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城外的裕豐大渡口突然升起綠色焰火,彼時小左正在街道司大院里,結算公廁用料,見了焰火,顧不及手上的算盤珠子,桌面上的碎銀子,也顧不及嘴里正念叨著的事情,折身就往正堂跑,一把從送委托的百姓中拽出李元惜,指著焰火散盡,殘留著白煙的天空,不消多說,李元惜便明白了。
“你守著,我這就去!”
說罷,去牲口棚里牽了馬,出了街道司,一路朝著裕豐大渡口奔去。
這株焰火,是大理寺發現西夏運鹽大船的信號,如果孟良平猜測不錯,押運私鹽的西夏鹽官與貨物不在一處,那么,鹽官必會立刻掉頭逃竄,如此蹊蹺的動作,定然會被董安、靳長生抓個正著。
但不知,會生起怎樣的沖突?董安、靳長生等人,畢竟是尋常百姓,如果沒等到公差,就已經為阻攔鹽官去舍身冒險,必然不敵驍勇好戰的西夏人!
“快些!快些!”李元惜催著坐騎,所幸她對京城大街小巷已然熟悉,挑些寬闊的道路走,不至于與人流、轎馬牛驢車擁擠。
果不其然,她剛出城門,就見天空又升起一簇鮮紅的焰火,那是她給董安留的信號煙花。她猛踢一腳馬腹,馬兒吃疼,帶她瘋了般地疾奔。
裕豐大渡口的寬闊河面上,一艘黑黢黢的大貨船被數艘船堵住,船上掛著一條條鐵鏈,套牢在一根根岸上的一根根石柱子上,動彈不得。
船只剛被控制,大理寺和三司的人進進出出,腳夫和押運船員全部被扣押捆綁。聽圍觀者說,船上押著生石灰,第一車石灰剛入庫,船就被攔了。
“有鹽!”搜查的公差向身著大理寺少卿官服的男子稟報,并呈上一斛雪白的鹽粒。
河面卻不見董安等人乘坐的小葉舟。
裕豐大渡口日日繁忙,雖常有爭執,官府也時不時地來設伏拿人,但今日的陣仗卻是少見的,先說船,凡運送生石灰、煤炭、原木等大宗貨物的船,便從沒小的,都是大得嚇人,當然,這艘石灰船也是如此,它黑黢黢地停靠渡口,報稅時用著生石灰的超低價,光明正大地開始卸貨。貨物下船,便被前來接貨的腳夫接入特定的庫房。哪知,第一車剛入庫,貨船已被潛入進去的公差控制,隨即四面八方涌出上百人的禁軍,協助公差一道羈押人馬、鎖定證據和封鎖庫房。
他們行動迅速,吸引來了大批看客,聽說船上運的不是石灰,而是私鹽,眾人唏噓,都說這私鹽販子必死無疑,但私鹽物美價廉,百姓又長著吃鹽的嘴,多少還是遺憾,打擊了私鹽,又苦他們得花高價買官鹽了。
李元惜隨耳一聽,恨鐵不成鋼地想,怪大宋自己的弊病不除,才給了西夏鉆空子的機會!
不過,眼下她可管不了這些,河面上只有來來去去的船只,卻不見販賣果蔬的小葉舟,更不見董安等青衫身在何處。她盼著能再見到一支紅焰火沖天,好叫她判斷方位,但她自己也明白,時間緊張,她不能全靠董安。
她心頭發緊,下馬往貨船上奔去,被負責把守船只的禁軍攔住橫刀。
“我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找吳少卿問話。”
那禁軍也擺出鐵面無私的態度,有禮回拒:“李大人,少卿吩咐,與案件無關人員,不許靠近船只,還請你返回。”
少卿不在,便只好詢問孟水監是否已到,果如李元惜所料,他并不在場。
應是已經到丁府赴宴去了。
在她提及孟良平后,在船旁鞏固鐵鏈的一名漢子扭過頭來,沖她嘿嘿地笑,李元惜覺得奇怪,皺眉仔細去看,認出來是堤岸司的管勾。他放下手里的活計,興沖沖地向她走來:“李大人,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問你,有沒有見過董安那些個青衫?”
“不曾見過——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街道司參與緝捕鹽販之事,只有少數幾人知曉,堤岸司另有任務,自然不知。李元惜也便與他多說什么,叫他向上面通報聲,很快,吳少卿就出來見她。
“那簇紅色的焰火,我確實見到了,是從下游發出的,“說著,少卿向河面方向指了指:“就是那兒!但,李管勾,你先別急,聽我說完。隨著我們扣押貨船,下游不見動靜,但上游一艘客船卻突然回頭,船上曾響起西夏羌人的牛角號聲,我確信,那是鹽官向貨船傳信。我大理寺的公差反應神速,立時乘舟去追,我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了。”
看著吳少卿掩飾不住的得意,李元惜不禁狐疑:貨船被扣,鹽官理應是逃離京城方向,董安偏去了下游,也即是京城方向追?難不成……
恍然間,她憶起有一年,鐵壁軍與西夏游匪廝殺,匪頭逃了八里地,被她追上,見了正臉才發現,哪里是殺人不見血的魔頭?不過是個嚇得戰戰兢兢的倒霉匪徒。迫于匪頭威脅,不得已才戴了他的帽子、穿了他的外袍、擎著他的大刀、又騎著他的馬兒跑的。
當時人馬混亂,李元惜憑借這身裝扮辨認和追襲匪頭,而真正的匪頭裝作普通匪徒,趁亂要逃,幸而被鐵壁軍教頭一槍挑進溝里,在大宋的國土上,為他劫掠的百姓賠了性命。
如今看來,這是西夏鹽販又使的一出計,恐怕是兩艘客船押運一艘貨船,前面的客船坐著真正的鹽官,后面的客船,只是為防萬一,調虎離山,以助鹽官金蟬脫殼。
三司使郭昶也從貨船底倉出來,手里捏著一把鹽,感慨頗多地灑進風里。低頭見了李元惜,幸災樂禍地俯視著。
“李管勾,這事本就為難你們,幸好大理寺不辱命。”
李元惜氣不打一處來,這廝的嘴真是草船借了十萬賤,趾高氣揚個什么!也正是他掌管著度支司,不肯給街道司下撥經費,如今看來,人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元惜不屑與他回應,向吳少卿拱拱手,折身去騎了馬,順著河道往京城方向一路奔去。
“上馬倒是很利索——我得罪她了?”郭昶聳聳肩,少卿笑笑:“武人做事,風風火火,率性而為,郭大人何必計較?”
說著,少卿向河面望去,只見一艘客船正從上游方向向渡口駛來,船頭甲板上,站著幾位身著甲胄、佩掛寶刀,分外威武的大宋兵士,押著一灰頭土臉、羌人發型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挺胸抬頭,傲氣的很。
少卿笑得更為舒心,甭管多傲氣的人,只要進了大理寺,非得叫他交代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來。
他抬頭向貨船上的郭昶瞭了眼:“郭大人,你瞧——那鹽官還不是乖乖回來就擒?”
他們哪里想到,在他們視線之外,一場驚險的追擊與逃生如火如荼。
自己的猜測,或是董安的判斷是否準確,李元惜并不敢確定,但她絕不肯輕易不信自己人。她一路策馬揚鞭,果然,不到二里地,就見了小葉舟,一看撐船的,果然是青衫。
“董安呢?”她向河里喊話,舟上的青衫正在奮力劃船,見了她,驚喜地跳起來,指著前方:
“大人,大人——往前去!董營長和靳都長都在追!”
閑話休說,李元惜順著河道再奮力去追,一路時不時地便能看到河里不幸落后的小葉舟。不多時,果然見了一艘樣貌極普通、甚至有些簡陋的小客船,若非董安和靳長生一左一右追得緊,很難叫人相信,西夏鹽官會躲在這里。
但船速卻是很快,撐船的船家技巧嫻熟,且下手狠毒,但凡哪只小葉舟搶在前面,他必定拿槳把人敲下水。
“董安,叫青衫避開些!”李元惜一面指揮,一看查看周遭地勢,想辦法下水——哪里那么容易?董安也知不可行,急忙喊話:“大人,汴河水深又急,你千萬不能冒險!你要的人在船上!我是演戲的,我辨得出來,他絕不是中原商人!”
說著,他高舉一枚令牌:“你瞧這個,是錢溜子從他那里偷出來……”
話沒說完,客船里射出支箭,穿過令牌,劃出一道圓弧,飛進河里。
董安愣了神,接著發出一聲暴怒的狂吼:“你爺爺的,你毀了證據!大人,他肯定是賊!”
錢溜子,是李元惜招募的青衫,自小跟著變戲法的老手做學徒,善用障眼法,手下動作既快又輕,敢當面偷人家懷里的錢袋子,從未失手。之所以會進街道司,實是厭倦了老師傅的貪得無厭,后者嗜賭,凡輸了,就叫錢溜子替他還債。
先不管錢溜子偷出了什么令牌,但客船里拿箭射它,不惜叫它沒進水里,當真叫李元惜大吃一驚,再細想船中客人箭術了得,由此判定,他定非尋常百姓。
眼下最近的可圍堵客船之處,便是城內渡口,渡口人多且雜,不說萬一傷著他們,單說一個不留神,叫鹽官跑了,大海撈針,該去哪里尋找?
可董安和青衫們都是撐的小船,怎么能阻擋了客船?
那董安想必也是急了,叫舟里的青衫快劃槳,聯合剩余的小葉舟,竭力追到客船前,想強逼它減速,還試圖扔出繩套,套牢客船和小葉舟,但船上有鹽官的幫手,他們抽出彎刀,刀刃遇到繩索,輕輕一挑,繩子另一邊的小葉舟就會險翻個跟頭。
馬上就要從水門進城了,李元惜希望放下柵欄,攔住客船,城門上的守兵卻不知又在哪兒喝酒,李元惜叫了好幾聲,守兵才懶懶散散地出現,但還是慢了一步,客船已經沖進城門。
“李管勾,今日早啊。”守城兵懶散地向她揮揮手,李元惜看清了,這兵曾守南熏門,自己也曾因為看不慣他守城期間打盹睡覺,罵過他兩句。
京城和平久了,戰士們哪里曉得戒備?雖然兵卒數量增多,但都是些好吃懶做的痞子,實在不成體統,叫人灰心懊惱。
“混蛋,我再見你瀆職,定摘了你腦袋!”李元惜罵說。
城門下水路陸路不相接,李元惜暫時作別小葉舟,轉走陸上便道才進城,進城繞過稅檢處,又躍馬揚鞭,迅速追董安,到河邊了,卻見小葉舟已經翻船,而董安駕著的小舟,正被客船頂撞,直接從舟頭碾翻了過去。
董安等青衫全數落水。青衫中有不少都是旱鴨子,汴河水流湍急,形勢十分危險。
這西夏鹽官猖狂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