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鹽官似乎不重要了,軍情也不重要了,外面叮叮當當的打斗敲震著他的耳膜,他只想勸李元惜快走,不要無辜害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走!”他喊著,傷口隨著他的用力迸出一股血。他攥緊拳頭,怒瞪著玉相公,向墻外嘶聲喊道:“元惜!離開這里!”
但聲音很快被刀客的慘叫淹沒,被重傷的刀客飛過小院門前,落地后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緊接著,被逼到步步后退的刀客開始往小院里逃竄,大呼著要丁若可救命。
這不是白日做夢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丁若可養他們,就是為了這時候能替自己擋一劫。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她不過是個女人,你們丟不丟臉?”
話是這么說,他自己卻往賬房內躲,路過玉相公時,不忘叮囑他一聲:“事到如此,李元惜不好留著了,她知道太多,又對孟良平有情有義,若留著,恐誤大事。”
玉相公手執鐵扇,扇頭折合處仍沾著孟良平的血,他用這扇頭碰了碰丁若可的額頭,頓時在他額上留下些血珠子,此舉甚是不敬,令丁若可很是意外,匆忙取帕子來擦,可血珠子很快就滑過眉間,向眼睛里溜去,慌得他連忙拿袖子用力擦盡。
他好一番動作,卻見玉相公卻是一副悠閑自在的戲謔模樣。
“丁侍郎,李元惜現在貴為長公主義妹,要殺她,可不容易喲。”
“錢的事好商量。”丁若可咬牙脫口而出,留著青衫子在,不怕沒柴燒,只要熬過這一劫,不說那鹽道廣布的私鹽,他哪怕憑著禮部侍郎這一官位,也能刮出些民脂民膏。
眼下先解決了大的麻煩再說。
“真好商量嗎?”玉相公陰陽怪氣地問,事到如此,丁若可哪里還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好商量!好商量,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好,我就幫你解決這個大的麻煩!”
說罷,玉相公挺身就向院外走,鐵扇抖動,炫出寶石般的血滴——孟良平清楚,李元惜絕不可能是玉相公的對手,如此,他怎能放玉相公離開?
“你不會真以為,天子腳下,容你肆無忌憚、胡作非為?”孟良平憤憤地譏諷,他欲撿起地上散落的刀,暖熱的血從后背順著垂下的手臂淌下,黏黏地糊了滿手。他眼前發黑,身子一陣熱一陣冷,巨大的疼痛隨著每一次心跳更加劇一分,幾乎叫他無法握刀。
李元惜……他心里念叨著這個名字,暗暗發誓,哪怕拼死,也一定要護她周全。
他猛吸口氣,兩手各執一刀,再用了極大的決心,才重新挺直腰背,咬牙走到玉相公面前,“你想動她,除非我已經死了。”
“殺了他,殺了他!別叫他和李元惜匯合!”丁若可催促玉相公,自此父子情誼已經恩斷義絕,孟良平被他的冷漠自私驚得渾身發涼,玉相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孟水監,得罪了!”
說著,玉相公執扇向孟良平打來。這扇子看似普通,其實大有乾坤,打造它的乃是西域精鋼,尋常鐵器不僅不會傷它,反會被它所斷,展開扇面,便可當盾來用,且只需觸動機關,扇骨上便會突出一層倒刺狀的鐵鉤,一旦與人皮膚接觸,輕松便能撕皮裂肉,造成的傷口也是參差不齊,爛成絮狀,疼痛程度,非一般刀劍傷所能相比。
孟良平兩次受它所傷,自然清楚它的厲害,而駕馭它的玉相公,本身作為鬼樊樓的二當家,功夫十分了得,說玉相公是勁敵,一點都不為過,孟良平甚至已經做好身死他扇下的準備,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叫李元惜被玉相公所害!
“來啊!”他怒吼。
兵器交接,便是你死我活的較量,銀光交織,猶如兩條纏斗的銀蛇,錚錚聲鳴,急促猛烈,孟良平被撕裂的傷口鮮血一股股地外涌飛濺,玉相公全然不敢有一分大意,他萬沒想到自己使出卑鄙手段重傷的孟良平,竟然憑靠保護李元惜這一條信念,而爆發出如此強悍的力量,那血濺到他臉上,有著撒豆成兵的氣勢,濺在他身上,又如道士狂草出來的符咒,叫他竟然心生一絲怯意,不覺大叫出聲:“好一條漢子!”
終于,他瞅到破綻,又拿鐵扇在孟良平胸口處撕來,這一回合,決勝負!
卻不想,孟良平想的就是吸引他近身!大餌釣大魚,當孟良平胸口飆出血色,他的腰下也被孟良平雙刀攻到,如一把剪刀,要將他剪作兩截。玉相公駭然失色,只聽“吭”的一聲脆響,雙刀刀身斷裂飛出,他心下一涼,緊接著疼痛從腰間迸射到全身,疼得他大叫一聲,一腳將孟良平踹了出去。
這一腳踹出去時的酸軟無力,同時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受傷嚴重,孟良平手里的雙刀已被震裂,可想而知他是使出了全力,若無意外,玉相公此時應是被攔腰截斷,全無生存機會,可玉相公不是傻的,他撕掉外衫,內里居然裹著一身金絲軟甲,那軟甲號稱刀槍不入,此刻也被孟良平砍出破口,血從中滲出,濃稠不似皮膚輕傷。他掀起軟甲看去,皮開肉綻,已見骨頭。若是再偏離一寸,內臟豈不是如軟豆腐般分崩離析?
他疼得渾身哆嗦,一身汗水沾濕衣衫,尤其下身傷中骨頭,幾乎立不住他那曾經瀟灑的身段,只是為了氣勢不輸孟良平,硬抗罷了。
玉相公來時便想過,要與孟良平來一場惡戰,因此穿了這軟甲來迎敵,且在最開始就趁孟良平轉身避嫌的不備,先挫他個措手不及,不料,孟良平竟可以忍著徹骨疼痛,仍能打傷他。一向沒吃過敗仗的玉相公怎能忍受得下這口氣?
再看孟良平,前胸后背均已受傷,又被他剛才踹出的一腳所傷,他吐著血,身上的白衫已染成血色。他需要止血和醫治,倘若不能,血盡人必亡。
“你愣著干什么,動手啊。”丁若可急得直跺腳,見玉相公不動彈,便自己哆哆嗦嗦地拾起一把刀子,往玉相公腳邊扔去。
“殺了他,以絕后患!”他催促。
卻不想,玉相公正在惱火時候,他不敢輕易脫掉軟甲,只能草草地撕碎外衫,隔著軟甲,用力包緊傷口。又聽丁若可站著說話不腰疼,冷笑一聲:“丁侍郎,孟水監好歹是你養育多年的養子,孟水監尚且顧念這份情誼,不惜親自來赴你這場鴻門宴,跪在階前一整晚,懇求你回心轉意,你倒好,從始至終都要殺他,你對他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孟良平緩緩地抬起頭來,看向丁若可。丁若可臉上的肥肉哆嗦兩下,背身過去,不看孟良平。
“父子之間,豈能無情?良平,該說的,我都對你說了,我也給過你選擇,只要你愿意留下來輔助我,咱們的榮華富貴從來少得了你嗎?一個上百兩銀的筆洗,我送你把玩,你喜歡范寬,我千金淘了他的畫,送與你觀摩——父子之間,豈能無情!可是,你偏不。你察覺到我和張元的牽扯,順藤摸瓜摸到青鹽走私,你又來我府中捉拿鹽官,你叫我去和官家謝罪,你說,你逼我到絕路,我還能容你嗎?”
話至此,孟良平明白了。
“原來有情無情,在你這里拿銀子就能掂明白。”他擦了把嘴角的血:“我拿鹽官,非是為你青鹽走私。丁侍郎,你現在仍想瞞著我,鹽官要從你這里帶走什么,你為何不敢大聲說出來!”
他掙扎著站起:“玉相公,我不能叫你再活下去了,你死了,鹽官才能伏法。”
“好狂妄的說辭!這京城的閻王都不敢叫我的名字,你算老幾?不過我要告訴你,鹽官已經走了!”玉相公用力強調,他撐開鐵扇,向孟良平走來。
孟良平全無懼色,手執斷刀,唇角掛出一抹譏笑:“真走了嗎?”
玉相公頓時收住腳,連丁若可也轉了身,賬房內的妖媚女子拖著身子爬到門檻邊,他們見不得孟良平的譏笑,尤其是他如此自信的譏諷,似乎隱藏著掌控他們的力量。
“你什么意思?”丁若可斥問,他最清楚孟良平的聰慧,這也是他著急殺死孟良平的原因,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想到……
鹽官沒走嗎?
他像一只被觸怒的公雞,立著紅冠,撐著短翅,一雙腫泡眼緊逼玉相公:“他這是什么意思?你們不是已經把鹽官送出城了嗎?”
“已經出城了!”玉相公回答,丁若可急切地撲到孟良平面前:“你聽到了嗎?鹽官已經出城了!”
但孟良平只是悲哀地看著他:“丁侍郎,家國大義前,良平,從不冒險!”
小院門口,李元惜渾身是血地出現了,她拖著她的斬馬刀,矗立在深夜的月光下,仿佛索命的浮屠,叫在場所有人都心神一凜。丁霆哆哆嗦嗦地趴在她腳邊,哀哀地看向丁若可,“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