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何喜?”胡大人懊惱地甩袖說道,胡大人擺擺手:“胡兄,我二人離京,便能落得清靜自在,鬼樊樓要殺要剮,與咱們無關了。”
“可若是鬼樊樓真被清剿,那么咱們的把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太祖太宗乃武將出身,凡事敢想敢為,頗有雄心,太祖皇帝曾說出‘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的豪言壯語,不一樣對鬼樊樓束手無策?而彼時的樊樓主,尚欠缺當今樊樓主手眼通天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
“放寬心吧,官家年輕氣盛,折騰幾次,就該死心了,鬼樊樓不會被清剿,咱們的把柄也會老老實實地在那黑暗里存放著。咱們打個賭,將來,被貶謫出京的,一定是今天最意氣風發的那幾人,咱們,一定會再被請回京城的!”
今日早朝上最似旁觀者的,乃是平章事呂夷簡,他刻意等著郭昶、吳醒言與支持清剿的杜衍等人拜別后,方才走來與之相會。
“鬼樊樓不會任由你奪了它唾手可得的鹽道,”他開門見山,“富弼性情剛烈,官家曾評價他是一把過于鋒利的好劍,范仲淹認為他有宰相之才,官家任他為鹽鐵使,實則是想磨礪他。這樣的人一旦離京,你恐怕壓他不住。監察御史文彥博雖然年輕,文武全才,能屈能伸,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若得他輔助,一者,富弼有良師教導,成全了官家栽培之心,二者,文、富聯手,丁若可的鹽道,盡可剿滅,無需擔憂。”
郭昶聽了,大喜過望。適才他與富弼閑話,確實為他才華折服,也為他盛氣所傷,正是頭疼該如何用他,他哪里猜到官家還有如此深意?至于文彥博,他早就看好這悶聲做事的后生,只是,最近他并不在朝中,不知被官家秘密調往何處。
富弼有宰相之才,文彥博又何嘗是等閑之輩?
朝中人才濟濟,郭昶實是不忍心都被鬼樊樓要挾毀壞,這也是郭昶據理力爭的理由之一。
“好啊!多謝呂相指點迷津,”郭昶拜謝,忽然覺得不大對勁:“既然呂相覺得文御史好,為什么在朝堂上不向官家舉薦?”
“非我不愿意,而是文彥博正在查辦河中案。”
“河中案?”郭昶一年來未曾一日告假不朝,對官家這項任用,全然不知。吳醒言在旁聽了好一會兒,早就忍不住了:“河中案?我這個大理寺少卿也從未聽說。”
“不久之后,你們定會明了。”呂夷簡嘴巴守得嚴嚴實實,堅決不透露河中案的半個字,只說文彥博已在返京路上,幾日后便到京城,要想讓他幫忙鹽道,不是官家一紙命令那么簡單。
“郭大人,就看你的本事能不能讓他心悅誠服,甘為效命。”他說道,隨后與兩人拜別,瀟瀟灑灑地離去。
吳醒言眨眨眼:“這文彥博嗜美酒,愛舞劍。舞劍不說,我與他喝過酒。”
“如何?”郭昶問道。
吳醒言愁眉不展:“咱倆加一塊,喝不過他。”
“誰可?”郭昶又問,吳醒言轉頭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土地公。”
兩人一并出城門,因度支司的鹽道與大理寺的暗渠,兩項任務都與鬼樊樓相關,因此便約定一起到街道司,將今日情況與孟良平、李元惜二人討論。不想,大理寺來人稟報,孟良平與李元惜二人已到大理寺等候,兩人都十分欣喜,因街道司位于外城偏僻角落,路上牛車得悠悠地走半個時辰才到,而大理寺就在內城中,并不遙遠,拿吳醒言的話講,唱一曲柳永詞便到了。郭昶高興地說起,恰好去年柳永調任浙江定海曉峰鹽監,作了一首《煮海歌》,他近幾日才學會吟唱。
兩人登上吳醒言的牛車,叫車夫趕路,郭昶吟唱起這首詩,詩曰: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
風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鹵。
又曰:
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
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唱至此,郭昶的情緒漸失方才的興奮,此詩,乃是柳永描寫的鹽工,讀之,那鹽民煮鹽的艱辛顯現于眼前,怎不讓人動容?柳永一改其迤邐華美筆調,寫實底民,長詩中寫了鹽民繁重的賦稅、徭役和私債,明明日日夜夜辛勤勞作,卻不能擺脫貧窮。他們祈禱著皇帝的仁慈能惠及他們,戰爭平息,罷免鹽稅……
“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甲兵凈洗征輸輟,君有余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
郭昶慢慢地摘下官帽,捧在手里,兩眼啜淚地望著:“本官無能,讓生民受苦。此次清剿鬼樊樓,關閉榷場,禁鹽走私,定能收攏大筆外流銀錢。屆時,我若還在任上,必減鹽稅,若僥幸,宋夏戰爭平息之日,我仍在任,必免鹽稅。”
“說得好!”吳醒言稱贊,正當時,牛車停下了,車夫報說,大理寺已到。
兩人下車后,吳醒言問衙役,孟良平與李元惜何在,衙役言道,兩人去看丁霆尸首了。
兩位大人面色陡變,很是尷尬。
丁霆尸首自運回大理寺之日起,吳醒言認為,丁若可不會棄兒子尸首于不顧,為逼丁若可現身,他便使出卑劣的一招:將丁霆暴尸在大理寺外,任其腐敗,當眾受辱。
“吳少卿,你給我透個底,孟水監沒在信里表明的那部分,”郭昶輕問:“他與丁家到底什么關系?”
吳醒言抿著嘴,搖頭。
“放心,我不會透露出去。”郭昶舉手發誓。吳醒言看看他,又看看大理寺前的石獅,掂量著輕重。
他附到郭昶耳邊,低聲說道:“養父子。”
這是從女鹽官口中審出的,鬼樊樓三當家老鬼亦證實了。之所以不向外透露,是因為他在將鐵扇等證物呈現給官家時,官家明確告知他,要保護孟良平。
保護孟良平,不代表不調查他。大理寺已經準備徹底摸清孟良平的底細——當然,那時,孟良平不可能不察覺。
如此,郭昶也揭開了心底的困惑——官家對孟良平,到底有多信任。
“希望孟良平符合官家期望。”郭昶說道。
“希望如此。我們這個智囊小組,不能離散。”吳醒言帶著郭昶前往丁霆的停尸處。
大理寺作為大宋掌管刑獄的中·央·審·判衙門,下可審理地方奏劾,冤疑大案,上可審京師百官,權力之大,建筑自然也要有足能震懾眾人的威儀,這點自不必說,單是門前兩座面貌猙獰的石獅子,就足以叫人不敢輕蔑舉動。
早前,孟良平與李元惜坐著馬車一同來訪,見吳醒言仍未下朝歸來,便問明丁霆尸首所在,到大理寺西側墻根下,尋到那一張用來擺放尸體的破桌。
天氣熱了,尸體暴曬,腐壞極快。兩人還未走近,已然能嗅到尸臭。圍觀百姓捏著鼻子捂著嘴,瞭一眼尸體,就皺眉趕緊走開,到遠些的地方說話。
“死有余辜,這樣的罪人,下輩子就別投胎做人了。”
“他爹平日慣著他,現在怎么忍心扔在這里不管?”
“不忍心怎么辦?看到那些兵卒了嗎?丁若可一旦出現,立馬被抓。”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享盡榮華富貴,結果嘞,一個逃,一個死,父子離散,不得相見。”
一只野狗正在尸體腿下輕嗅,倏忽間就張嘴一口叼住,使勁地搖晃腦袋,想要扯塊碎肉下來。
孟良平見了,竟顧不得下車,撿起手邊的書,從車窗內用力丟出去,砸那狗身上,嚇跑了狗。
百姓紛紛轉頭看來——
孟良平和李元惜為避免百姓認出,再惹來是非,特地戴著防風帽,拿兩重黑紗遮面,此舉似乎欲蓋彌彰,百姓對他二人指指點點,不知他二人是誰。
“該不是丁若可派來的人吧?”他們猜疑道。
守著尸首的兵卒很是警覺,指著兩人問:“是誰?要做什么?下車,掀開黑紗露出面來!”
兵卒到車前的時候,李元惜拿了兩人的魚袋,偷偷與他看。
“我兩想要驗尸,煩請屏退百姓。”
兵卒驗過魚袋,很是為難,畢竟吳醒言留尸體在這里的原因,就在于引百姓圍觀、羞辱,借以刺激丁若可。李元惜便拿出香爐,燃起一炷香:“香滅,我們即退。我們會對吳少卿說起的。”
這時,兵卒才愿意協助,他們拿來黑布,先在丁霆周圍擋起來,拒絕百姓靠近,又留下兩人監視,防止二人做手腳。
兩人走進黑布圍擋內,再看丁霆尸首,儼然還是從丁宅內抬出時的模樣。他生前戴的金冠,精雕細琢,綠油油的寶石點綴其上,說不盡的奢侈富貴,此時,松弛的頭皮使灰黑的頭發顯得雜亂又潦草,華美的金冠蔫搭搭地吊在頭發上,露出草席來。
草席并不足以蔽身,小腿和鞋子也裸·露在外,他的綢緞褲子被野狗撕咬爛一個大豁口,發青的皮膚上可見撕咬的痕跡。
“丁若可始終沒有出現?”李元惜問道,兵卒搖頭:“未見。”
“鬼樊樓的人呢?”
“也未見。”
李元惜覺得這兵卒木訥,不能察言觀色,明辨蹊蹺游人,或是以丁霆尸首引丁若可、鬼樊樓現身,本就不現實。
“來看他的人中,沒有奇怪的人,發生奇怪的事?”她換個說法問,向孟良平抬了抬下巴:“就像他那樣,對尸體很認真。”
孟良平不是仵作,沒有驗尸工具,他也不需要開膛破肚、大卸八塊地驗尸,更多的,他是想從他尸首以外找特點,因此,他專心研究的地方,便是發間、衣服、鞋子等地方。
李元惜說的時候,孟良平正抬起丁霆的手臂,輕嗅他衣服袖口的氣味,引得在場幾人直皺眉頭。
“兩位來之前,有位想買尸回去配陰·婚的,除此之外,未有覬覦尸體的來。”兵卒答道。孟良平揭開草席——頓時臭得直閉氣。他胸前的血窟窿腐壞的速度明顯比其他部位快,隱隱約約,已見白蛆。
李元惜見過的死人不少,戰場上的尸首過上幾天,臉都被禿鷲野獸啃吃完了,丁霆幸而是在京城喪了命的。
她心里這般想著,見孟良平正輕輕將丁霆的腿并攏一起,動作輕柔,如同丁霆活著似的,又頭一次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大地道。逝者為大,丁霆生前是有千萬錯,但人死了,也該就此放下了。
“他若有個稱職的好父親,不至于淪落到今日下場。”孟良平沉痛地說道,問兵卒,那人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兵卒不知,他們當時只是明告他尸體不賣,并未調查背景身份,但從明面上看,應該是個中年商人,要配的是他病死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