三十條運糞船俱數在碼頭停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桐油味道,顯然,為糞桶防水的桐油尚未晾干。
玉相公在距離碼頭百步外的酒肆等候,挑著冊子的街痞自然也被帶去那里。
卸擔、拆繩,這痞子恭恭敬敬地捧起冊子讓玉相公過目,每一頁的名字都寫得清清楚楚,令他十分滿意,打賞這三個痞子各五十兩銀。三人興高采烈,跪地磕頭,比給親爹親娘上墳還虔誠,拿了銀子,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下次,鬼樊樓哪怕叫他們拼命,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眼看著花名冊已到了玉相公手中,皇城司卻如同消失了般,至此不露一面。
難道只能靠自己了嗎?李元惜又將周圍環境打量了一遍,以她的單薄力量,不見得真能奪回花名冊,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給鬼樊樓落了口實。
“拿回鬼樊樓。”玉相公揮揮手,與他對桌坐的兩個古怪人立刻去收拾冊子。
“慢著!”李元惜喝道,將冊子護在身后,她突然的動作立刻引得眾人起身,所有的目光都陰森地望著她。
玉相公手掌按著桌面,抬眼警惕地盯著李元惜:“李管勾,難道你后悔了?”
“不到時候。”李元惜說道。
“船已經在碼頭準備好了,你接收便是。”
玉相公這一說法給了李元惜些許靈感,她馬上踢開桌旁的椅子,一屁股坐在花名冊上。
“你遣了你的人全程監視,我可是拿真正的名字做交易,可你做船時,我街道司無一人在場。”
“李管勾是質疑我拿爛船糊弄你嗎?”
“鬼樊樓的名聲的確不怎么樣。”
“探渠是咱們兩家……”
“兩家共同利益!”李元惜不耐煩地打斷他:“所以,我至少得讓這些船在河道上遛一遛。”她手指含在唇邊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立即有三十余名青衫子從碼頭向街道延伸出去的路面冒出了頭,這讓鬼樊樓更警覺,那些爪牙們紛紛離座,包圍了青衫子,而原先預備帶走花名冊的那兩個怪人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其中一個臉上貼滿賴皮膏藥,眼圈像被鍋底灰抹擦過的怪人靠在玉相公耳邊低語,猜測李元惜有詐,提議要鬼樊樓的人上船。
“李管勾,我怎么有種感覺,你是那奸邪詭詐之人,而我要忠厚老實得多?也罷。”玉相公冷著臉拍拍手,招呼那些爪牙上船,每人分一艘船,每艘船上一名青衫子,上船前先搜身,且到外城護城河就需折返。
他考慮得周到,卻并不能解他的心焦。船開走后,他不肯再讓花名冊滯留于此,堅持要將花名冊送下鬼樊樓。
“著什么急?”李元惜再次拒絕,玉相公隨即拍案而起:“李元惜,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找機會毀了花名冊!”
“你手捏禁軍性命和孟良平的笏板,難道這點坐下來與我談判的魄力都沒有?”李元惜反斥他:“你不是想參與修渠嗎?眼下馬上就要開始修渠,難道你鬼樊樓一不出錢二不出人,只嚇唬幾個窩囊官,在朝堂上吵吵鬧鬧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嗎?”
玉相公被她抨擊,一時有些啞然,李元惜叫來小二,吩咐他上筆墨紙硯。
“運糞船回來,若無損壞,我即刻抽身。”李元惜學著玉相公之前威脅他的語氣,把筆遞給他:“但前提是,你鬼樊樓對修繕暗渠,還能拿出多大的誠意!”
玉相公一愣,哈哈大笑。
他以為李元惜是要損毀花名冊,如今看來,拿禁軍的性命威脅,的確拿捏住了她,以至于她現在看得上的,不過是多給街道司爭取些利益罷了。
他頓時心情舒暢了幾分,但過往與李元惜打交道的失敗仍讓他不敢完全放松。
“李管勾,你想要什么樣的誠意?”
金水河乃是從外城西北水門入城向東南流,穿過內城的寺北水門一直到宮城西北角與宮城護城河交匯。玉相公相約的,是五王宮橋下的碼頭,接近皇城,想必是想以此震懾街道司,顯示自己并不懼怕朝廷。李元惜與之約定,運糞船從五王宮橋出發,是到外城水門折返,一去一回需半個時辰。
玉相公漸漸坐不住了,雙眼不住地往河面打量,又催人騎馬沿河去查探情況。李元惜心里暗暗攥著一把汗,恰好,樓主傳回信來,要求李元惜先送一半花名冊下渠。
玉相公有了必須送花名冊去鬼樊樓的理由,便對李元惜一點都客氣不起來了。
“李管勾,請速起身,否則,別怪我動手相請!”他拱手說道,然而那擺開的架勢卻是殺氣騰騰。
李元惜面臨著艱難的抉擇,為著禁軍的性命,她必須妥協,為著青衫子,她必須抗爭。
她舉起茶杯,茶水清淺,微微蕩著波紋,玉相公也注意到了這盞茶,輕蔑地冷笑一聲。
“小二,撤下茶水。”玉相公說道。
小二立刻埋頭哆哆嗦嗦地上前來,向玉相公鞠了躬,又向李元惜鞠了躬,捧起茶壺,又來收茶盞。
李元惜打眼一瞧——這小二有幾分面熟,她遞來個眼神,李元惜當下就認出他來!
他是大理寺負責協助審理所有涉及青鹽案罪犯的寺監,姓姜,也是吳醒言最為器重和信任的門生。
這廝好端端的在大理寺斷著侏儒的案子,李元惜萬沒想到在這里能碰著,再看他那裝扮出的模樣,倒真有點小茶攤跑堂的架勢了。
姜寺監在這里,定是吳醒言早有安排——很可能是代替皇城司來損毀來花名冊。
李元惜心下已明了,將茶盞遞了過去,站起身來:“拿吧。”
玉相公揮揮手,即有九本花名冊被怪人帶著,離開酒肆。
目送他們離去,玉相公心情十分痛快,邀小二上酒。
“李管勾,請痛飲此杯酒,祝賀我們放下芥蒂,共同修渠。”
然而,那壇好酒剛被開啟,就被一支冷箭射穿,可謂銀瓶乍裂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打這酒肆背后突然挑出一桿掀了酒旗丟到桌上,來人威風凜凜,怒吼道:“李元惜,你身為金明砦李將軍后人,承皇恩管勾京城街道司,竟敢與鬼樊樓狼狽為奸,看我不殺你如何?”
李元惜從未想過今日會有這樣的變故,事發突然,絕無躲避的反應,手邊又沒有趁手的兵器,玉相公起先以為這是協助李元惜來搶花名冊的,不料這人出手狠辣,他眼睜睜地看著長槍竟然徑直穿入李元惜鎖骨之下,她舉起的凳子來不及擋住,反而磕碰到長槍,痛得她大叫一聲,鮮血迸出——
如此血腥,不該是做苦肉計。
待他看清來人模樣,不禁大吃一驚,抓起剩下的九本花名冊,掉頭就跑。
然而,上次在丁宅他被李元惜與孟良平夾擊,重傷到腰腿,縱使現在痊愈了些,跑路卻不能隨心所欲,那些爪牙們見長槍背后又跟出了許多兵卒,嚇得早就掉頭逃竄,又被街道提前埋伏好的鋪兵一起拿下。
玉相公再蠢,也該知道舍花名冊自己先逃,可是,他忌憚著樊樓主,竟然冒險抱著花名冊往碼頭停靠的一艘小葉舟擲去,隨后跳入金水河。
那人使著長槍刺倒李元惜,又來追玉相公,已經晚了些。玉相公下了水,爬上小葉舟,顧不及抹掉眼前的水,拿起槳拼命劃船往下游去——下游,偏巧是那皇城。
那人長槍沖他小葉舟擲去,舟身歪斜,花名冊又落了水,往河面下沉去,小葉舟也破了洞,進水傾覆,玉相公沒奈何,猛吸一口氣,也鉆入河下去了。
“賤人!”那人罵了李元惜一句,“若非我著急回御史臺復命,今日定要拿你去官府,褪去你這身官服!今日我念著李士彬將軍,只給你一點皮肉教訓,倘若你仍不知悔改,我鍘罪臣逃兵之時,連你一塊切了腦袋!”
說罷,他即刻收了兵卒,熱熱鬧鬧地又回去了。
李元惜捂著傷口往他消失的地方看去,覺得莫名其妙,且恍如夢中,但好在他壞事成好事,那九本花名冊確實落水了!
“李管勾!”
姜寺監撲到她面前,手里的帕子使勁地往她傷口處按壓。
“你怎么樣?傷到要害了嗎?”
“無礙!”李元惜擺擺手,那長槍刺她時有分寸,見血就收,是她拿凳子磕碰的那一下吃力了。
“那人是誰?你認識嗎?”李元惜問他,看此人雖是風塵仆仆的模樣,但敢在京城鋪兵的眼皮子底下帶兵耍花槍,可知其有些身份。況且他耍長槍確實好把式,李元惜不住驚嘆,京城果然能見到許多有本事的人。
姜寺監將她扶起來,道:“是監察御史文彥博。”
不過是個監察御史,能有這么大的官威?李元惜心下暗忖,想著他來得這么巧,該不會是孟良平提前求助了他吧?
“我怎么覺得,玉相公有幾分決然要避開他的膽怯?”
“李管勾先勿操心這些事。”姜寺監依然扮著他店小二的模樣,收拾著被打翻的桌凳和酒壇碎片。
到李元惜身邊時,他低說道:“這里人多眼雜,你少打聽。監察御史回京,大理寺和御史臺、開封府都紛紛前往迎接——馬上就要探渠了,你多保重,我也要告辭了。”
李元惜也趕緊跟著那監察御史的方向,往街上去查探情況。青衫子星羅棋布,均按照原先計劃分布于各街,李元惜很輕松地就找到他們,他們說,目前聽到的消息是,文彥博奉皇帝密旨,大破河中案,大理寺、御史臺、開封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大動作地迎接這位同僚回京,大理寺不必說,吳醒言將皇帝調遣與他的禁軍搬出幾百余,分立街道兩側,陣勢嚴謹而浩大,監察御史乃是御史臺中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等紛紛守立等候,為止沾光,開封府杜衍也叫一眾捕快分散于附近街道,說是防止百姓圍觀時,扒手偷竊。
這三個衙門各有各的理由,哪個都不唐突,然而,李元惜決然不信他們與探渠毫無關聯。
果然,在街道兩側圍觀的百姓中,她見到了偽裝成百姓的禁軍也在其中,因由一面之緣,彼此都認得。禁軍不語,她亦不多做關注,只知道孟良平的布局已經展開便是。
她追上了文彥博,這位文官生得便是武夫模樣,不見斯文,一把濃黑的胡須寥寥草草地掛了半張臉。
文彥博領著囚車慢悠悠地行進,其意氣風發,左右百姓圍觀之,聽他身后的小官手捧大報大聲宣讀:
“初,金明砦慘遭西夏元昊襲擊,砦破,元昊進兒包圍延州,延州城危在旦夕。劉平將軍奉命增援三天馳援百里,慘敗三川口,鄜延路駐泊都監黃德和幸存,欺瞞圣上,言之:劉平投敵,是以官家震怒,劉平家眷百余口全部下獄。然,幸有金明砦二將士赴京為劉平喊冤,街道司管勾李元惜訴與圣聽,圣上急遣我查辦三川口大戰之真相。現,真相查明:二十二日夜,進至三川口遭遇西夏軍重兵伏擊,于狂風驟雪中倉促迎敵作戰,頭部、腿部均受傷嚴重,仍堅持戰斗,西夏軍久攻不能勝。黃德和居陣后,本應急援,卻遲遲按兵不動,但見西夏軍廝殺兇猛,竟然退怯而去,劉將軍長子劉宜孫前去勸返,黃德和不聽,使得所率將士六神無主,相繼潰逃,他一路逃往甘泉。宋軍無援,劉平兵敗殉國。黃德和部潰散兵將俱被圍捕追殺,以致全軍覆沒之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