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丁霆若委屈了,孟良平定會安慰他,可說實在的,這種場合哪里容得下委屈?況且張元一事,丁家的做法讓他此刻心里還窩著團火,哪里有閑情安慰他?因此只是帶著憤懣掠過一眼,其他并不做回應。
李元惜從賽服上拆下腰帶,將孟良平腫脹的右手與鞠杖牢牢地綁在一起,還用手臂發力。
“打仗時,你也這樣?”孟良平問,李元惜輕描淡寫:“不把自己變成殺人的刀,別人就會殺死你。”
孟良平深以為然。
這時,官家身邊的內侍到了,是為諸球手宣賞,各賜絹二十匹,皇后親釀梨花酒一瓶。國庫空虛,眾人都能理解,不賞金銀,喝酒也痛快。皇后的梨花酒可是人人都饞嘴、有錢都買不到的好東西,自然也比銀子金貴很多。
鼓聲之后,諸位球手換了馬匹,再次上場。他們平日里詩詞歌賦琴棋畫,眼下卻是虎虎生威。宋遼兩隊馬球隊,本就實力相當,廝殺地格外激烈,十分過癮。
遼國為了鼓勁,皮鼓都擂破了一面,因無備用,竟然買來鑼鼓繼續吶喊助威。
開球!
二十余匹烈馬嘶鳴,李元惜一步搶先!
她在戰場廝殺多年,這種場面只叫她亢奮,她驅馬緊跟馬球,揮臂將它用力打了出去。
遼人見狀立即阻攔,舉著鞠杖就要往馬腹上捅,為躲避疼痛,馬兒也不得不驚慌亂走。若是尋常人,大概要坐得穩都難,可李元惜焉能讓他們得逞?
她舉杖擊打了回去,待那人又要動作,便一杖穿過他雙臂防守的前胸,直逼他的頸部,再往前就要在他喉嚨上穿個洞,嚇得那人猛地勒馬止步,卻不料座下的馬匹沒收回力道,整個兒的向前翻去,連帶著把人也摔下馬去。
“作弊!作弊!”那人爬起來指著李元惜大罵,但聲音早被錚錚馬蹄聲和賽場外百姓的歡呼淹沒。無奈,他只得匆匆再去牽馬。他已意識到李元惜不除,馬球賽很難被大遼制勝,故而扶了扶護具,再次爬上馬背,向李元惜直追過來。
遼人雖然兇蠻,但李元惜更甚他們,誰敢阻攔,執鞠杖就沖他臉上揮過,順勢再將球傳給別人。這些遼人因為害怕被打中縮脖子,往往都會臨時勒馬,或是急調馬頭,一時間,賽場混亂不堪。
為防李元惜再度施展巧技,遼人展開布袋陣法,四五個球手一起圍堵李元惜。
三馬并肩同行,相互擠并,想沖出去很難,而他們的目的,顯然是想把李元惜驅出賽場。
焉能叫他們如意?
其他的遼國球手也開始使出暗器,集中對付宋人馬球隊里的出頭者。
忽的,李元惜聽到小叔驚呼痛叫,回頭看去,馬兒倒在地上,吃痛地嘶鳴,肚膛一側血水噴涌,連腸子都擠了出來。小叔被壓在馬下,喊著:“你奶奶的,居然在鞋底藏刀片!”
場上出現如此驚駭場面,球手們自然沒辦法再打球了,但卑鄙的遼人竟然趁機搶球,仍然想著進球。
“李元惜,球!”丁霆大叫,一桿擊出!
這一桿,使的是他的跳球絕技。馬球高高跳起,畫出一個長弧,越過遼人的防守,穿越半個場地飛到李元惜面前!
全場觀眾都激動得繃直身子,就連殿臺上的文武百官也都凝神細看——
馬球落地,李元惜運球、擊出一氣呵成,馬球落入球門。
宋,得籌!
馬球場除了馬蹄聲,再無其他聲響,遼人騎馬沖撞過來,卻個個都提了韁繩。馬蹄聲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全場轟動,歡呼喝彩!
李元惜渾身震顫,久久地回不過神來,看胡漢子等一眾羌人已勒馬不近,才敢去尋找馬球的所在——馬球,的確在球門里,鮮紅耀眼!
再看丁霆,他捂著臉,把鞠杖扔到地上,竟喜極而泣,他興奮地跳下馬背,又叫又蹦,更是趴著直吻土地,吻得自己滿臉是土,好不洋相。
然而,三局兩勝,宋連贏兩場,遼人自然惱羞成怒,李元惜剛要往小叔那邊去,檢查他的傷勢,一只皮靴就踹倒她腿邊!
這鞋頭上確實嵌著一只小小的刀片,鋒利無比。若是給他踹到柔軟的馬腹上,這匹馬怎么也不能繼續賽下去了。
情急之下,李元惜再揮鞠杖,狠狠地打中那只腳,借著他痛得俯身的功夫,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向前猛地一拽,將他扯下馬去!
那人破口大罵,卻發現自己的鞋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明著打不過,暗著就使這么齷鹺的暗器,這就是你們大遼國的風范嗎?”李元惜斥罵,鞠杖上挑著遼人的靴子,刀片在陽光下散發著一點燦燦的光。
將靴子向遼人使勁扔了過去,借著百姓的指責唾罵,她明白,自己務必要打擊遼國不可一世的氣焰!
她想起李士彬在世時曾與她講起的一件往事來。
“昔日,你們大遼國興宗,將自己的姐姐興平公主下嫁李元昊,本以為是嫁給一代梟雄,不想元昊連自己的生母都能毒殺致死,自然,公主也不為例外。果不其然,很快就傳來公主噩耗,公主竟然糊里糊涂死在獄中。你遼國派人去詢問,元昊三兩句話就把你們打發回來——這就是你們大遼國!空有野心,外強中干。如此鼠膽,竟敢挑釁大宋,當真無知嗎?”
馬球場頓時安靜片刻,誰都沒料到,李元惜竟會如此公然將遼國的丑事抖擻出來,殿臺上,大王子耶律洪基登時氣得跳離座椅,不顧體面,指著李元惜破口大罵,無奈李元惜所說確是事實,他無論怎么講,聽到旁人耳里都是笑料。再說,官家左右的臣子們都長著一副能言善辯的巧嘴,爭當和事佬,竭力將他安撫下去了。
賽場一陣嘩然,全是鄙夷遼國之聲,遼國那皮鼓儀仗樹立起的威風,頃刻間不復存在。
遼國的球手個個都是血氣旺盛的小伙,自覺受到李元惜侮辱,發狠地沖向她,小叔和教頭正在遠處,趕來不及,孟良平正策馬而來,可惜還差一步,關鍵時刻,突然一道影子擋在李元惜面前。
“結束了!比賽結束了!”
這人是胡漢子!
然而,遼人哪會聽他?舉起鞠杖,又向李元惜打來。李元惜執桿打出,只幾下,遼人趴了好幾個。
全場上萬百姓齊聲高呼喝彩,丁霆驅馬到李元惜身前,兩眼仍是熠熠生輝,頭一次恭恭敬敬地向李元惜作揖,卻是激動得什么話也講不出來。那些胭脂巷子里的溫柔鄉、賭坊里的玲瓏骰子;那些商鋪里流光溢彩的寶貨、密室里堆放的金銀箱子;甚而說,丁若可步步高升的仕途,自己恩蔭得仕的期許,在這一只小小的馬球面前,都微不足道。
這一球中籌,算得上他記事以來最歡喜的時刻。
“這孩子,是從未做成過一件事嗎?”李元惜心說,總覺得丁霆反應太過夸張,其實不然,對丁霆來說,他能表現出來的,遠不及他內心之振奮。他眼角時不時地就要濕潤。
“好了,收收情緒,準備下一場吧。”李元惜半是好笑地催他,丁霆對她的態度已然不同,全無過去挑釁的輕浮模樣。人換了副面貌,卻是真誠許多,詢問李元惜她參賽的目的是否達成。
“你把賽場鬧得和戰場一樣,遼人個個都恨不得用馬蹄子踩死你,如果你仍然慘淡收場,官家那里不好交代。”丁霆舉目望向殿臺,“我是個商人,以后還巴望著和街道司往來,你要是出事了,我的錢也就不好賺了。”
丁霆不慌不忙,料定了自己接下來拋出的內幕一定會吸引李元惜的興趣。
“李管勾,我聽說,遼人早就想策反京城的羌人。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首童謠?大宋西北飛馬賊,十有八九羌蠻奴。燒殺搶虐飲人血,個個兇神羅剎相。一朝進了東京城,妄想脫胎學做人。裝模作樣去鬼樣,茹毛臭氣難除盡。農夫救蛇反被傷,養虎為患必食主。中原非汝落腳處,埋骨早回蠻荒地——那便是遼國使館里流出來的。”
如他所料,李元惜頓時嚴肅,攔擋在他面前:“空口無憑,你可有證據?”
孟良平正好聽到對話,拽住丁霆的韁繩,面色凝重:“這可不是兒戲,你要對你說出的話負責,現在承認說謊還來得及。”
“孟水監,我丁霆平日里是不太靠譜,但在這種萬眾矚目、圣上親臨的場合,尤其是面對李管勾這樣風風火火的人,還是知道輕重的。”
孟良平的叮囑惹得丁霆不大高興,便決意要多說些自己知道的內幕,好叫人信服。
“李管勾,我認識不少江湖兄弟,有些手腳不干凈的喜歡攬各路的活兒。他們從遼人那里拿了銀子,就遵照吩咐,去折騰羌人的店鋪和宅子,叫他們在京城活不下去。他們是漢人,百姓是老實人,中間來回磨個嘴皮子,煽動煽動,羌漢間的誤會加深,羌人背離漢人投靠遼人,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丁霆結交的所謂江湖兄弟,平日里沒少給他惹禍,更讓他受盡了丁若可的責罵,然而,這些兄弟對丁霆卻無話不說,原本不能透露出去的秘密活動,也不拿丁霆當外人,喝酒吃肉間,就當閑話聊了。從前丁霆并不覺得聽命遼人,挑唆羌漢矛盾很特殊,這會兒說給李元惜,也算是做個順水人情。至于兄弟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在他看來,已經不值一提。
其實,他的說法與李元惜的隱憂不謀而合,聽得李元惜義憤填膺,攥緊手心,恨不得立即爆捶遼國大使一頓。近年來遼夏的矛盾也在不斷加深,一場戰爭似是不能避免,然而,他們把惡毒的心思也用在離間大宋子民,其罪,不容恕。
“西夏與大宋打仗流血,有多少人靠這打仗發了財?李管勾你在延州,不會沒聽說過吧?”丁霆向她抱了抱拳:“我不出賣自家兄弟,你自個兒去道上打聽,自然就清楚了——對了,我只是告訴你有這樣的事,可沒告訴你是誰!”
李元惜為這及時跳出來的重要線索欣喜若狂:“丁衙內,你的消息十分重要,我定不會埋沒了你這功勞。”
回頭一看,孟良平已然驅馬跑出賽場。
兩人對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已多少了然,唯一拼的,便是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