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比賽很快開球了。遼人要報復,宋人要全勝,因此第三局的比拼更為激烈。
好在大宋馬球手們此時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在賽場上左沖右突,爭奪馬球,其他球手們也在朋頭的指揮下,對遼有了新的破陣戰術,遼人要圍追堵截,頗費功夫。
然而,重賞之下有勇夫,遼人中的朋頭臨時提高賞賜,此局若中,每人賞銀八十兩!
羌人是沖賞銀才加入遼人球隊,八十兩銀叫他們幾乎喪失了理性,如那些野蠻的遼人一般,開始使出各樣手段去搶球,但凡有馬匹攔在面前,也敢橫沖直撞。他們殺勢嚇人,宋人應對起來分外吃力。
場上宋遼不分伯仲,激烈對峙,場下百姓的心也提到嗓子眼,連助威的呼號都喊不出來。甚而連殿臺上,遼國大王子耶律洪基干脆離座,不顧禮儀趴在圍欄前向外探頭來看,惹得后座的官員老大不痛快。
耶律洪基年僅八歲,最是孩子氣的時候,看重一時輸贏,管它賽后影響如何,場上一定要不擇手段,打敗大宋。相比之下,大宋官家沉穩許多。
場上形勢瞬息萬變,李元惜恨不得親自去敲打這些被愚弄的羌人,但她不能,只能硬拼。
這時,胡漢子追上了她。
“姑娘,既然大宋已勝,留一場給我們贏,我們也好交差!”
李元惜萬沒想到,胡漢子竟為遼國求情、
“胡漢子!你的生計是怎么沒了的?”
“漢人擠兌我!”
“什么樣的漢人?”
“一群街痞,還有街坊鄰居!”
一群街痞的說法,無疑證實了丁霆曾提起的江湖朋友。李元惜更加自信,放緩速度。
“倘若我告訴你,那群街痞受雇于遼國大使呢?”
胡漢子驚疑地勒馬:“他們折騰我們,目的是什么?”
“離間羌漢情誼,羌人若在大宋境內生成叛亂,遼可趁虛而入,攻城略地,擄走財物、百姓,更可趁此要挾朝廷,增加歲幣!”李元惜舉杖向著皇城方向:“你別忘了,許多年前,遼人也曾在這開封城內飲酒作樂,亂宋之心,常有之!”
一語驚醒夢中人。
“羌人若替遼人贏了這局,便是中了遼人離間之計,從此羌漢生隙,羌人此舉無異于自棄于中原!”她向他大喊,周邊馳騁而來的羌人略有耳聞,可惜馬蹄聲大,聽不清楚,只是見胡漢子與她無端勒馬,故而前來問個究竟。
可見他們心中到底還是忐忑!
胡漢子想了想,又看向那邊向他們圍攏過來的遼人,他們手執鞠杖,怒罵著叫他們停止交談,立即比賽。
胡漢子卻不干了,他將鞠杖隨意地拋到地上,輕松地甩甩手腕:“太久不打球,到底還是生疏了。這球,我不打了?!?
隨即又面向羌人,向諸位解釋道:“這位姑娘說,就是那些遼人,借著宋夏大戰,故意找人來折騰我們,疏離我們與漢人的關系,好叫我們羌人叛亂。我胡漢子是缺錢,但這錢,太缺德了,不能賺!”
眾羌人不明所以地看向李元惜,都想求證虛實。
“這是真的嗎?”
“我是大宋街道司管勾李元惜,也是金明砦守將李士彬的女兒。比賽過后,我將向長公主稟報此事。”李元惜指著頭上系發的布帛:“今日,我戴著李士彬將軍戰死時的發帛來參賽,不是為贏球,而是為贏回你們?!?
羌人面面相覷,一面舍不得八十兩銀,一面又不想再替始作俑者打球。
“我雖不能承諾什么,但官家已經在想辦法解決羌漢生隙的危機。我大宋子民生得光明磊落,個個能憑勞動掙錢,這賣掉脊梁才能拿到手的八十兩銀,本就不該去貪!”李元惜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時遼人趕來怒罵,有的竟然拿起鞠杖要打,李元惜哪肯叫他們如此無禮,立即執杖回擊過去。
球手們見到李元惜與遼人混打在一起,二話不說就去幫忙,有勸架的,也有打架的。場內場外一片嘩然,以至于不能正常比賽。
胡漢子也急了,催促羌人放下八十兩的執念。
“咱們清楚得很,咱們不值這個價,遼人之所以付這么多錢,就是因為咱們是大宋的羌人!場外的百姓們都看著呢,他們中有漢人,也有羌人,有我們的家人,也有朋友!難道咱們真要替遼人爭下這一球,叫他們嘲笑我大宋容易被愚弄嗎?難道咱們真要幫他們搞亂大宋嗎?”
奔來的大宋球手們聽到他的勸說,自然揚眉吐氣:“對極了,你們是我們大宋的羌人,豈能幫著遼人侮辱大宋?咱們兄弟鬩于墻內,現在回頭,還是一家人!”
雖然羌人態度都有所松動,但面對的問題還在——漢人排擠羌人,羌人無以為生,如果此時放棄八十兩,明日背井離鄉的,就會是他們自己。因此,左右都在糾結,即使胡漢子將李元惜向自己所陳述之事講出來,大家依然不能下定決心。
“遼人害我們過不下去日子,可是,漢人已經開始排擠我們,如何我們棄賽,他們就又能平等對待我們?”
“是啊,李管勾,我們都是些普通的市井小民,我們和元昊有什么關系?我們又和金明砦戰敗又有什么關系?他們排擠我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們很無辜?”
眾人委屈斐然,倒是宋人的球手們將遼人隔離開去,牢牢地護著他們。遼人依舊在大罵,場外百姓依舊在觀望。
李元惜心知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振臂高呼:“羌人拒賽,遼人不得強迫!”
大宋球手一聽,登時反應過來,跟著高呼“羌人拒賽,遼人不得強迫!”
十多人的呼喝匯聚在一起,聲音洪大,場外觀賽的百姓們聽得一清二楚,很快,他們也跟著呼喝,“羌人拒賽,遼人不得強迫”,聲浪匯聚,即使金明池畔的游客都能聽得到。
遼人見此,便知不可再多事,罵罵咧咧著,眼看著其他羌人陸續丟掉鞠杖,脫掉他們的黃綢賽服。這時,百姓的聲浪才逐漸平息下來。
胡漢子從羌人中擠出來,驅馬走到李元惜身邊去,看著外圍的百姓,悲傷地自訴:
“我胡漢子,經商二十余年,在京城有安了家,有妻有子,一年從早到晚,勤勤懇懇地做生意,從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金明砦戰敗消息傳來時,我全家悲痛,長公主祈禳,我已攜家帶口也去送了河燈。朝廷在民間募集軍餉,我把半年經營所得全數捐出去,我兒子把自己存的壓歲錢也捐了去。我作為羌人,良心不比你們漢人少。你們因為元昊是羌人,我也是羌人,就開始擠兌我們一家的——直娘賊!我連元昊都沒見過,你們擠兌我什么?”
一席話,叫場外的百姓安靜了不少。說到動心處,胡漢子氣得淚水橫流:“我沒做錯什么,你們要偷我的貨物,往我家潑糞,我妻子兒女走上街頭,平白受你們指點,我短短半月被圍毆了四次!你們摸著良心說說,是不是愧對我胡漢子?”
他的哭訴擊中其他羌人的痛點,紛紛開始陳訴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同小異,都是漢人如何排擠他們全家,以致到現在溫飽難以解決的困境。
“我們不愿意給遼人打球,但我們得吃飯,我們得活著,遼人答應,只要我們贏了,就給我們每人賞八十兩銀——諸位,這銀子,我賺也不是,不賺也不是,我今天走下這賽場,妻子兒女還等著米下鍋——我拿什么給他們?”
“但是,”胡漢子話鋒一轉,抬手指向李元惜:“李管勾告訴我,原來,往我家潑糞、鼓動街坊鄰居一起排擠我的街痞,竟然就是大遼使館找來的!”
一句既出,四座嘩然,百姓震驚,包括殿臺上也有不小的動靜,幾個遼國球手沖著胡漢子和李元惜大聲吼叫,血口噴人云云。倒是前半場已敗下陣的遼國大使,正和身邊的心腹囑咐著什么,那心腹點頭后扭身就走。
李元惜豈能輕易放他走?立即驅馬追上去,攔住他的去路。
“閣下這是要去哪兒?”
正此時,內侍匆匆跑來傳旨:圣上著李元惜將遼國大使暗中離間羌漢之事從實說明。若有一言半語的虛假,立即法辦。
場內場外,成千上萬雙目光全部集中在李元惜身上,李元惜在人群中去找丁霆,卻見小左正與他拉扯,而丁霆則在奴仆們的幫助下,竭力掙脫,離開賽場,置身事外。
李元惜覺察到一股天崩地裂的力,正將她粉碎在眾人審問的目光中。
操之太急,太急了!證據從何來?僅憑丁霆的一面之詞嗎?
場下的百姓已經坐不住,紛紛喊話叫她說出實情,遼國大使雖被李元惜掣肘,但似乎料定了她拿不出證據,滿是得意。
“李管勾,原來,大宋就是靠污蔑我大遼,來打贏這馬球賽嗎?”
“要證據嗎?”李元惜被激怒,伸手就要向大使摑去。
“不可!”
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馬蹄錚錚,有人驅馬,風馳電掣而來,大喝一聲,且將馬背上馱著的一人丟在地上。
“大使,你要證據,證據就在這里!”孟良平朗聲說道,向著殿臺方向抱拳:“我已稟報杜衍大人,立即在城內搜羅所有與大遼使館往來的街痞,并在賽場當場捉住一人。”
李元惜驚異地望著他:“怎會如此之快?”
接著,就見開封府尹杜衍和錢飛虎騎馬趕來,兩人皆是氣喘吁吁,尤其是杜衍,文官不堪折騰,骨頭架都要散了。
“李管勾,你……有你的地方,本尹總少不了事做。你叫孟水監去查街痞通遼之事,孟水監一面叫錢飛虎來通報我捉拿街痞小刀楊,一面自己先去捉了——”轉而,他又問孟良平:“孟水監,你如何判斷小刀楊通遼?我更奇怪,你怎會認識一個叫小刀楊的街痞?”
他蒙在鼓里不清楚,李元惜卻聽明白了,定是這小刀楊平日里與丁霆走得近,以孟良平與丁霆的關系,自然不難猜小刀楊與遼國大使有瓜葛。丁霆向李元惜透露這件事時,大概沒想到孟良平對他的江湖兄弟有所了解,此刻明白過來,才著急著脫身。
李元惜激動非常,跳下馬來,拎起地上窩趴著的街痞,竟是一怔:這人不是別人,是侯明遠手下的青衫子,因為喜歡拿把小刀嚇唬人,他在所謂江湖上的綽號正是小刀楊。
“李管勾,對不住,咱總得賺點錢吧?”他瑟瑟發抖,哀求李元惜放過自己。
“當今唯一能放過你的,便是官家。你老實交代,興許,官家愿意從輕處罰你?!?
小刀楊點頭跟搗蒜一樣,連忙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