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醒言不放心,他極害怕禁軍遭遇不測,過去官兵下渠,如果分散開來,很容易被溝渠內(nèi)的“鬼怪”中傷殺害,他們?yōu)榱吮Wo(hù)自己的領(lǐng)地,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來,縱使“鬼怪”不傷,蛇鼠也能把人撕扒沒了。倘若果真發(fā)生這等事件,恐怕到明日,這二十余名禁軍再也回不來了,官家極有可能妥協(xié),放過鬼樊樓。
“不行,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吳醒言下了狠心,再增調(diào)禁軍下渠,共四百四十六人下渠,前后派出三批近千人。旁人勸他今夜先作罷,等泔水退了再說,吳醒言并不理會,直到有禁軍被蛇鼠咬傷,返回送醫(yī)生,不得已,他才叫停。
至此,禁軍在暗渠中共向前推進(jìn)五里地,無功而返。
這條暗渠究竟是否填埋,就成了擺在李元惜面前的難題。不填,麻衣巷難以承重,可能再次坍塌,填了,不就是堵死了禁軍原路返回的途徑嗎?再說,根據(jù)李元惜及禁軍探渠的情況,五里內(nèi)所有可查的暗渠通通都面臨著麻衣巷的難題——支撐腐朽難以支撐,既如此,又該以哪兒為起點(diǎn),哪兒為終點(diǎn)呢?
她與吳醒言、周天和一道商討,最后決定,以一日為限,一日后,無論禁軍尋不尋得回來,務(wù)必填埋麻衣巷段暗渠。填埋期間,不拆除街頭巷尾的圍擋,除商戶、住戶外,嚴(yán)禁百姓進(jìn)出街道。填埋后,在已發(fā)現(xiàn)的暗渠岔道口開挖閘口,吊入油燈。青衫子與禁軍通力協(xié)作,青衫子負(fù)責(zé)給暗渠做支撐,禁軍則探渠繪圖,尋找走失的禁軍。
事不宜遲,周天和再次召集青衫子趕著騾車去拉土石,僅僅一個時辰后,第一塊石頭就壘砌在暗渠內(nèi),以此為界修一堵石墻,徹底隔絕上游漫來的臟水。為防止上游漫下的水在石墻后沖擊浸泡,加劇路面塌陷危險,石墻后專門修建導(dǎo)水進(jìn)公渠的通道,即在李元惜曾發(fā)現(xiàn)的公渠拱墻小洞上開挖,成大孔洞后,再嵌入單向鐵柵做支撐。單向鐵柵需得找鐵匠去做,周天和親繪草圖,無非是在普通鐵柵上多了一張用合頁固定的鐵板,就能解決了杜絕公渠水流入暗渠的難題。
吳醒言憂心忡忡,待向押班安排妥當(dāng)事務(wù)后,五更梆子已敲響,他面色凝重地回到牛車上去。昨日下朝后,他的朝服還未褪下,今日上朝,已沾了些暗渠散逸出的騷臭,他并不介意,甚至還將李元惜帶出的那截朽木用布包好,揣在身上,好上呈給官家。這樣的實(shí)證,要比言語來得更震撼。
“李管勾,本官先告辭。”吳醒言說道,交代車夫開路。李元惜正目送他離開,突然身后被什么人撞過,她伸手擋下,卻是一個懷抱幼兒的婦女。婦女叫著吳少卿止步,掙脫李元惜,撲到轎廂旁,掀起簾子——吳醒言被她猛地嚇了一跳,車夫也連忙叫停老牛。
這婦女急匆匆趕來麻衣巷,擋住大理寺少卿的牛車,為的是詢問被他帶走的丈夫現(xiàn)下是否安然歸來。
她丈夫名喚阿泰。
“阿泰?”李元惜聽到這個名字,也跟著那婦人一道,懸起心來。打從拱宸門第一次掃糞時,她便認(rèn)識阿泰了,最近在抓捕鹽官的行動中,也見過他兩次,阿泰算是街道司在禁軍營中的老熟人。
她急問婦人:“你是阿泰的……?”
“妻!”婦人答道,又拉住李元惜的手,說著阿泰有多崇拜她,務(wù)必請她確保阿泰安全。
“你如何知道禁軍丟失的事?”吳醒言問道,婦人急得直哭,她本來已經(jīng)睡了,阿泰的好兄弟敲窗子告訴了她這件事。她家就在麻衣巷附近,這個好兄弟探渠回來不見阿泰,問了押班才知道,阿泰確實(shí)是在“失蹤”的那隊(duì)禁軍中。
婦人擔(dān)心地渾身顫抖,因那好兄弟也曾告訴她暗渠里蛇鼠頗多,且窩藏著全國各地的殺人逃犯。她情緒激動,懷里的孩子跟著也哭起來。李元惜和吳醒言兩人都盡力安慰她們母女,阿泰可能只是走得太遠(yuǎn)了,或者迷路了,只要耐心等候,他會回來的。
至于那名未經(jīng)允許便私自逃出麻衣巷,向婦人傳遞消息的,有錯無錯,一時難以說清,只能面對現(xiàn)實(shí),麻衣巷禁軍走失的消息,很快就要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了。
“也罷,紙里包不住火,該來的,終究會來的。”吳醒言嘆道,同時命押班再去增調(diào)禁軍,等渠內(nèi)泥土稍干些后,下渠尋找,要注意做好回途的標(biāo)記,好生利用青衫子挪出來的一日時間,爭取走得更遠(yuǎn),探得更多,找回阿泰。
另外,將那一隊(duì)迷路的禁軍兵卒名單公布出來,好生與其家眷解釋,勿要引起恐慌和謠言。
李元惜想起那些乞兒,是他們把禁軍已到麻衣巷的消息傳回鬼樊樓的,也許,阿泰他們不是迷路,而是被鬼樊樓……
她倒吸口涼氣,眼下,她必須盡快做點(diǎn)什么。
她抬眼向街頭看去,又一隊(duì)禁軍被拉來尋人,此刻,麻衣巷這一條窄街,已經(jīng)聚集了一千余禁軍,隨著天色漸亮,早市開啟,街道外聚集的閑湊熱鬧者會越來越多。
吳醒言走后,她也沒心思繼續(xù)站在這里,留下周天和應(yīng)付麻衣巷后,她快馬加鞭回到街道司,這時候,她只想找孟良平商量,也只愿信服他的安排。
回司的路上,早市逐漸紅火起來了,一支西域來的駝隊(duì)剛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卸貨,就被百姓攔住相看貨物,其中不乏小富之家。不止西域駝隊(duì),河西走廊過來的馬隊(duì),街邊雨后春筍般,還出現(xiàn)了許多羌等西北民族的商販,沿街叫賣皮毛料子、藥草等。他們的貨物往往剛出手,就被搶購一空。
同樣的貨物,一夜之間緊俏起來,當(dāng)真有點(diǎn)讓人摸不著頭腦。
但很快,李元惜反應(yīng)過來了。
原來,市井從昨日就開始盛傳,說度支司為嚴(yán)查西夏青鹽走私,即將關(guān)閉宋夏邊境榷場交易。百姓們傳得神乎其神,連官家要調(diào)哪支軍隊(duì)去清剿、接管丁若可的鹽道,他們都說得明明白白。
看來,郭昶不僅聽從了孟良平的安排,且決心要把這事鬧大,這么大的風(fēng)聲不可能吹不進(jìn)鬼樊樓的耳朵里,不可能讓它還能高枕無憂。
郭昶的動靜掀起來了,吳醒言的動靜卻有點(diǎn)大過頭,李元惜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入街道司后院客房時,張嘴就要向孟良平吐露所遇之事,然而,面前所見生生地把她的話頭拽回肚子里,一眨眼,全不見了,她完全被孟良平不合習(xí)慣的行為所吸引,忍不住要窺察他到底在做什么。
只見地上凌亂地扔著許多草紙,每張草紙上都有亂亂的筆畫勾勒,不似孟良平那干凈整潔的性格,而孟良平盤膝坐在桌腿旁,抱著頭顱,手指用力,以至于手背青筋隆起——
“你還好嗎?”李元惜撲到他面前,孟良平被她身上的臭泔水味兒熏得躲了躲,但并沒有抬頭看她。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問,苦惱地掠了一眼桌案,便好奇地注目著草紙上所繪出些線條和位置。
“這是?”
孟良平煩惱地揉著鼓跳的太陽穴:
“那條路,我摸索了十余年,自從丁若可進(jìn)京,被鬼樊樓要挾,每年,我都會被他差遣,下鬼樊樓去送財物。那時,他便要求我盡可能地記憶,我被蒙著眼罩,被不同的人帶路,我記得腳下泥水的濕冷,記得空氣的腥臭,我揣摩著它們東西南北的走向,對應(yīng)著街上哪條街。期間,路線更改了許多次。”
原來,這些雜亂的筆墨,就是孟良平記憶中去往鬼樊樓的地圖。能不能繪出它,孟良平內(nèi)心并不抱希望,實(shí)則,確實(shí)不應(yīng)抱希望,樊樓主非常警惕,自他夜盜鬼樊樓出事后,他辛苦摸索出來的那條路徑就被封堵廢棄,再也不可能連通到鬼樊樓。
他煩惱地捶了捶欲裂的額頭,惆悵的樣子,讓李元惜很是心疼。
李元惜放下紙,在他身旁坐了:“這不怪你。鬼樊樓的暗渠本就像個老鼠洞,錯綜復(fù)雜。”
“的確是老鼠洞,除非……”她見孟良平猶如被點(diǎn)醒般,忽然兩眼大放異彩,催她扶自己站起來,隨后大手用力在桌面掃過,將畫了地圖的草紙全部丟到地上,他重鋪一張草紙,筆蘸濃墨,揮毫一筆而就,李元惜好奇地看去,見那是一個“鼠”字。
李元惜不懂這個“鼠”意味著什么,孟良平兩眼熠熠生輝,對自己的能力充滿自信:“待我再細(xì)想,想法成熟,我首要告訴你。”
他蹲身收攏地上的廢紙,李元惜便一起幫忙,說到麻衣巷的情況,她很是驚訝孟良平竟然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聽到,明明她經(jīng)過前院時,青衫子還問她禁軍是否找了回來。難道這一夜間,孟良平都在回想鬼樊樓的地圖,從未走出這小小的后院嗎?
事實(shí)的確如此,她很快發(fā)現(xiàn)靠窗的塌上有已經(jīng)涼成一坨的飯菜。茶壺里更是沒有一滴水。
李元惜又急又氣:“這個錢飛虎,明明說是照料你,可總是找不到他的人。”
“不怪他,自我在這里落腳后,他比尋常忙了許多。”孟良平解釋,李元惜要出門幫他熱飯菜,也被他伸手?jǐn)r住。
“麻衣巷到底出什么事了?”
“撒手,”李元惜不高興地說:“等你吃飽喝足后,再動腦筋也不遲。”
她熱好飯菜后,盯著孟良平吃完,才將麻衣巷丟了禁軍的事與孟良平說了一遍。
“我自己也下過那條渠,渠道錯綜復(fù)雜,的確容易迷路,但是,走這么長時間,還沒遇到一個明溝閘口,就有點(diǎn)說不過去了,”李元惜向孟良平透露,阿泰在軍中專管偵查,不可能二三里地就能難倒他,何況,吳醒言在玉相公最后一次消失的地方找了這么長時間,也沒見得阿泰走失——這表示,阿泰他們可能不是走丟,而是被鬼樊樓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