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不僅這些百姓,就連說書先生們自己,也在煽動民意:延州解圍,元昊被打回老家,他們說是漢人驅(qū)走了羌蠻狼;鐵壁軍乃是羌人,這次大戰(zhàn)也曾出力圍攻延州,說書先生們不說他們同仇敵愾、奮力殺敵,而是說:贖罪。
在京城百姓歡天喜地地慶祝之時,多少羌人也發(fā)現(xiàn),漢人已經(jīng)恨透了他們,無論他們做什么,都無濟(jì)于事。
民心轉(zhuǎn)變之迅速、堅決,當(dāng)真令她頭疼,倘若這民心是個人,她真想把他扔到開封府去審問,究竟是什么左右了他明辨善惡的能力。更蹊蹺的是,說書先生們平日里說書,總是避免自己所講的,和別的先生所講的不一樣,求同存異時,盡量去挖掘不一樣的東西。譬如,講到紂王,張先生側(cè)重紂王萬惡不赦,講得聽眾恨不得將紂王千刀萬剮;李先生側(cè)重紂王用情至深,講得聽眾們淚水漣漣、同情不已;劉先生側(cè)重紂王著力改革、廢除人祭,講得聽眾又甚覺他還算個明君……唯獨(dú)延州戰(zhàn)事,京城內(nèi)出名的、不出名的說書先生,都清一色地指責(zé)羌人,著實(shí)令人費(fèi)解。尤其是劉一手,他的妹夫便是羌人,據(jù)說兩人關(guān)系甚好,現(xiàn)在卻不相往來,好像藏著多大的仇恨。
李元惜方才也在送行的人群中見到了劉一手,原本以為待她回來,人早走了,不想,劉一手在專門等她。李元惜甚不喜歡這人,折身就走,劉一手再追上來。
“李管勾!”他叫說。
小左正陪著李元惜,看到他死纏爛打,不禁有些惱火:“喂,你還要做什么?煽動漢人仇視全部羌人嗎?我跟你說,我是漢人,姐姐是羌人,我們關(guān)系好著呢,你離間不得。”
聽到這里,劉一手面上神情痛苦,他手里的折扇被緊緊捏著,好像要碎了般,他緊張地向四周掃了一圈,側(cè)著身子,好像雖是要跑掉一般。
李元惜冷冷地看著他:“小左,我們走。”
“前天,我的妹夫喝多了酒,竟然拋下妻兒,投河自盡。”他痛苦地說道,李元惜原本打算走開,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登時回身——有羌人自盡,和羌漢矛盾相關(guān)嗎?僅是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再無所作為了!
小左拉扯著她的手臂:“姐姐,別管!多虧他這張嘴,天天說羌人這不好那不好的,京城多少羌人被他害苦了,他妹夫出事,就是他害的!”
劉一手靠一張嘴皮子,在京城過了多少年,早就練成了嘴硬心硬的老油條,然而,小左的話卻叫他痛苦得眼圈發(fā)紅。
“左姑娘教訓(xùn)的是,是我害了妹夫。因為他是我妹夫,在羌人眼里,在漢人眼里,他都是罪人。他本是個善良之人,卻被我……幸虧妹妹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劉一手哽咽著:“聽說消息后,我立刻前去探望,妹妹將我關(guān)到門外,說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
小左聽得也是氣,抬手想打劉一手一掌,又忍下來,攙著李元惜的手臂要走開:“姐姐,今天是好日子,咱不聽他訴苦。”
青衫們也發(fā)覺到李元惜、小左被劉一手糾纏,紛紛跑來。
“大人,要幫忙嗎?”青衫們說著就擼起袖子,李元惜連忙制止。
“師爺呢?”她問,青衫們忙答:“師爺在疏散百姓。”
“小左,你去幫忙。”李元惜想支走小左,小左怎能情愿?
“姐姐,你可千萬不能同情他,你現(xiàn)在同情了,晚上說書時,沒準(zhǔn)他就把你說成了個惡鬼。”
“我自有分寸。”李元惜向青衫子們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也去,疏散完就回街道司吧。”
待小左離開后,劉一手已經(jīng)拿帕子擦凈眼角的淚,但他仍沒放松警惕,一雙精明的眼珠總在四下掃瞭,見有乞兒靠近,便立即抽身。
“李管勾,請隨我來。”
劉一手在害怕鬼樊樓?
李元惜立時追上去:“你有話就請直說。”
“李管勾,這些天來我一直很自責(zé),我妹夫的事情發(fā)生后,我更是想了許多,以后我將不再……請你放心,我劉一手從今日起,只講真相。”
“過去是鬼樊樓在逼迫你們嗎?”
“大人,我不能說。”他走到一處藥鋪前,停住腳步。
“大人,我懇請你幫幫我妹夫,宋遼間有場馬球賽,平民可參加。我妹夫是個馬球好手,他準(zhǔn)備去參加遼國馬球隊了——大人,大人,這如何使得?雖然漢人如今不待見羌人,可羌人進(jìn)了遼人球隊,那便是徹底地與漢人反目成仇!”
劉一手所講的,李元惜能理解,可是,遼國馬球隊會接受羌人嗎?
“大人,不瞞你說,以我的人脈,了解到的信息是:遼人不僅接受,且在大肆拉攏!”劉一手面露緊張,已經(jīng)打算離開,他著著急急囑咐:“大人,他叫胡漢子,你一定要阻止他,他現(xiàn)下應(yīng)該就在去遼國大使館的路上,不少羌人都去了。”
說罷,抬腿就跑。
看他那緊張樣子,李元惜隱隱有種不祥預(yù)感——倘若鬼樊樓真參與了此事,那他的結(jié)局會不會和小五一樣?如果他死了,那誰還可能站出來,指證鬼樊樓離間羌漢的險惡用心?鬼樊樓不會惜人命,她卻不能坐視不管。必須得保護(hù)好劉一手。
“站住!”她叫停劉一手,恰好青衫們又來尋他,原來是周天和、小左收工,要回街道司了,李元惜忙支出一隊青衫來,叫周天和領(lǐng)著,去劉一手家一趟,把他的家眷一起帶到街道司去。
“姐姐,街道司又不是收容所!”小左急得嚷嚷,李元惜附在她耳邊,給她分了任務(wù),叫她回到街道司后,將兩人所住的寢房收拾一下,留給劉一手及其家眷住。
“隔壁不是還有還有一間不用的房間嘛,也收拾下,給咱兩用。”
聽到這里,小左氣得紅了臉,還想反駁,李元惜一個眼色使過去,便偃旗息鼓了。這個眼色包含著不能說的秘密,她清楚,李元惜定有了自己的打算。
“好吧,我做就是。”她答應(yīng)下來,領(lǐng)著其他青衫先回街道司去了。
劉一手似乎理解李元惜所做是為保護(hù)自己,感激涕零,并未反對,當(dāng)即和周天和及一隊青衫趕赴自己家中,說服家眷,收拾細(xì)軟,往街道司去,一路平安,但進(jìn)街道司時,即便周天和,也已察覺到,富柳巷里多了幾個乞兒,他們進(jìn)門后,乞兒更是跟到了院里,便吩咐兩個青衫去衙司門口守著,從今日起,不準(zhǔn)乞兒進(jìn)司。
李元惜則沒有回街道司,而是驅(qū)馬去往大遼使館一探究竟,路上找衣店褪下官服,換了身女子的常服,再把頭發(fā)稍微打理了下,照在銅鏡里,自己都覺得好看。
至于官服,在去往使館的路上遇到掃街的青衫,就托他回衙司時順便帶上了。
遼國大使館一帶,多的是做生意的遼人,今日卻也見許多羌人夾雜其中,倒賣著手中賣不出去的皮毛貨物。他們有的用中原話交流,有的干脆用本族語言,外人聽不懂,但對于本身就是羌人的李元惜來說,可聽得清楚。
他們中,多數(shù)是抱怨生意做不下去,要回老家謀生的,也有少數(shù)不甘心,想居留在京城靜觀其變的,還有極個別的,已到山窮水無路的絕境,對宋人仇恨極了,和友人抱怨著,倒不如干脆了了漢人心愿,落草為寇算了。
還有提到遼國大王子耶律洪基,自上次隨使團(tuán)使宋,進(jìn)京以來,頗喜歡結(jié)交各路好漢,他為人雖然兇蠻無理,好在大方闊氣,跟著他干,再小的嘍啰也有飯吃。
這時李元惜才恍然回想起,早前《武經(jīng)總要》的售賣從馬軍衙街轉(zhuǎn)到橫街,便是因為要迎接遼國大使團(tuán),其中遼國大王子耶律洪基,乃是遼興宗長子,如無意外,日后便是大遼國的天子。
李元惜對這位大方闊氣的遼國未來天子并無多的印象,也未聽聞他在京城有大的動靜。這會兒乍聽得到大宋國都的某條街上,議論他的人不少,不由得有些吃驚,更好奇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靠近使館旁的一個茶座,一群羌人正聚在那里嘰里咕嚕地聊,他們一個個面色凝重,偶然間,李元惜聽到“延州”二字,便下馬稍聽了會兒,其中一個蓄著胡子,被人叫做“胡漢子”。
想不到,劉一手的妹夫竟這樣快就找到了。
胡漢子冷不丁地拍一掌桌面:“就這么干,咱們早不該受漢人欺辱了!”
見李元惜正好奇地掃望他們,眾人連忙收了口。眼神厭惡地背過身去,喝茶等她離開。
李元惜偏不離開。她拴好馬后,到茶座撿了支板凳,便用羌語招呼小二上酒上菜。
眾人一聽羌語,那沉重的氣氛便一掃而光,對李元惜放心起來,還詢問她怎么來京城的。
“躲避戰(zhàn)亂。”李元惜說道,拿了酒與他們湊到一桌。羌人豪爽,不介意如此,將她的菜也一并叫過來,與桌上原有的一道合伙來吃。
“你們方才提到的延州,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一聽延州,眾人皆是嘆氣。
“這回延州好歹解圍了,要是被元昊攻破了,我估摸著當(dāng)晚我一家六口就能被漢人殺了。”胡漢子說,眾人七嘴八舌的,也都是些悲觀的論調(diào)。延州戰(zhàn)事的成敗,關(guān)系著京城漢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
“人家漢人無論如何都不能那咱羌人是一家。要我說,當(dāng)年咱們的夏國主,就不該向中原俯首稱臣,干脆學(xué)元昊,自立為王,至今日,就能叫這邊的漢人不敢小瞧咱們了。”
“你這樣的想法,是要分裂大宋嗎?”李元惜當(dāng)即斥責(zé),胡漢子遞過酒碗來,“姑娘,喝酒!”
李元惜舉起酒碗,一口飲盡。酒乃陜西蒙泉,酒烈辣喉,相當(dāng)過癮。
眾人都喝彩她好酒量,李元惜卻是滿腹愁。她注意到,胡漢子等人不同于街上的買賣人,他們手里并無貨物,似乎劉一手所言不假,他的確是為馬球隊而來。
“你們來這里,是做買賣嗎?”她問,胡漢子搖頭:“貨,早賣完了,吃飯的嘴又閑不下。”
他向大遼使館瞟了眼:“那里,大王子正在招募馬球好手,不要漢人,只要咱們這些不被漢人接受的可憐羌人。”
此話,讓李元惜立即警覺起來,她明白,大遼哪有那么好心?趁著羌人對漢人失去信心的時刻,拉攏羌人,倒像是故意要與漢人設(shè)對立的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