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落水,李元惜甚是著急,急忙勒停了馬,就要縱身跳河去救,所幸此地逼近碼頭,船只不少,熱心的船家也多,紛紛驅(qū)船往小葉舟處去了。
董安將兩個快要溺水的青衫拉到小葉舟上,防止他們嗆水,見李元惜被他們耽擱,而客船張帆,帆借風(fēng)力,鼓脹得滿滿的,催著船用與風(fēng)同步的速度前行,眨眼間就將他們甩后幾十丈。
“大人,不必?fù)?dān)心我們,去追客船,不能叫它跑了!我馬上過去!”董安向她大喊。河上船多,搭哪艘都能趕個急。
李元惜一咬牙,撇下青衫,調(diào)轉(zhuǎn)馬頭,再沿岸急追客船而去。但汴河水深河寬,客船又行在中央,凡有擋路的,都被它毫不留情地撞開,猶如亡命之徒,一路狂奔。李元惜在岸上,只能追,卻不知如何才能下河阻攔它。
前面,就是京城第一大橋,也是世間罕見的全木制拱橋——虹橋!客船并不減速,反倒高舉桅桿,張滿風(fēng)帆,全力向橋洞沖去。
其實打它沖進(jìn)城,便有水務(wù)和稅務(wù)想要攔阻,水務(wù)派船,稅務(wù)騎驢,水務(wù)想叫它收帆減速,稅務(wù)想查驗船上貨物,都不在重點,但卻最張揚,一路咿咿呀呀地叫喚。除卻端午賽龍舟,金明池水戲等,京城里的百姓大概從未見汴河上如此動人心魄的追逐戰(zhàn),喜歡湊熱鬧的習(xí)性促使人們紛紛蜂擁到橋欄邊。
人頭密密匝匝,都是來看即將發(fā)生的船難。有的起哄助威,生怕場面不轟動;有的振臂叫喊,張羅著救人;有的把孩子架在肩頭,讓孩子開眼界;有的捂住臉,露出指縫偷看。可謂眾生眾相。賣小食丟下笊籬,跨出欄桿指揮;搓麻繩的拋出繩子,要吊船客上岸;水性好的,脫衣準(zhǔn)備下河;匆匆趕來的鋪兵忙著驅(qū)散人群,布置救災(zāi)……橋上熱鬧,船里更熱鬧。
一個鬢白駝背的老嫗,跑到船頭要人給他住甜水巷的兒子帶話,什么老家田地啊,大胖孫子啊,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著臨終遺言。
她氣氛渲染地極到位,本就心神不定的船客們聽了,紛紛拾起自己的包袱行李,隨時準(zhǔn)備跳河逃命。
這桅桿要是在撞橋之前收不回,就是一場船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汴河本就河闊水深,流速很快,搞不好真會淹死人。
船客們哭天抹淚地催船家,船家卯足氣力地修理纏死桅桿拉索的錨樁,他臉上已現(xiàn)出哭喪絕望的表情。
忽然船上岸上齊齊尖叫,原來是船上有人跳了河,剛進(jìn)河水,腿腳就抽了,再加上不習(xí)水性,便一直胡亂地?fù)潋v嗆水,連“救命”都喊不出口,幸虧被其他船只搭救,把人撈上來了。
李元惜怕漏了西夏鹽官,趕忙吩咐鋪兵們抓人,凡是從船里救上來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部羈押。
“別看熱鬧了,船要撞橋了,橋支撐不住的,快撤!”李元惜喊道,橋面已經(jīng)開始騷亂,眼看著情況不妙,這時,只聽眾人驚呼,只見對岸有人撐著一桿白蠟桿緊跑幾步,蠟桿點地,彎如一張飽滿的弓,帶著壓制它的那人,如燕雀般凌空飛躍,轉(zhuǎn)眼間恰好落到船篷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大家的注意力都回到他身上。
“好身手!”
這人的確功夫了得,三兩步穿過哭嚎的船客,出了船艙,先把那吵鬧的老嫗扯下船頭,白蠟桿攥手里,隨后立穩(wěn)重心,深吸口氣,揚起手臂突然迅猛疾下,用力將竿插進(jìn)河底!
這白蠟桿原是坐船頭的一班雜耍所用的道具,桿直且長,關(guān)鍵是韌性足、彈力大,然而卻耐不住船的沖力,一桿插下去,登時被船頭從中間壓折。
剛剛靜了片刻的四周又吵鬧哭嚎起來。
李元惜自己也心急如焚,卻見對岸上有人同騎著馬,比客船要快幾步,馬背上捆著些白蠟桿,騎馬的人大喊大叫,發(fā)出嚇人的驚叫,但每一聲怪叫,都會隨之投擲出白蠟桿,船里的同伴都一一伸手接過了,依次快、狠、準(zhǔn)地直插入河底,眨眼功夫就在船頭立起半圈圍欄。動作流暢,準(zhǔn)度之高,叫人忘記拍手叫好,一個個啞然觀望,卻也緊張地不敢眨眼。
船頭遇到障礙,沖不過白蠟桿團(tuán)結(jié)的韌性,暫時被制停了。被船頭頂著的桿,全部彎折成滿弓模樣。爭分奪秒的間隙,船家總算修好錨樁,剛收起桅桿和風(fēng)帆,隨著“砰砰砰”幾聲咋響,白蠟桿盡數(shù)斷折,船身碾過時劃出沉悶聲響。
船客、船家,橋上岸上的看客們齊齊松了口氣。
“好身手!壯士好身手!”
“好大的手勁,好利索的動作!”
船穿過橋洞,橋上的人跟跑到橋?qū)γ婀恼坪炔?,李元惜就在近處,看清了屹立在船頭的那人面孔,卻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他!”
客船被水務(wù)船包圍,扔了搭鉤,齊力拽回渡口,船上乘客一個不落,盡數(shù)被捉拿控制。其中船家哭得最凄慘,他是個中年男子,正值壯年,此刻卻渾身癱軟,趴在地上直不起腰來,渾身篩糠般的戰(zhàn)栗。
“你怎么回事?”水務(wù)官氣不過,一掌拍在他腦袋上:“進(jìn)城不撤帆,你是想撞沉別人的船,還是想在虹橋上戳個洞?。俊?
倒是船客們攔住了水務(wù)官:“不是這回事,他由不得自己,由不得……”
李元惜耳聽他們辯解,心下不由一沉,恰好持著白蠟桿的那漢子也從人群中見到了她,兩人都捺不住驚愕,但那漢子隨即裝作不認(rèn)識她,扭頭便走。情急之下,李元惜跟了兩步,卻再次被船家船客混亂的哭聲纏住雙腳,她不得不暫時撇下那漢子,回身查看狀況。
“街道司管勾李元惜?!彼蛩畡?wù)官及圍攏過來的鋪兵等表明身份,但不表明湊熱鬧的目的,水務(wù)官和鋪兵們讓她走近船家。
“李大人,剛才你讓我們抓人,不放跑一個,是為什么啊?這船人有問題嗎?”鋪兵問。
李元惜不好對他講實話,便只說是船上有人偷了街道司的重要物件,必須追回。這般解釋的時候,她也在細(xì)致地觀察著這十多個船客。憑她對羌人的熟悉和了解,卻看不出這里哪個人來自西夏。無論外貌打扮還是舉手投足,都沒有半絲游牧民族的特點。船家也同樣如此,他仍在打顫,李元惜叫人給他取碗溫水來,壓壓驚。
細(xì)問之下,才知道他,他們都是極其普通的大宋子民,都是為省船費,坐了這艘船。至于說,為什么偏這艘船不要船費,船家也有解釋。說是在城外渡口,上來個眉目俊秀的官人,說是剛從寺廟還愿回來,想要做善事,便給了他三兩銀子,叫他這一路載的乘客就不要再收錢了。
聽他這么說,似乎船家也是無辜的,可李元惜記得,當(dāng)時她在岸上看得真切,確實是有個熟練的船家張開了帆并親自掌舵,提了船速。就她印象的,和眼下的船家,似無多大的出入。
“我是被逼的,那官人不知為何,突然就讓我張帆,我不敢,他竟然威脅我說要殺死船客。李管勾,我就是個本本分分的百姓,你說我該怎么辦?”
“的確是這樣嗎?”李元惜問船客,船客們紛紛點頭作證。
“那悍賊呢?”李元惜又問,船客們都說他半路就跳船了。這個答案早在她見到一船癱軟之人時便已預(yù)料到,卻始終覺得自己一路跟隨客船,沒見到有人逃出,便是真沒人逃出,這才錯過了那漏網(wǎng)之魚。
“李大人,你若再沒什么問話,那我們水務(wù)……”水務(wù)官急著插手,李元惜點點頭,以示同意,然而,忽見一艘小船靠岸,董安和錢溜子急急地跳上岸來,她便趕忙叫住水務(wù)官:“稍等,我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需問詢?!?
不知是否錯覺,她仿佛見到船家目光陡然變得陰狠,隨即又恢復(fù)了無辜可憐的酸楚模樣。
“船家我問你,你可認(rèn)識這兩個人?”
說著,李元惜撥開人群,董安和錢溜子過來見了他,兩人立刻就要來押他:“就是他,大人,就是他!”
“綁了!”李元惜向鋪兵命令,眾人一起涌上,而董安和錢溜子又忙著在船客中搜尋另一人,殊不知一把尖刀從船家懷中抽出,他一躍而起,如同蟄伏的野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火速向董安和錢溜子兩人刺去。
李元惜眼疾手快,一手拽著一個,將兩人向身后拖去,隨即踢出一腳,狠踹在船家肚子上。船家及時收力,后退半步,避開鋒芒,轉(zhuǎn)而又向李元惜刺來。
他出手狠辣,運刀方式大有羌人練兵的風(fēng)格,這一出招,便已暴露他的身份,李元惜與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過了十幾招,才把他制服。
吳少卿和三司,這會兒仍不知汴河下游發(fā)生的故事。董安驗過其他船客,搖頭:“撐船的是一人,射箭的又是一人,射箭的那個,才是拿令牌的,可他已經(jīng)逃了!”
“就在客船碾翻小葉舟的時候!”李元惜回想起當(dāng)時的驚險場面,當(dāng)時她全心只注意著青衫的安危,并沒有注意落水的人中是否摻雜了陌生人,鹽官要逃,想來就是挑中了那個契機(jī)。
“大意!”她恨恨地說。
如今,這一船人已失去她的信任,便交代鋪兵先把他們上了腳鐐,往大理寺送去,只說是街道司從汴河上送來的,吳少卿自會明白。
安排妥當(dāng)后,她忽然又想起一事,頓時驚得失了顏色。
“令牌!”
此刻再催青衫回去尋找,不知是否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