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是重中之重,有它便可證明西夏鹽官的身份,當(dāng)初董安把偷到手的令牌拿出來,被人一箭射到河里去,一來是為防止落到李元惜手里,二來是為將來再尋回去,而早在眾人被一艘客船吸引了所有注意的時候,說不準(zhǔn)那最關(guān)鍵的人物已經(jīng)潛回原處,把令牌摸了回去。
不管如何,必須要去試試。
李元惜急忙叫董安找?guī)讉€水性好的青衫下河去找,但臨走前她還有囑托,她急走幾步,找到剛回到此處的堤岸司管勾,這管勾姓元,單名一個好字,與她已打了好幾次交道,對李元惜很是佩服,這會兒見到她,便是一陣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連連贊嘆:“李管勾明察秋毫,緝捕人犯,干得漂亮,我看,你又立一功。”
“你清楚為何緝捕他們?”李元惜問,元好搖搖頭:“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凡是被緝捕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再說,汴河上游,我的兄弟們剛配合大理寺困了一艘貨船,汴河下游,你就讓逮了一艘客船,還專門指名道姓地要送到大理寺去,可見咱兩辦的不只是同一件事,而且也都立功了呀?!?
李元惜顧不得跟他閑扯淡,單刀直入就談一件事。
“把你的人借我用用?!?
“又要做草頭娃娃賺錢去?”
“下汴河撈個東西。”
元好一怔,燦笑開來:“還有寶貝……”
“借不借?”
元好立即招手,招呼來了幾個水性極好的水手,都一并聽李元惜的指揮,連同董安他們,乘著快船回溯,一面搜尋落網(wǎng)逃走的鹽官,到了當(dāng)初射箭的區(qū)域,一群漢子都在腰間系了粗繩,一頭系在船上,以防他們深入水下時,被激涌的水流沖走,而后深吸口氣,一頭扎進(jìn)河里,如一條條銀魚,四處逡巡。
逡巡到黃昏,仍無果。
水手們已是筋疲力盡,不能繼續(xù),搜尋的范圍也無繼續(xù)擴(kuò)大的必要,李元惜不得不承認(rèn)事實(shí):
令牌應(yīng)是已被鹽官撿拾了回去。
錯過一步,結(jié)局便完全不同。
如此,在碼頭與元好重聚時,盡管名義是歸還水手,李元惜卻心不在焉,另有別事。她心里惦記著這只令牌會對孟良平有多大影響,自己又是多么粗心大意,眼睜睜地叫它在眼下消失,如此滋生的自責(zé),叫她眉頭不得舒展,愁緒纏心。也不知道孟良平此時身在何處,又在做著什么,如果他是隱藏在暗處的那雙眼睛,嚴(yán)密注視著鹽官的動向,那該多好。
“那幾艘小葉舟,是孟水監(jiān)答應(yīng)給街道司的,可不興你再收回去!”李元惜看著元好的嘴皮子動了許久,只抓了幾個譬如功勞、獎賞之類的無聊詞語,便心煩意亂地打斷他。
元好一怔,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番興高采烈的講演又是白說了。但他這人天性樂觀,又是清楚李元惜的脾氣,便毫不懊惱,連連點(diǎn)了幾次頭。
“當(dāng)然,當(dāng)然,水監(jiān)交代的事,堤岸司哪敢不從。但是,我不打算送你小葉舟,這小東西中看不中用,配不上街道司的大體量。我堤岸司拿那幾艘小葉舟,給你兌個夜游神號那樣的大船,如何?”
后半句話,叫李元惜頓時清醒回來。小船換大船,自然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但小船與大船的造價(jià)不同,大船明顯更叫元好肉疼。
爹講過,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就算真有,要么會掉在別人頭上,要么掉在自己頭上,也是砸死人的餅。
李元惜驚疑地看著元好,他嬉皮笑臉的,頗有絲拍馬屁的嫌疑。
“你有這么好心?”
元好連忙向她作揖:“我看李管勾,日后必有飛黃騰達(dá)的一天,還請李管勾在孟水監(jiān)面前,多多替我堤岸司美言幾句,就足夠了?!?
“你要美言,自己找他美去,干嘛多此一舉尋我?”李元惜不悅,把她和孟良平那樣膩乎地扯在一起,她不喜歡。
“這事我干不了,不過,小葉舟歸你,你欠我一艘夜游神號。”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嬷?,叫董安領(lǐng)著青衫回街道司好生休息,自己則趕赴丁若可府邸。
丁若可宅邸的選址可真是了得,周圍聚攏著好些花紅柳綠的娛樂之地,又有一些官署安插旁側(cè),朱門高大,院落闊深,雕梁畫棟,恨不得把金銀珠寶都擺門面上,一看就是巨富所在。但凡愛慕享受的,都想被邀請進(jìn)去招待一番,想必若是真踏進(jìn)了這道門,再想守著清貧傲骨,怕是沒那么容易。今夜紅燈亮燭,歌姬舞姬皆已入場,弦樂飄飄,花脂香氣撲鼻,這是飲宴之相。
李元惜聯(lián)想起侯明遠(yuǎn)在開封府外磕的那一頭,是面著東北方向,東北,正是丁若可的宅邸。
她首要的是想找個隱蔽的后墻,翻身潛進(jìn)去。哪知剛攀上墻頭,舉頭一看,一只信鴿倒先行一步,飛進(jìn)去了。
她記住信鴿落下的位置,潛在陰影里匆匆往過趕,養(yǎng)鴿之地,已有人守候,他接住了信鴿,從信鴿腳上拆下蠟封的紙筒,在幾名守衛(wèi)的護(hù)送下,往前院夜宴處去了。
丁府的防衛(wèi),堪比大理寺地牢。李元惜原本打算搶劫信鴿,一探究竟,目前看來,能全身而退,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她在暗處,跟隨信使匆匆到了一處祠堂。
她趴在屋脊上,想揭起一片瓦,打個小洞去細(xì)聽,卻發(fā)現(xiàn)這丁家真是建造講究,揭了瓦,瓦下還有一層厚厚的坐瓦灰,撥開坐瓦灰,還鋪著層防水用的膠泥,好不容易摳起膠泥,還有一層望板,到后來打通一只拇指大小的窺洞時,她已是出了一身汗,疲憊不堪。
這番功夫耗時費(fèi)力,但有了這個窺洞,祠堂的情況也便盡收眼底了。那些列祖列宗高如小山的牌位前,一個鬢發(fā)微白卻紅光滿面的男子正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指著緊抓著桌角的青年怒罵,李元惜猜想他就是丁若可。而青年粉面紅唇,頗有輕浮之相,此時已是嚇得渾身哆嗦,遲疑片刻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丁若可走去。李元惜猜,他應(yīng)該就是丁若可的獨(dú)子丁霆了。
只是祠堂建造時就考慮到了竊聽,因此屋脊高聳,屋墻高大,離地兩三丈,她恨不得把耳朵伸進(jìn)窺洞去,也聽不清楚里面的竊竊私語,只能像看啞劇似的,瞧這對父子的舉動。不知他們爭論什么,丁若可竟然氣到吐血,癱進(jìn)椅子里,丁霆好一陣手忙腳亂地伺候,換來的是丁若可橫豎不順眼的呵斥。
撒出氣后,他的情緒逐漸穩(wěn)定下來,丁霆去門外接了傭人遞來的溫水,恭恭敬敬地送到丁若可手里。
不久后,又一人翩翩而至,他文質(zhì)彬彬,手執(zhí)一把小扇,與屋內(nèi)的沉重氣氛不同,他大笑著推門而入,即使作揖問候,也是極盡輕松之態(tài)。李元惜認(rèn)出他來,這便是綁架老鬼后,在開封府外見到的鬼樊樓二當(dāng)家:玉相公。
丁若可父子見到玉相公,一改之前的頹色,急忙迎上去,并謙卑地將玉相公讓位于太師椅。
三人間的講話聲更小了,李元惜心知,再聽下去也是無益,玉相公功夫應(yīng)當(dāng)不低,要是被他發(fā)現(xiàn)屋頂有個洞,自己恐要惹了麻煩,不如早些退去,去找孟良平。
這般想著,她拿瓦片輕輕蓋住窺洞,輕手輕腳地快速撤去。
其實(shí),今夜的祠堂,對丁家父子來說,可謂經(jīng)歷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的打擊。
那信使等著丁若可上完香,擦了手,才敲門報(bào)說,信到了,丁霆連忙拉開條門縫,接過紙條。
“我瞧著,應(yīng)該是喜訊。”他說著,展開紙條,隨即像是被霜打了似的,渾身一軟,就要癱倒在地,多虧他后退了兩步,才穩(wěn)住身子,卻是將紙條捏緊在手心里,揉搓幾下,又要撕碎。
“不對,不對!”他拉開門,信使還在。
“這是什么扯淡密報(bào),根本不準(zhǔn)確。你們鬼樊樓就這點(diǎn)本事嗎?再去探!探不明白,我把你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他這樣的反應(yīng),讓丁若可也預(yù)感不好。
他走到太師椅前,扶著扶手,慢慢地坐進(jìn)去,深吸口氣,向丁霆伸出手:“拿來?!?
“爹,是探子沒看清楚,沒事,叫他們再探一次。”
“拿來!”丁若可斥責(zé),丁霆猶豫片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紙條展開撫平,遞給丁若可。
“什么?鹽船被大理寺稽查?”丁若可拍案而起,大發(fā)雷霆,他怒目圓睜,臉上松弛的肉跟著哆嗦:“我們消息如此嚴(yán)密,如何就被大理寺知曉?”
“爹,現(xiàn)在該怎么辦?鹽沒了,咱們怎么辦?怎么辦啊?”丁霆拿起紙條,指著上面的小字:“這明顯是大理寺早就在汴河兩岸設(shè)伏,專等著鹽船入網(wǎng)。這么大的動靜,鬼樊樓怎么會不知道?他們的爪牙遍布京城,怎么可能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聽到?”
“你給鬼樊樓多少錢,它給你出多少力,這個道理,你又不是今天才懂?!倍∪艨晌嬷乜?,忽的,他瞪眼:“我叫你給鬼樊樓的銀子,你貪了多少?”
丁霆聽到這話,剛捏好的一副骨架又給嚇?biāo)恕?
“爹!天地良心,我沒敢貪!”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向背后的桌角抓去。丁若可吊起一雙三角眼,“你過來?!?
丁霆極不情愿地松開桌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他走去。
“你在紅福坊欠的賭債,怎么還的?”丁若可問,丁霆比他高,氣勢上卻像地里長歪了的蔫黃瓜面對鋒利的鋤頭。他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篩糠般顫抖,吞吞吐吐的,話更說不利落:“那個……那個……債……”
丁若可舉起茶杯,猛地向他腦袋上砸去:“你個不孝子!”
可他沒想到,丁若可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今年以來,先是街道司,再是鬼樊樓、汾州,如今又是私鹽,接二連三的打擊怎能叫他承受得來?竟吐出口血,倒進(jìn)椅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