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見到他們如此，自然為他們高興，但也生怕他們忽然尾巴翹到天上去，不知天高地厚，闖出什么禍來，囑咐他們切要自重。

比相親的姑娘更多的，是來相業的青壯小伙兒。他們有的，是從金明池一路跟隨過來的，一是仰慕李元惜，想在她門下做事，二則青衫子已是人人羨慕的活計，大家都羨慕得很，巴不得李元惜再在民間招募一次。

對此，李元惜心里早就有謀劃，小五帶這些人離開街道司后，街道司的委托日益增多，革新計劃亦需大量勞力。

“師爺，”李元惜把他叫到身邊：“去拿花名冊。”

一聽青衫子果然要擴充，眾人皆歡呼雀躍，小左試圖到李元惜身邊去說幾句話。

“姐姐，這次擴充多少人？”

“一百人。”

“你簡直是不把我當人看，你把我當驢。”小左賭氣地說，拉著她躲開人群，給她算筆賬。

“咱們街道司，如今收入的大頭是糞場，糞場的糞源只有一條糞道。現在養活這么一個衙司，已經很吃力了，你要是再放一百人進來，今晚大家都沒酒喝，改喝稀飯。”

“話是這么說，可是，街道革新不能不用人……”

京城太大了，街道也太多了。如果想認真做事，三五百人根本不夠用，三五千人也不嫌多。李元惜能理解小左的難處，居然錢不夠用，便只好推遲招募。

“罷了，”她望著興奮的百姓，心里酸酸澀澀地涌起些落寞，“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何況咱們街道司自力更生。待日后攢夠錢，買入新糞道，栽好招財樹，我們再來招募。”

“正是這樣，咱們需量力而行。”

雖是暫停招募，但總要對百姓有個交代，也需向青衫子們解釋明白，長公主義妹所執掌的街道司，到底應該具備哪種“威風”。

她劈開人潮，走到街道司前的臺階上，喊話叫大家都安靜下來。

“打從我第一次收青衫子，要求是體格壯實，性格友好，品行端正，我們街道司目前沒有一個懶漢，我看得出來，今天來相業的各位，多是符合要求的，我很高興我們街道司在百姓眼里終于換了一個形象。但是，以街道司目前的財力，我們無法招募更多的人。”

這話如同一串鞭炮扔進林子里，臺下的百姓頓時吵鬧起來，畢竟李元惜的決定與他們的期望相背離，期望越多，失望就越多。

李元惜安撫了他們好一會兒，才叫他們暫時冷靜下來。但冷靜不代表著安靜，他們交頭接耳，互相交流著自己的想法，很快有人提出解決辦法：

“我們不需要十兩月錢，五兩銀子就夠！”

“對，少些月錢，留我們在街道司吧！”

李元惜看向小左，小左很是遺憾地搖了搖頭，五兩銀子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實在無力去承擔，李元惜也再一次意識到，街道司應該為購入第二條糞道做準備了。

“諸位，一座糞場所能賺回來的銀子是有限的，我們不僅要應付一座公衙的日常開支，還要一條街，一條街的整治修建，耗費巨大。我們雖然很需要你們，但是……你們同樣也需要生活！我建議你們先謀別的生計，終有一天我們一定會聚在一起的。”

話說至此，眾人仍不肯離去，又有人舉手，他想先占著青衫子的一個名額，哪怕是先白干著，街道司有錢以后再給他不遲。

這樣離譜的想法，居然也能一呼百應，百姓們紛紛附和，李元惜和小左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是雷照再一次挺身而出。

“嘿，你們這些好話說不通的家伙，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現在進街道司要干什么活嗎？清街掃路的活兒累死個人了，可這活兒，糞場那邊多少兄弟惦記著。你們新人進來，正好把他們騰出身，他們去掃街，你們去糞場，運糞送肥，曬糞漚肥，那些活兒俺都做過，熏得皮肉都是臭的，走過路過身后能跟著一溜煙兒尋屎吃的野狗，這活兒你們肯干嗎？”

此話一出，效果立顯，氣氛明顯不如之前活躍，人們啞然，猶豫，做出自己的選擇。很多人悄悄默默地離開了，留下的人，大約只有六七十個。這六七十個人也向雷照挑釁，別說漚肥，只要能做得了青衫子，就算每天讓他們泡到糞桶里，他們都情愿。

雷照沒轍了，李元惜也被他們弄得哭笑不得，忽然，某個方向傳來一聲痛叫，原來是個漢子準備爬到樹上湊熱鬧，沒想到在樹杈上崴了腳。

那棵樹的位置，將李元惜心里咯噔一下沉了底，她想起一件事來，此事，至今仍是她的心結。她務必要對青衫子，以及前赴后繼想進入街道司的人去講明白……

周天和同樣也惦記著這件事。

“你們以為這是可以開玩笑的嗎？”周天和接著李元惜的話頭聲明：“在街道司做青衫子，觸動了別人的利益，很可能被人報復，甚至……”他看向李元惜，李元惜清楚他的想法，便點了點頭，應允他繼續講下去。

“甚至，曾經有青衫子，險些喪命。”

不知是他故意提高了嗓門，還是富柳巷突然安靜下去，以至于這句話清清亮亮地刺入每個人的耳朵。

從前的青衫子，立刻明白了周天和所指，是小五曾被縫進豬尸，在下水道里幾乎窒息而亡的事情，可是百姓們不大理解此話深意。

“李管勾是個英雄，會保護好我們的！”有人喊道，居然有人呼應，李元惜連忙制止。

“如果我在場，我一定拼命保護你們，可畢竟我無法手眼通天，萬一別人是在暗處施害，我便無能為力。”

“李管勾和周師爺是在告訴我們，做青衫子，還有性命危險嗎？”百姓又問。

“的確。”李元惜承認：“師爺剛說過，我們觸動了別人的利益，實際上，我們街道司能在這么快的時間里在京城大展拳腳，靠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觸動別人的利益。我們拿了別人的一顆米，別人認為要給我們教訓，讓我們長長記性，以后不敢動他的米。可是憑什么？那米，本來就是街道司的！我們不服軟，不妥協，就會跟他們杠上！街道司現在還沒出人命，就算出了人命，我們也不會妥協！”

這次，不需她張口，六七十人中，又有人后退出去。留下來的，指著青衫子問：“那他們怎么回事？他們怎么敢？”

青衫們聽了，都笑了，紛紛起哄回答：

“兄弟，富貴險中求啊。”

“男子漢大丈夫，前怕虎后怕狼，能干成什么大事？”

“刺激得很嘞。”

“人活一口氣，做人就得這么硬氣。”

不到一刻鐘，原先鬧鬧哄哄的百姓，只剩了十幾人，走的人都覺得他們是瘋子，哪有不惜命的？

的確，涉及生死安危，退縮是人之常情，但優勝劣汰，經過他們的一番勸阻，最后留下來的這十幾人無論如何都不退。

“李管勾，我們不為難你們，但是你能不能先看看我們夠不夠資格做青衫子，要是夠格，你先記住我們的名字，等你再招募時，多考慮我們一些，若是不夠格，我們自當心服口服，不給你添麻煩了。”

李元惜看著他們一張張真實的面孔，心生感動。

“其實經過了這幾輪兒篩選，你們已經夠格了。”

“篩選？”眾人面面相覷，不解何意。李元惜哈哈大笑，交代周天和，將這幾人的名字記錄在花名冊上，下次招募青衫子，只要這幾人還保持著初心，一律錄用。

她鄭重地向各位抱了抱拳：“咱們日后再會！”

送幾位離開后，她看著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青衫子們，他們一雙雙眼睛充滿了對她的崇拜和敬仰，一時間竟讓她有些飄飄然起來。

她尚且年輕，骨子里充滿了自信與驕傲，性子又瀟灑豁達，以至于只能吞咽得下自己的悲傷，卻根本無法按捺得住自己的欣喜！馬球賽大獲全勝、羌漢矛盾得以化解、背后作亂的遼使自刎謝罪、皇帝趙禎答應調查劉平叛敵真相等，只要她愿意出力，就一定會有所收獲。她感到未來充滿希望！

“走，咱們今晚慶功，敞開肚皮吃喝，張大嘴巴說笑！”她朗聲說著，揮臂招手，眾人一齊歡呼，跟隨他一起涌進街道司。

慶功宴上，李元惜必是說話最多的那個，青衫們便將她團團圍住，早等不及她透露些與官家的故事：官家到底是怎樣的人？樣貌怎樣？聲音怎樣？性格又怎樣？講了什么？有沒有提到街道司？

李元惜興致高昂，與他們繪聲繪色地講了。

青衫中，張樂福高高舉手：“大人，依我看，咱街道司的以后，有官家和長公主做靠山，準保誰都不敢欺負咱，咱是京城最牛的衙門。”

“不可！”李元惜制止他：“街道司除了我們自己，沒人能做得了靠山。張樂福，你那糊涂想法務必要扼殺干凈。”

“那度支司會不會開始給咱們正常下發經費？”

“度支司有度支司的考量，可不會因為誰是長公主的義妹，便把規矩丟到一旁。”李元惜隱隱察覺到一絲危險，她不得不嚴肅叮囑青衫，街道司仍是需要兢兢業業才能在京城站穩腳跟的街道司，青衫子仍是勤勞動手才能不步侯明遠后塵的青衫子。

“街道司曾在太宗朝頗受重視，然而，一旦因此管勾自滿、青衫墮落，就會招來百姓罵名，撤司悲劇又會重演。這前車之鑒，不夠我們警醒嗎？”她本不想打擊青衫們，小左這時也意識到其中危險，慌忙打圓場：“長公主要姐姐做義妹，是為姐姐羌人身份來的，和街道司萬沒關系。要不，咱們這街道司里，就有幾百個長公主的義弟了。”

眾人聽了，想到那詼諧場面，便禁不住樂得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