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在看著吳醒言一次次派兵下渠的過程中,思考出來的,而且聽吳醒言話里話外的意思,他似乎也懷疑阿泰他們被鬼樊樓動了手腳。
孟良平立在窗前,安靜思考著。
李元惜著急地走來走去:“我想過了,要救他們,只有兩個方法:或是自己掌握暗渠分布,或是鬼樊樓出手。咱們要掌握暗渠分布,幾乎不可能,鬼樊樓又困住了阿泰,乞兒說他們死定了,不是不無道理,這種情況下,鬼樊樓怎可能完好無缺地把他們送回來?阿泰有妻有子,孩子年幼,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這個將他一腳踹進暗渠的人,又該怎么向他妻子交代?”
“你別著急……”
“怎么可能不著急?”
“若真是如你猜想,鬼樊樓控制了他們,我反而相信他們性命無憂。你提到,乞兒們也曾向鬼樊樓通風報信,那么,阿泰失蹤,大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況?!?
“被鬼樊樓抓住反而性命無憂?”李元惜不相信,鬼樊樓真有那么好心,大概太·祖太宗皇帝派兵下渠,就不會被他們所傷,節節敗退了。
“并非好心,是……”孟良平拉出椅子,叫李元惜坐下,再飲兩杯茶水靜心。
李元惜煩不勝煩:“哎呀,我不靜心,你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便可?!?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以后萬一……”孟良平收住話語,轉而輕敲了下她的額頭:“你這顆腦袋,是拿來生銹用的嗎?”
這話里的意思,是責怪她不肯動腦筋嗎?
無奈,李元惜只能按照他說的做,氣哼哼地坐了,又一口一杯,快速飲了兩盞茶水。
“好了,我靜心了?!?
“你試著考慮一個問題,假如你是樊樓主,面對侵入領地、欲圖顛覆你的禁軍,你會怎么做?”孟良平耐心引導她,李元惜不需思考,脫口而出:“我殺了他們。為警告其他禁軍,我還要把他們的尸體掛到城墻!”
“我相信從前樊樓主確實會殺他們,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孟良平望著李元惜:“周師爺告訴你,暗渠年久失修,泔水由公渠滲透,夜夜水淹雙膝,且,夏汛即將到來,暗渠難以支撐維系,是有道理的。作為樊樓主,你著不著急?”
“自然著急?!?
“想不想修繕?”
“自然想?!?
“那么,你敢不敢光明正大,到街面上來修?”
“怎么可能?”李元惜脫口而出:“我的人幾乎都是官府緝拿要犯,到地面上去,不是送死嗎?而且地面上挖掘,官府怎么可能同意?皇上怎么可能坐視不管?縱使他們都同意,但暗渠修完了,他們也該摸清我家的地圖了。如果我能光明正大,怎么可能長久蝸居地下?”
“說得好。那你不能自己修,又不能不修,怎么辦?”
“找人幫我修?!?
“找誰?”孟良平問道,李元惜驚疑片刻,答案自然而然浮現心頭,她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街道司正在京城的街道上大·操·大辦革新樊樓主定然想借著街道革新,去修補暗渠!”
她見孟良平欣喜地鼓勵她繼續思考,便說出自己的想法:“過去我一直認為,鬼樊樓想插手街道革新計劃,是他們想要在物料等方面大賺一筆,萬沒想到,他們的癥結在暗渠!修補暗渠,必須要拆街,這么大張旗鼓的動作,必須要依靠街道司。過去的街道司,根本沒想法、也沒有能力去革新街道,唯有我可以,這也正是他想籠絡我的原因。過去,我不從他,他尚可想象慢慢周旋,而如今,丁若可之事已經讓禁軍盯上鬼樊樓,福海酒樓坍塌,足以證明暗渠維修不可再多等時日?!?
她繼續分析:“今天,他控制了阿泰等二十余名禁軍,是在賭我有兩個重視:一者重視禁軍性命,二者重視街道安危?!?
“正是如此?!泵狭计叫牢康攸c點頭,別人都道李元惜魯莽,他覺得她甚是聰慧,不過是性情太燥,不能精心仔細思考罷了。不過,也正是李元惜推理出來的結果,導致他心情沉重,他折身,從窗前回到桌邊,在李元惜對面坐下來。
“鬼樊樓不僅在賭你,更是在賭官家?!彼忉尩溃骸敖值酪坏┨?,后果不堪設想,因此,為了百姓安康、社稷安穩,官家一定會下令填埋——你定于一日后再回填,很好!官家重街道輕禁軍,百姓就會生疑生怨,兵卒生懼生恨。如此,官家如何繼續做他的仁君?官家為了保住地面以上他的皇城,只能讓你答應鬼樊樓的要求。”
李元惜不服:“難道,我街道司只能眼睜睜地變成他的修渠勞役嗎?”
“難道我們要的,不是做他的勞役嗎?”孟良平似笑非笑地反問。他耐心地與李元惜解釋一番,做鬼樊樓的勞役,并不代表清剿鬼樊樓的計劃失敗,相反,福海酒樓的坍塌,可是算得上神來之筆,天助我也,因為官家同意禁軍探渠,已然引起二十余名禁軍失蹤,但也正是因為鬼樊樓需要修繕暗渠,所以只能同意外來者大肆進入暗渠。這個機會,便是摸清地下暗渠的布局的最好機會。
“你的意思是?”
“咱們靜待郭、吳兩位大人下朝,稍后再根據情況做出計劃?!泵狭计秸f道,他見李元惜灰頭土臉的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去庖廚打來洗臉水。
“我請你幫個忙?!彼允遣话驳赝钤Вε滤`會自己又陷于情緒陷阱。
“講。”李元惜擦凈臉頰,直起腰背,饒有興趣地等著。能讓孟良平欲語還休、神色如此糾結的時刻,可實在不多見。
他又提起丁霆。
“丁霆那晚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我覺得有必要弄清楚?!?
李元惜不覺得過份,她心里也有這個困惑。
“怎么弄清楚?”她問,奇怪的是,方才還略是緊張的孟良平,眼見地放松下來,他拿出一雙早前讓青衫子給他買的豬皮手套,甩了甩,自信斐然:“我們去驗尸。只要足夠虔誠,尸體會告訴我們真相?!?
李元惜覺得此刻的孟良平很是英俊,甚至無人可匹敵。
她當即放下攀膊:“走?”
“走!”
此時皇城內的垂拱殿已是吵的不可開交。
之前,郭昶極力在市井中散布消息,稱度支司將關閉宋夏榷場,以至于皮毛貨物供不應求,目的就是讓鬼樊樓聽到風聲,及早鼓動它控制的官員去打壓郭昶。果然,今日在朝堂上,郭昶尚未開口,已經被官員批評彈劾,罵他舍大為小,斷了邊境商販的活路;接管鹽道要動用兵力,于是又說他禍國殃民,要在大宋國土上掀起血雨腥風;降低公鹽價格,更是被指責為國庫老鼠??傊f什么都是錯的,必須堵住他的嘴。
郭昶求仁不成,被他們激怒,索性把西夏也拉了進來。西夏生產力凋零,百業不興,故而頻繁侵擾中原,有一個手段能逼迫他們不戰而降,就是關閉榷場。西夏與中原貨物不流通,便只剩下戰爭消耗,扛不了多久。
其實,關于關閉榷場,他私下里又思考許久,覺得這樣的風聲不需要專門放給鬼樊樓聽,真正落實勢在必行。因宋夏交戰以來,邊境榷場混亂無度,不僅走·私青鹽,人口、馬匹更是肆虐,而令度支司最擔心的,是大宋嚴刑之下,仍然屢禁不止的銅錢、鐵錢走·私。
西夏缺少銅鐵,銅、鐵乃是鑄造兵器的重要金屬,商販到西夏走·私貨物,都被要求用銅錢、鐵錢交易。盡管每年大宋鑄幣數額達幾百萬貫,數量仍不能滿足商貨流通的需求,以至“公私上下,并苦乏錢,百貨不通,萬商束手”。
因此,不管百官怎么反對,他作為三司使,鐵了心地要關閉榷場。
天熱口干,他與百官舌戰到唾沫發白,官家賜水,飲罷,郭昶仍不松口,并把這天大的難題踢給了趙禎:“臣已力陳利弊,官家打算如何定奪?這大宋與西夏的榷場究竟關,還是不關?”
恰好,官家也收到范仲淹遠道送來的劄子,他在淮安砦捉到買青鹽兵兩人,其供出所在軍隊劫錢買鹽,走私至中原地帶的罪行。因人數太多,范仲淹不敢擅刑,提請朝廷做主。
“邊境青鹽走·私已到如此地步,諸位不心驚嗎?以朕看來,應當關。呂相認為呢?”趙禎問呂夷簡。
呂夷簡答:“皇上圣明?!?
“好!”趙禎當朝下詔支持關閉宋夏榷場,禁絕國內所有與屬羌的交易,一經發現,發配往陜西充軍,資給者,與同罪,決配荊湖、江南編管。不察或包庇交易的官吏,撤職查辦。
召令既下,官員直呼太嚴厲,一向最重視他們意見的官家,此時卻對他們充耳不聞,郭昶心知官家大是大非不糊涂,暗暗歡喜,趁機再提請官鹽降價三分售賣,接近青鹽定價,官家也欣然應允。
如此平民百姓既能以低價買鹽,朝廷又得以收斂大筆鹽錢,緩解因戰事而造成的財務緊缺,郭昶相信,從此度支司的日子好過了,鬼樊樓接管丁若可鹽道的夢也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