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丁府密室內,父子兩又聚一起。
奸細逃出監牢,身死破廟附近,慌得丁若可慌忙去打聽這奸細越獄的故事,然而,縱使是鬼樊樓,也對他的舉動一無所知。
“爹,會不會是孟良平?”丁霆詢問,“他也想知道鹽官所在,所以放出奸細帶路?”
丁若可來回踱步,愁容滿面:“你總算是帶點腦子了。找到西夏鹽官,他離我丁家的機密就更近一步。”
雖然丁若可夸得無心,丁霆卻聽得驚詫又振奮,“帶點腦子”,算得上是丁若可對他極少見的夸贊,此刻,西夏鹽官、丁家機密,對他似乎不是太重要,孟良平才重要。爹對孟良平失去信任后,終于愿意看到他的長處:只要丁若可給他些鼓勵,他能更長腦子。
也正因此,他對孟良平,更加嫉恨,認為他搶奪了丁若可對自己的關注,且浪費了自己最珍視的這份關注。
“爹,夜長夢多,鹽官不出現,難道咱們就只能干等著嗎?”他追問,丁若可擺擺手:“夜長的確夢多,但對鹽官來說,他如果不想腦袋落在大宋,那他走的每一步須得穩妥。鬼樊樓不愿透露他的地點,定是鹽官和接收他的人一起決定不泄密。”
“眼下還需靜觀其變。希望我們丁家能扛過這一劫。”丁若可嘆聲氣,從前裝滿銀兩寶物的箱子,這時只剩一層墊底的,強烈的對比令他恨不安心,索性合了箱子:“朝廷被主戰派攪得一天一個樣,你爹我從前站錯了隊,現在日子過得提心吊膽,要是哪一天突然要被調離京城,也全無招架之勢了。相反,孟良平卻越來越得皇帝賞識,蒼天作弄,我父子還得面和心不和地再過些日子。”
“爹……”
“必須得管住你的嘴,不亂講話,也要管住你的手腳,省著花錢。這趟風波若能平安度過,咱們丁家還能東山再起。對了,荊王組織的馬球賽,你訓練得怎么樣了?”
祠堂清靜,似乎遠在市囂之外,天氣仿佛被百姓高漲的熱情一下子烘熱了,草木一陣比一陣更綠,花鳥一陣比一陣更鬧,京城像是沸水鍋里的餃子,喜慶、熱鬧、歡快。
這幾日的京城,說書先生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兩片嘴唇都能冒煙。不止有汴河截停私鹽船,也有西夏奸細逃出地牢卻死在破廟門口,然而,最熱鬧的還是延州解圍后,朝廷百官對各邊將的“秋后算賬”。
素有惡人之稱的夏竦擔任陜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延州被圍,首先便要彈劾他的失職。這夏竦雖然為人自私,但素有政績,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鬧得不可開交。
反觀延州知州范雍,雖然金明砦的失利是因為他輕信西夏降兵,把他們安插進鐵壁軍中,導致鐵壁軍被元昊里外夾擊所致,但范雍總是一副老好人做派,朝中最不起眼的小官都和他有著不淺的交情,因此范雍四平八穩,隔了一日,朝中下旨,以坐失劉平、石元孫等原因,將范雍降知安州。
安州山清水秀,民富兵強,可養老,夏竦便在安州待過。
除此之外,范仲淹和韓琦兩位肱骨大臣也吸引了百姓的注意。兩位大臣當朝激辯,韓琦對戰事提出了四項措施:撤銷內臣、宦官的監軍職務;訓練弓箭手;變賣宮中積累物資填補軍費;追繳各部門侵占的物資充公。這四項措施令官家十分高興,但因觸了別人的利益,受到猛烈抨擊。但官家支持,眾位也無話可說。
而范仲淹因為呂夷簡設局,落入“君子朋黨”案的陷阱中,貶官到紹興,這次回來,與呂夷簡的刀光劍影也是叫百官膽戰心驚,百姓看足了好戲。
對待西夏,韓琦年輕、激進,大有橫掃萬里為君拓土的胸懷,范仲淹卻過知天命之年,更偏好穩扎穩打,步步為營,逼退元昊。官家兩種意見都喜歡,一時抉擇不下。
這天早朝降旨,才算塵埃落地。
以夏守赟為陜西都部署兼緣邊招討使,以王守忠為都鈐轄;夏竦為陜西經略安撫使,韓琦、范仲淹并為副使,命韓琦主持涇原路防務、范仲淹主持鄜延路防務。因范仲淹與韓琦均在京中待命,便令即刻啟程前往。
消息傳到街道司,李元惜興奮難耐,當場就砸了個茶碗。只可恨,這消息是經宮內中貴人傳達,偏巧的是,此人正是劉權成。之所以用到街道司,主要是官家顧念兩位大臣辛苦,灑水開道這用于王公貴族的禮儀,便要用在他兩身上。
若不是高興,李元惜真能在他面前嘔出膽汁,一想到這混蛋竟然向外出賣官家的御敵之策,她的火氣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不過,李元惜堅信,他這張皮肉以后絕不會善終。
那劉權成大抵也是從李元惜眼中察覺出厭惡之意,尚且覺得奇怪。
“李管勾為何這樣看我?”
李元惜心底暗暗鄙夷,卻忽然萌生逗他一逗的興趣。
“我在延州時,習得西夏的巫術,通過相面即可看出運勢。”她手指在劉權成面前比劃著,若是其他人做出這種動作,劉權成早怒了,但顯然,李元惜吸引了他極大的興趣。
“哦?那李管勾在我的臉上,看到了什么?”他腆著臉笑著,一副貪婪的奴才樣,令李元惜實在惡心。
“中貴人近期縱欲,妄言了不該談論的機密,所謂禍從口出,你恐有血光之災。”
劉權成因為在官家身邊伺候,一向享受的是大臣們的好言好語,哪里聽過這么晦氣的話?當時便嚇得目瞪口呆,卻見李元惜扭頭就走,不似玩笑,轉而便想到不久前自己曾在丁若可府中游戲,當日甚是歡快,酒飲多了,不知說了哪些胡話。
他頓時恐懼。倘若說了什么不得了的話,怕真是要砍頭。
“李管勾,李管勾,可有破解之法?”跑上去想攔下她私說兩句話,但李元惜忙著調動人馬,懶得與他搭話,隨手一揮,叫牛春來去送客,自己只冷冷道了聲“中貴人慢走”了事。
送行地點在五丈河柳堤,以楊柳多而得名,宋人送別,總喜歡折柳寄出自己的祝福,因此柳堤雖不是渡口,卻是文人墨客、文武百官出城去渡口時,駕小船的去處。五丈河上游船畫舫,也是經此靠岸。不過,李元惜從沒來過,她進京是在廣備橋下的小碼頭,此處的碼頭多為裝卸船貨。
柳堤在宮城晨暉門前倆院橋一帶,南北向,由一條最繁華的馬行街穿插而過,東西向的繁華也毫不示弱。
時間緊,任務重,李元惜立即抽調兩營青衫,帶上小左、周天和協同指揮,從街道司出發,趕著馱著水囊的馬車,青衫們也全乘馬車,陣仗奢華,盡最快的速度往晨暉門趕去。
對于此次調動,范仲淹和韓琦二人早已預料,因此準備充分,來時已知會家人,備好小船,收拾些路上吃的用的,就要出行了。
兩營青衫,一隊由她李元惜帶著,以雷霆之勢清寬路面,所有游鋪全部靠街道兩邊——然而,到地點了,李元惜才發現,自沙塵暴后拆除彩樓歡門,在各街開始設立表木以來,果然再沒有堵死的街。雖然晨暉門外還沒有立下表木,但街面寬敞,游鋪們自覺靠路兩邊,她走到柳堤,不過勸說了十幾個攤販幫忙挪地罷了,這在之前的晨暉門,不可想象。這一隊青衫沿街走動,防止范仲淹和韓琦出現時,民眾狂熱,堵塞街道。
另一隊青衫則快速打水灌滿水車,準備好灑水器具。
剛備好,有人喊了聲:“那不是韓琦韓大人嗎!”
一語既出,立時吸引百姓注意。只見晨暉門里緩緩駛出兩架牛車,許是車上布簾晃動,叫人看到了里面坐著的韓琦,故而興奮大叫。
百姓們熱情高漲,紛紛向牛車撲去,韓琦只好打開布簾,一個勁地向百姓們拱手。
這是李元惜第二次見到韓琦,他雖也是個文人,但氣質卻甚為凌厲,眉目端正、目光深邃,叫人十分尊敬。
李元惜抱拳:“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拜見涇原路防務韓大人。我奉官家旨意,為副使灑水開道。”
韓琦看向她,點點頭:“李元惜?我記得你。”
李元惜頓時心中一陣歡喜,想不到韓琦還記得無名小輩的自己。
“當年韓大人在陜西任宣撫使,曾與各路將軍宴會,元惜隨著父親也曾去過。”
“你當時口出狂言,說只要你鐵壁軍在,元昊就休想踏進金明砦半步。”韓琦哈哈大笑:“誰說女子不如男,巾幗尚可逞英雄啊。”
李元惜臉頰滾燙,不敢去看韓琦:“元惜慚愧!”
韓琦收起笑容,他面色冷峻嚴肅:“我今日去往涇原路,便是實現李將軍與你的夙愿,清除西夏狗賊,叫他們俯首稱臣,不敢再染指中原。”
“元惜拜謝韓大人。”李元惜感激涕零,抱拳再拜:“副使請坐好,元惜親自為大人灑水開路。”
韓琦點點頭,放下卷簾。
李元惜再看后一輛牛車,便是范仲淹乘坐,也去問候一聲,范老爺子比她預想中更親和,李元惜雖沒聽過幾句詩詞,但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卻是如雷貫耳。
街道司的水車走在韓琦牛車前二十五步外,李元惜親自執起水具,舀滿一瓢清水,灑向多塵的路面。
陽光曬在那歡樂四散的水珠子上,閃著剔透的光亮。李元惜激動極了,此時此刻,算得上她進京以來最開心的時候,她可以預見的,鐵壁軍再次雄起,金明砦會重建,邊境銅墻鐵壁,元昊鐵蹄再難踏入宋土半步。
還有,爹娘終于可以瞑目了。
她看向小左,小左隨著車流,已經在不停地拿袖子擦著眼睛,想來是高興到流淚了。
韓琦與范仲淹兩位在民間聲望頗高,百姓瘋狂地向去攔車,青衫們只能護在車架左右,保證車輪繼續向前。
韓琦、范仲淹將赴陜西赴任,協助對西夏的戰事,這消息在百姓間一傳十、十傳百,車架走到粱院橋時,路邊擠滿了送行的百姓,高呼著保家衛國戍邊疆,一路擁擠著將他們送到柳堤。
前來送行的人中,不少都是韓琦、范仲淹的朋友,文人的告別總少不了清酒和柳枝,作詩吟詩,灑淚揮別。
因去往陜西路途遙遠,時間緊迫,所以不便逗留,不久后,韓琦與范仲淹搭上小船,船向河中心去,又向上游去,愈行愈遠,他二人立在船頭向送行的人們拱手,長久都沒放下去。
李元惜也在柳堤前站著,她望著那融入河水里的船影,回想著韓琦堅毅的神情、范仲淹睿智的目光,像是自己身體里的什么東西被抽走了,她忽然覺得無力起來。
她相信,自己遲早也會回到延州去,去征戰一方、與民太平的!
然而,在灑水開道時,她亦曾在送行的百姓間聽到怪異的聲音,兩位大臣赴陜西,是為力克西夏,到了他們嘴里,便成了“打羌人”,即便羌人就站在身旁,也毫不避諱,這叫李元惜分外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