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眉頭舒展,高興地握了握拳:“我今日就去荊王府,講明道理,荊王一定會同意的!”
“太好了!”
“但是!”孟良平話鋒一轉(zhuǎn):“此次馬球賽,畢竟不是戰(zhàn)場,打球的人,雖然兇蠻,卻都是遼國外交使臣,故,球賽的目的雖為震懾,但要有度。”
李元惜最煩別人叫她聽話,但她知道,這次同遼人的馬球賽,是外交之事,要不卑不亢,魯莽不得。
“我答應(yīng)就是。”
她桀驁的性子到底是被憋屈了,想到賽場上須得聽從孟良平的指揮,多少心里有些懊惱,再看孟良平那舒暢開來的臉色,總覺得要刺激他一下,也讓他懊惱幾分才好。
“你不許我參賽,是出于私心嗎?”
孟良平一怔,別過臉去,沿著花徑向前踱去:“李管勾,本官做什么打算,都有合理的原因,難不成你事事都要揣測?”
他倘若不走,李元惜倒也信他出于公心,但孟良平卻面色微紅,總想避開她的眼神,這便不得不令李元惜懷疑,小左所說的是不是真有那么點道理。
“你擔(dān)心我受傷?”李元惜進(jìn)追問,孟良平回頭,看似平靜地瞭了她一眼:“李管勾,我的確擔(dān)心你受傷。”
“為什么?”
“怕你給大宋丟臉,怕養(yǎng)傷期間,街道司事務(wù)無人主持。薛姑娘說對了一句:你是京城唯一的女官,多少人都看著你!”
這廝!
“你就不能講真話?”
“真話便是如此。”
“我以為,你會心疼我。”
“心疼?”孟良平似乎被這個詞嚇到了,他清清嗓子:“你最好不要受傷。”
說罷便走。李元惜原地瞠疑片刻,追了上來,為搪塞她的疑問,孟良平手腳不停,帶她在售賣護(hù)具的攤販間挑揀。他把皮革護(hù)具在李元惜身前比了比,問明了價格,掏出銀兩買下了,叫李元惜抱著。
“你既然想打馬球,且要打贏遼國,就要早做準(zhǔn)備。”
護(hù)具很結(jié)實,賣護(hù)具的大叔卻有些困惑,畢竟打馬球的,男子居多,女子甚少。當(dāng)?shù)弥o(hù)具確實是為李元惜所用,大叔立即推薦另一套護(hù)具,皮革上面雕花勾絲,看著就像塊五顏六色的彩盾。這是由于女子打馬球,更多是求觀賞,所乘的馬匹也是矮種馬,賽事并不激烈,對護(hù)具要求不高。
這便是京城人如何區(qū)分男女打馬球,孟良平靜靜看著李元惜的反應(yīng),她照舊拿了從前的護(hù)具。
“你是怎么學(xué)會打馬球的?”
“做官,一個‘官’兩張口,一個管吃飯,一個管交際。馬球,對于多數(shù)京官們來說,不過是交際的手段罷了,但也有人是真心愛之。”
“你喜歡打馬球嗎?”
“李管勾,喜歡不喜歡,我都有資格教你。明日,你帶你的人來金明池,找我練習(xí)。”
孟良平不想再談?wù)擇R球,這金明池風(fēng)光正好,他突然有了游園的興致。他知李元惜是第一次來,便要帶她四下走走看看。
說是四下,卻因為金明池占地太廣,不可能繞圈走一周,鑒于西岸安靜,垂釣者居多,所以孟良平略去西岸,只帶她在東岸游走。
這一池水,遠(yuǎn)望竟能與天相接,十分遼闊,打從五代后周時期就開始營建,又經(jīng)宋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多次擴(kuò)建,方成今日所見的模樣。
“太祖當(dāng)時建它,是為征伐地處水鄉(xiāng)的南唐,令宋軍于金明池上內(nèi)習(xí)水戰(zhàn)。不知怎的,就演變成了水戲表演。”
金明池內(nèi),許多支龍舟在為比賽提前練習(xí),但也不乏些小的水戲表演,所謂水戲,多是水上雜技,驚險刺激,花樣繁多,常引得彩棚里喝彩無數(shù)。
孟良平遙指北岸一支碩大的龍舟,說那叫龍奧,正對著龍奧的一組殿堂,居于水心,稱為五殿,是皇帝游樂期間的起居處。與五殿相連的是寶津樓云云。
“你如何知曉得這么清楚?”李元惜忽問,原本叫人心曠神怡、贊不絕口的風(fēng)景,陡然變得不順眼:“你是不是曾與誰也一起來游覽過?”
孟良平不以為然地笑笑,神情像是在說她傻。“我可是大宋水監(jiān),縱使這里關(guān)門成禁苑了,只要有水,我仍可大搖大擺地進(jìn)來。”
“有什么好牛的!”
看李元惜沒好氣地皺眉,孟良平更覺好笑。岸邊人潮喝彩不斷,放眼看去,只見池上排列著條樂船和二層小彩船,彩船開三個小門,樂聲一起,小門便開,隨著唱和,走出些小木偶人來,并被人牽線表演著筑球、舞旋的動作,栩栩如生,十分生動。這便是水傀儡戲了。
還有表演水秋千的,顧名思義,便是在水上蕩秋千。表演的彩船上豎立著高高的秋千架,在鼓笛等器樂聲中,藝人像猴一般攀爬上秋千架,或站或坐,使出蠻力和巧勁,叫秋千高高蕩起,越來越高,做出的動作也越來越驚險,岸上的游客捏著把汗,突然藝人脫離秋千,眾人忍不住要尖叫出來,再看著藝人瀟灑空翻,如銀魚一般飛身入水。
這些水戲固然精彩,而有李元惜陪同,又是另一番別致的心情。
金明池游覽告一段落,孟良平卻不想就此分別,那酒家的飯香撲鼻,正好應(yīng)和著轆轆饑腸,恰好今日沒有多少公務(wù)要處理,兩人便在酒家坐了一桌,李元惜叫了壺酒和飯菜。
酒入愁腸化了愁,孟良平原本還擔(dān)心李元惜醉得不省人事,然而,這女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喝酒痛快,一壺權(quán)當(dāng)飲水了。但她的話卻是明顯的多了起來,起先說馬球、羌人、遼國,后來將殿臺上的千金們、打球的年輕京官們,再往后,講小五的遭遇,蠻伢的離別,講到痛處,多飲兩杯。再講延州的風(fēng)土人情,自己懷念的人和事。
“上次只聽說你是漁家的兒子,然后又是什么救命恩人、再到被養(yǎng)父收養(yǎng),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從未聽你提起過?”她趁勢拋出自己的疑問。
孟良平一瞬失落,很快就被他舉起酒杯的動作掩飾過去了。
“一場天災(zāi),兩人都沒能活下來。”孟良平眼簾低垂,順著記憶,他找到了瘦骨嶙峋的爹娘,他們那因干渴饑餓而皸裂的唇,一如身·下的土地般。
這些回憶,他時時想起,但從不與外人說,只有自己體會和承受。
“什么樣的災(zāi)情?”李元惜關(guān)切地問,孟良平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能說出來。倘若自己公布,那是一場旱災(zāi),那么,李元惜是否會聯(lián)想到自己幼年時經(jīng)歷的那場旱災(zāi),進(jìn)而回憶起更多細(xì)節(jié)?
他選擇閉口不言。
“你的救命恩人,便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嗎?”
他靜默地點頭。
忽的,李元惜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我不逼你,日子這么長,總有我知道的時候。”
不等孟良平回應(yīng),李元惜便伸出右手小指,挑釁地向他勾了勾。
“拉鉤上吊。”
“你自己玩吧。”孟良平拿起酒碗,隨意地與她碰了碰,飲了下去。他在心里叫了聲她的名字,便有說不出的暖意。
兩人東一頭西一頭地胡侃著,不知不覺,日暮西沉,夜幕換上,涼意漸生。金明池上星光點點,人們流連美景,仍不舍得離去,李元惜也不舍,然而,要顧及第二日的馬球訓(xùn)練,只得起身回城,孟良平親自送到街道司前,適逢小左送人,見了他二人在一起,頓時喜上眉梢,對孟良平行了禮,又來幫李元惜牽韁繩。
李元惜生怕她又多嘴問出些令人尷尬的話,趕緊告別孟良平,拉她回到衙司內(nèi),由她先去拴馬喂料,自己去寢房看望劉一手一家人,對四口之家,寢房雖顯狹小,畢竟是公家宅院,好歹要比他之前的家安全,為此,劉一手千恩萬謝。李元惜又對他講了胡漢子的事,劉一手心痛也無奈:“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近期你先不要去說書,就在衙司內(nèi)守著。倘若你愿意贖罪,馬球賽那天,還請站出來,告知百姓真相。”
“那樣的話,我該死了。劉一手很是為難,李元惜也不強(qiáng)求,沒想到,劉一手還是答應(yīng)下來:“我該死,也是罪有應(yīng)得,我做了錯事,自然要去認(rèn)錯。”
不得不說,劉一手這知錯就改的態(tài)度,已然超越了許多人。她點點頭:“我會盡量護(hù)你周全的。”
時候不早了,她又去偏院找了小叔和教頭,抓緊時間說明馬球賽的事,兩人欣然同意上球場迎戰(zhàn)。
“瞧我不把他們打出屎來。”小叔叫嚷,揮起自己的拳頭,李元惜忽然覺得這話不像是從他嘴里蹦出來的,一問,果然是雷照的杰作。
“這小子拳頭硬,腦子機(jī)靈,我很是喜歡。”小叔歡喜地說,教頭正坐在燈燭邊翻看李元惜的《武經(jīng)總要》,瞥了他一眼:“你就喜歡奇奇怪怪的瘋子。”
“那教頭,我衙司里這么多青衫,你喜歡誰?”李元惜問。
“誰都不喜歡。”
這可不行。
“球賽后,你們幫我好好練練他們,叫他們見識一下鐵壁軍的氣勢。”
“好哇。”小叔興奮極了,拾起鞋子沖教頭打過去:“你不說話,我替你答應(yīng)了。”
“好了,你別看書了,你也別鬧了,咱們都不會打馬球,比賽又近到眼前,今夜早睡,明日早起。”說罷,李元惜吹了火燭,掩門離開:“快睡!”
等做好了兩樣事,小左已經(jīng)在新寢房里打了熱水讓她洗漱,而后便湊到她面前,等著她說些好玩的事:“怎么?馬球場上的孟相公,帥不帥?”
李元惜白了她一眼:“什么下三濫的說法?我去,是為加入馬球隊,去團(tuán)結(jié)羌人。”
小左一下一下地眨著大眼睛:“咱們一起長這么大,我還從未見你允許哪個男子送你回家呢。今日卻乖乖巧巧地由孟相公送回來,我是否可認(rèn)為,你們的感情更進(jìn)一步?”
“你……”李元惜啞口無言,動口不如動手:“小左,你去幫我拿個雞毛撣子。”
“拿雞毛撣子做什么?”小左莫名其妙,李元惜催她:
“去拿,拿了我便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