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丁家要被你毀了!我丁家要被你毀了!列祖列宗,我丁若可做了多大的孽,為什么,為什么給了我這樣一個敗家兒子!”
丁霆嚇傻了,竟哭出聲:“爹!我錯了我錯了,你給了鬼樊樓那么多,我就想著,拿兩塊他們也不在乎……爹……我現在還給他們……”
“有用嗎?來得及嗎?還能挽回什么!”丁若可再吐一口血,整個人病懨懨地癱進太師椅里,他雙手哆嗦著,往懷里摸,丁霆這才驚醒,連忙幫他掏出絲帕,擦著嘴上的血,又喊管家速去請大夫,回來時,兩只袖子狠狠地擦掉眼淚。
“爹,爹,你怎么樣?你喝點水!”他忙著倒水,但壺里都是茶,一著急,竟然把茶壺也打碎了,這一連番操作都被丁若可看在眼里,本就胸口堵著一口氣,這會兒又咳嗽起來。
“爹,爹,咱不說鬼樊樓了,咱不說了。”
這一船貨,是丁若可起死回生的希望,是他冒了大險運進京城的,千防萬防,總以為萬無一失,哪料還是出事!
他歇息著,氣息漸漸平穩。
“鬼樊樓只是沒盡力去幫我們偵查,問題的關鍵,在于大理寺又是如何知道青鹽進京的?大理寺又對青鹽了解多少呢?”
丁若可老奸巨猾,經歷了這么大的挫折,居然能很快冷靜下來,緊抓問題之關鍵。只是他又怎么會想到,大理寺早在宋夏邊境偵查許久,本是稽查私鹽走私,卻抓出了不花錢購鹽的不尋常買賣,這才順藤摸瓜,摸到最近進京的這條船上。
“到底是哪兒出問題了?”他大喘兩口氣,丁霆這時開門去叫傭人,從傭人手里接過溫水,伺候他小啜兩口,漱干凈嘴里的血污。
“前面夜宴布置得怎么樣了?”
“哥在幫忙,應該沒問題。”丁霆囁嚅著:“爹,鹽沒了,這次的夜宴,還有必要嗎?”
這也正是丁若可煩心的問題。
忽然,祠堂外傳來穩健的腳步聲,正當兩人直耳細聽時,來人哈哈大笑,推門走進祠堂。來人正是鬼樊樓二當家玉相公。丁家父子如見救星,慌忙起身迎接,丁霆更是連連甩自己巴掌,向他認錯,不該偷拿銀子。
“你的確不該偷拿。”玉相公笑著,坐進丁若可禮讓出來的太師椅中。
“所謂大丈夫敢作敢當,丁衙內敢拿錢,想必也是能做得了那份內之事,此事就怨不得鬼樊樓了。”
“玉相公,事已至此,我不怪鬼樊樓,我只想知道,情況有多糟糕,我丁家還能不能有一線生機。”丁若可說著,叫丁霆速去密室取銀兩五百,這算是丁家最后的奢侈,丁霆應了聲,急忙轉頭要去,玉相公叫住了他。
“只要丁衙內長了記性,稍后再送也不遲。丁若可,前事不咎,你想知道現在的情況,我便把情況一一說給你聽。”
鬼樊樓的爪牙遍布京城,這京城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許多都進了他的耳朵,譬如說,孟良平。
“都水監那個叫錢飛虎的衙役,這會兒正四處夸耀孟良平參與汴河設伏,生怕沒了他的功勞。沒錯,丁若可,你那養子為鹽船被截出了不少的力。”
“爹,”丁霆悔地直跺腳:“早知道就該告訴他,那艘船上是我們的貨,叫他給咱們放條生路。”
“他是大宋水監,”丁若可忽視了他的無腦言論,他要撬出孟良平在這件事里更深的角色,就務必冷靜分析玉相公拋出來的每一個餌:“大理寺要截鹽船,大宋水監理應配合他們,在汴河上設伏,這,不足為奇。”
“的確不足為奇,然而,汴河上也出現了街道司的青衫子,就奇了。”
“此話怎講?”
“街道司的青衫子乘著小葉舟販賣瓜果蔬菜,在大理寺攔截鹽船后,這些小葉舟從城外追到城內,全部追著一艘客船跑,你道為何?”
“那艘客船上有人要買光他們的蔬菜瓜果!”丁霆兩手一拍,叫了起來:“這個李元惜,開了糞場不滿足,還要賣菜……”
丁若可鐵青著臉,把帕子狠狠地摜到他臉上去:“你給我閉嘴!”
玉相公笑著搖搖頭:“這些青衫子追逐客船的時候,李元惜生怕客船里放出的冷箭傷了她的寶貝疙瘩們,騎馬就在岸上追,好家伙,最后真把船給截下來了,鋪兵也來了,李元惜一句話,叫他們綁了這些船客和船家,送到大理寺去審問。”
丁若可腰背僵直,兩眼瞪得像明珠一般亮。
“船上有誰?”
“西夏鹽官。”
玉相公說出答案的一刻,丁若可頭暈目眩,一陣無力,丁霆勉強把他扶住,哀哀地看向那張四平八穩的太師椅,坐在上面的玉相公并沒有起身相讓的意思,不過,卻說出了一番又能讓老侍郎站穩腳跟的話。
“西夏鹽官逃了。有人比你們靠譜,提前就和鬼樊樓打了招呼,鹽官若出事,我鬼樊樓負責將他送到人家指定的地方去。”
“誰?”
玉相公合上扇子,丁若可便知他的所指,心里一面慶幸著,鹽官到底沒被投入大理寺,一面又落寞地自責,這么重要的問題,為什么自己之前從未考慮到。
或許,是太自信了。
他扭頭瞪了丁霆一眼,丁霆慌忙低下頭去。
玉相公笑笑:“李元惜在職責之外,插手了緝捕鹽官之事,丁侍郎認為,這是誰的功勞?”
“孟良平。”這個名字,是丁若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曾經孟良平讓他多欣慰,此刻就令他多失望。玉相公繼續追問:
“動用青衫子,抓捕西夏鹽官,難道是大宋水監的職責所在嗎?”
丁霆忍不住,打斷了他:“孟良平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要弄清楚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我們丁家是不是走私青鹽?”丁霆憤怒不已:“丁家的生意什么時候輪得上他插手?爹,我早說,咱們不該信他,我是你兒子,他是養子,養子什么時候能比得過親兒子?”
“丁衙內,這個時候,你就別爭風吃醋了。”玉相公勸道,看著眉毛擰成一顆疙瘩的丁若可。
“玉相公,你告訴我,老鬼那件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丁若可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父子決裂,已是事實。”玉相公起身,拍了拍衣衫上不明顯的褶皺,打開扇子,輕松地扇動著:“丁侍郎還是緊要著處理鹽官那邊的事吧,他既然沒死,張元要什么,他就必須帶回什么去。可是現在,兩手空空啊。”
說罷,他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好似看到了一出好玩的戲劇,邁著穩健的步子,出門去了。丁家父子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前院中,歌舞伎正在排演舞蹈,笙簫奏雅,好不奢靡。
“玉相公說,他只告訴了‘張元’二字,對孟良平來說,‘張元’這個名字足夠了。”丁若可徐徐嘆道:“他會懷疑我與西夏有染,他會想到前時被李元惜捉到的西夏奸細,奸細會告訴了他什么?”
“奸細在御史臺地牢中。”丁霆提醒,加重了“地牢”二字,丁若可冷哼一聲:“他重傷之后還能從鬼樊樓逃出來,你覺得,大理寺能困得住他嗎?”
“那奸細是西夏人,說著羌語,他聽不懂……”
“李元惜是羌人!”
丁若可閉上眼睛,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在他頭腦中成型。
“他們一起去了地牢,他們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讓奸細透露他和我們的關系,奸細謹慎,當然不會提及我的名字,當然會告訴他,‘鹽’。”
偏偏這時候,丁家去動了“鹽”這條危險的生財之路。
想起這樣的巧合,丁若可無力地抬頭,望向夜空,長嘆:“天,要我們丁家經此一劫啊!”
“爹,哥會怎么做?”丁霆憂心忡忡,不敢相信,此時孟良平正在前院,幫他們照料著夜宴的各項事務。他為丁家竭盡心力,丁霆也能感知,他無法相信孟良平竟會背叛丁家。
“他真的不會顧念與丁家的情誼嗎?”
“他不顧念又如何?只要鹽官不在他手里,他縱使知道,也不相信。證據,最關鍵。”丁若可不想再啰嗦了,他回到太師椅里,從未有過的寒意席卷全身。
孟良平不愿相信父子離心,他何嘗愿意相信?這事若非自己猜測那般,他倒也歡喜,若真如他猜測那般,孟良平此人,是絕不能再留了。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你若真是我兒,該多好啊!”他痛心疾首。忽的,前院來人稟報,貴客到了!
一輛馬車吱悠悠地來到丁府院門前,左右都跟著些威武的隨從,但伺候馬車的,又是兩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雖不至于好看,倒也眉清目秀的,尤其是那皮膚,細嫩白皙。
馬車一到,丁府的大門隨即打開,在孟良平等眾位官員及家丁奴仆的陪同下,丁若可快步走出大門,向車馬疾步迎了過去。
“劉大人,我總算把您盼來了!”
他躬身要去幫忙撩起馬車上的簾子,小男孩們制止了他。
他們二人,一個掀簾,一個放下車凳,伺候著里面那位爺慢吞吞地走出來。
這人的模樣很是奇怪,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分明看上去已經一把年紀,但卻像涂抹了厚厚的胭脂,尤其是還帶著股濃厚的香味,為著掩飾尿臊臭味。
待一行人進了府邸,大門立刻關上,再不迎接任何人。
丁若可招待的貴客是宦官劉權成,此人早年服侍過真宗皇帝,官家勤政,總怕過失傷民,便總喜歡問他些先帝時候處事的方式,作為參考。一來二去,干脆留他在身邊。接近劉權成,就是接近官家。
他丁府夜宴,極其奢侈,即使常年居住在皇宮,伺候在官家身側,劉權成也絕無見識過這般排面的陣仗。光是開胃小菜,就多達三十六道,分著水果盤、干果盤、香藥、蜜餞、臘味、拼盤等,就拿蜜餞來說,都是雕花的金桔、橙子、香瓜等這個季節很難見到的蔬果,更不說正式的餐食和餐后小點。雖然今日謝絕有身份地位的官員富紳陪同做客,但養在府中的官伎足以讓他神魂顛倒,無法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