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證?”郭昶苦笑:“鬼樊樓作惡這么多年,留下的罪證還少嗎?”
“那是為什么?”李元惜不解,郭昶笑笑:“李管勾立了大功,我青鹽案自然不應再向你隱瞞。你隨我來——”
兩人來到丁若可書房,郭昶屏退正在搜查各處的兵卒,叫他們在房外守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你且看好。”郭昶取來一張薄薄的草紙,附在扇柄上,拿墨條輕輕摩擦,漸漸的,紙上出現一些怪異的線條,看上去很是精致,并不潦草。
“這是?”
“李管勾,之前開封府內關押的老鬼,善使用銀針殺人,吹針的兵器是一段細小銅管。一日,證據庫被盜,盜賊當場被抓,偷的唯一證據,便是這銅管。他正是來自鬼樊樓。你不覺得蹊蹺嗎?”
這事李元惜從未聽誰說起過,她清楚,這是郭昶拿她當自己人了,所以才放心告知她這等絕密。
“鬼樊樓在意銅管,卻對三當家老鬼不管不顧?”她試問,郭昶眉目舒展:“正是。李管勾,你果然聰慧,一下就能摸準問題所在。杜衍當即拿這銅管去請教吳少卿,吳少卿發覺,這銅管上面看似隨意的刮痕,其實大有乾坤。”
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小片紙張,放到方才從扇柄上描摹下來的圖畫旁邊:“你看,像不像是一幅畫的四分之二?”
李元惜仔細看去,越看越像:“它似乎是什么山山水水?我認不出。這有什么深意嗎?”
郭昶指了指一處空缺:“這里,缺樊樓主。”
李元惜恍然大悟:“你是說,這像是兵符?”
郭昶連忙打斷她:“兵符這東西,不是亂拿來做比喻的,不過,意思很接近了。我們猜測,樊樓主的兵器上,也該有這樣的痕跡,填補這塊空缺,最后一處空缺代表誰,目前不得而知。”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起初,我們都以為,這是鬼樊樓當家們的信物,但,不是。我們從被扣的青鹽船上發現了類似的痕跡——”
最后一張被郭昶掌握的紙片放置在空缺上,竟能完美相嵌,線條連接沒有絲毫突兀。
郭昶拿手指在圖上筆畫:“就是這個字!”
不行,沒看清。
“你重寫一次。”她盯著郭昶的手指,郭昶重寫一遍——李元惜還是沒印象。
“這是個字嗎?”
“是啊。”
“你有好好寫?”
“本官字跡清秀,如何沒有好好寫?”
“你再寫一次。”
郭昶卻不肯寫了:“李管勾,你是不是沒學過小篆?”
李元惜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怎么會有人給個舞刀弄棒的粗人寫小篆?
“我學過殺雞拔毛。”她回道,郭昶被她噎了下,趕緊收好紙片:“如果推斷沒錯,那應該是個‘鬼’字。毫無疑問,在青鹽案中,鬼樊樓難逃干系,丁若可走私青鹽已是事實,但這神秘的圖案究竟為什么出現在他的運鹽船上,待抓捕他到案后,真相才能揭曉。”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做什么?”
“你告訴我,昨夜在這丁宅中發生的事,越詳細越好。”
“不急,李管勾,咱們就從這里開始,你給本官講講,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既如此,不必在書房中待著。”李元惜走出門外,就從書房這個地段開始介紹,自己是怎么殺殺殺,一路殺進小院,解救了孟良平。
這一路上,大理寺專職此案的小丞和仵作正忙著驗尸取證,李元惜原本無意地瞥了眼墻上的血跡,不想,這次叫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物證——銅錢鏢!
鏢深深嵌進墻體,小丞正將此處的痕跡速描在本上,之后便開始動手丈量和挖取,李元惜看得心驚肉跳,都怪自己糊涂,忘了查看孟良平的器物,如今有這銅錢鏢做證物,恐怕孟良平會功夫的秘密也會被挖掘出來。
“嗯……這就是事情所有的經過。”李元惜說道,一轉眼,看到小左和孔丫頭。孔丫頭被女鹽官撞得不輕,額上出了血,小左幫她包了紗布。兩人等李元惜的時候又不肯閑著,做事又被禁軍三令五申地禁止,百無聊賴之際,終于看到李元惜回來,便興奮地跑了過來。
郭昶想說什么,就此打住,不再詢問。
李元惜看出他還有事情要說,正好自己也有些問題要問,便叫她倆找點活兒干,消磨會兒時光。
“郭大人,調動禁軍可不是一件簡單事,唯一的解釋是你早有布局,且得到官家的大力支持。”李元惜好奇地問,“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西夏鹽官就窩藏在丁若可宅邸中?”
郭昶哈哈大笑:“李管勾,我承認,我只是個管財政的,辦案我必不如吳少卿,孟水監本來天資聰穎,再加上常年要在河道上配合大理寺辦案,多少也得了些大理寺的真傳。”他正色道:“所有的步驟安排,布局謀劃,幾乎都是出自孟水監之手啊!”
李元惜的心咯噔地沉了底。她忙抱拳:“還請郭大人告知,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到孟水監竟瞞你這樣深。”
郭昶看著被摘了門板的丁府賬房,回想到從前。
其實,西夏青鹽走私入境,一方面嚴重影響大宋官鹽的售賣,自然的,也便影響了國庫收入,另一方面,私鹽販賣利潤驚人,在地方上,官商匪兵相互勾結串聯,漸成氣候。古往今來,許多反民都出自鹽販,綜合兩方面考慮,官家和度支司都決定嚴打青鹽走私。邊境地方雙管齊下,禁運輸,禁買賣,不出兩年,靠鹽發家致富的地方富紳就堅持不下去了,帶領死心塌地的嘍啰叛變鬧事,給朝廷造成不少損失,官家深為痛惜,更令他震怒的是,這些抓捕回來的鹽販,供出了一條重要信息,那便是他們拿鹽的地點不在邊境,而在另一家私鹽販。這家鹽販的青鹽,價格更低,品質更好,理應賣得出高價,它偏要低價賣,只為出手更快。
“這怎么可能?”郭昶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管勾,你覺得這是什么原因?”
李元惜哪里懂這個?她亦覺得不可思議,忽然,她想起孟良平曾向她提到過,丁若可從張元手里拿鹽,不需要花錢,只需要提供他想要的軍情。
顯然,丁若可正是郭昶所提到的這二手私鹽販子!
“我們的人冒險去邊境再探,九死一生方探得,西夏只要一樣東西,就是中原軍情。只要有這個,青鹽要多少給多少,送貨上門,不用花錢。這樣的便利,只給一人。”
“原來丁若可把他的觸角伸得這么遠了!”李元惜感嘆。
郭昶點點頭:“那時,我們并不知道是丁若可所為,元昊狼子野心也未暴露,但西夏刺探各城池要地的軍情民情,此舉著實蹊蹺。官家不愿相信元昊有謀害中原之心,卻也經不住平章事呂夷簡等朝內明事理的大臣卻多次直諫,官家拗不過,心中亦有不安,便秘密發三司使、大理寺徹查此事,也便是那時,大理寺發出偵探數名,潛入邊境,搜查此神秘鹽販的真實身份。”
“難道你們從那時就已經發現丁若可了嗎?”李元惜急切地詢問,郭昶搖頭:“我們最多,只知道那個二手販子在京有勢力,經常與宮中內侍往來,以刺探官家的動向。”
“比如,金明砦大敗,便有其情報支持。”郭昶接著解釋:“李士彬三番五次催促范雍向朝廷上劄子,盡早為西北邊境派遣能領兵打仗的優秀將領,且要加強延州的兵力,這消息被元昊刺探到,便以為時機不到,不可動干戈,是這位神秘鹽販,嗅到官家和百官不以為然的態度,才促使元昊敢在深冬時節便屢次進犯邊境,最終敲開金明砦的大門。”
原來如此!
李元惜回身,失神地望向院外,只見一騎快馬疾奔而來,禁軍丟下韁繩,急急地沖他們跑來,像是有事要匯報——這樣的場面多熟悉啊,曾經,在延州,在金明砦,無數次……
“你是說,如果不是丁若可,我爹娘可能……可能還活著?”她自言自語,郭昶輕嘆聲氣:“李管勾,這種事情,沒有如果。”
萬沒想到,困住孟良平的人,竟也是造成她一家陰陽相隔的禍首!
李元惜暗中發誓,丁若可這老匹夫,一刀斬了他屬實是便宜他了。千萬別再叫她看見,否則非將他砍成人彘,扔進廁所喂蛆喂蠅,叫他受盡人間疾苦。
再說這名禁軍,背著箭囊,挎著寶刀,一臉惱怒和不甘,跳下馬背,跑進院來,到了郭昶近前,抱拳謝罪。李元惜覺得禁軍面熟,細看才發現,此人正是阿泰!
之前,郭昶得皇上密令,急調禁軍,帶著押了大理寺公印的官府告示,乘馬疾奔,趕赴丁宅,方欲圍攏,正巧就看到丁若可被人裹挾著逃跑了,于是,他發令一隊禁軍立刻追拿,其中挑了個懂偵查的,騎了他的快馬去,郭昶只有一條命令:定要把丁若可捉拿歸案,哪怕是死人也可。
令張口就能下,腿可不是邁開就能追得上。幾乎是眼睜睜的,他看著丁若可被人帶著,輕松躍起跳下丈高的高墻,飛檐走壁,眨眼就消失了蹤影。
盡管他心知丁若可依仗的那人功夫了得,再加上神出鬼沒的暗渠通道,禁軍想要捉拿他,可謂是想得美,到底,他還是有點期待的。
現在看來,這點期待也破滅了,他自然也是十分震怒,不由得奪過阿泰的馬鞭,恨鐵不成鋼地甩了他一鞭子:“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騎快馬竟也能跟丟要犯,我要你何用!”
“我本來死咬著他二人,但路上很多百姓好像故意跟我們作對,不是堵著路過不去,就是故意生事拖后腿,大家追蹤越來越困難了。僅僅四個路口后,他們突然不見了。”阿泰也很委屈,“其他人正在附近尋找、詢問,或許……或許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