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沒料到李元惜這么快就登門都水監,待李元惜將周天和的計劃說給他聽,他并不興奮。他擔憂著周天和幫助鐵壁軍贈馬,背后究竟藏何居心。
“他是大宋子民,不愿看到羌漢被人離間,難道這樣的理由仍不夠嗎?”李元惜問道,孟良平收了草紙,離開案前,憂心忡忡地叫錢飛虎去取他的舊朝服。
“怎么?如何你突然不信他了呢?”李元惜追問,又害怕被人聽到她的問話,只得貼近孟良平,悄聲詢問:“你是擔心他和鬼樊樓有關?”
孟良平收回開窗的手,李元惜幫他推開窗,引得院內一位監丞回頭望她。此舉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之嫌,李元惜便退回身來,見孟良平仍是蹙著眉頭,便把周天和與鬼樊樓的瓜葛簡短地與他講了,縱使如此,孟良平仍是半信半疑。
“李管勾,我曾親耳聽過他和老鬼討論街道革新計劃,你確定他對你忠心耿耿?一千匹馬送往邊境,雖是好事,但他若是別有險惡用心,這后果,絕不是一千匹馬能挽回的,你要負責。”
“我清楚我做什么。”
“我猜,你昨天在開封府外的交易,也是和鬼樊樓進行的。遲早我都會知道鬼樊樓,你又何必向我隱瞞?”聽到門外錢飛虎靠近,李元惜垂下眼瞼,聲音更低:“他能告訴我,你卻不能,難道我應該更信任他,而對你存有戒心?”
錢飛虎將朝服送進門來,照孟良平眼神示意,交遞給李元惜。
“李大人,你得交代周天雍動作迅速些,但愿周家的馬,能及時運到戰場上去。”他好心地說,又去桌案前研墨:“上回你那封信恰好沒來得及送進李將軍手里,這次好歹寫幾句話,勉勵鐵壁軍將士。”
他的提議正是李元惜想要的,她想說的,也只有一句話: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里。
筆端蘸滿墨汁,一揮而就,再吹干墨跡,放入信筒,將朝服和信筒一并拿了。
“別愁眉苦臉的,我選中的人,不會讓你失望的。”她伸手,按住孟良平的眉心,揉壓著想撫平那思慮的川壑,本是小事,孟良平卻是一愕,慌亂地往錢飛虎處瞥了眼,引得李元惜也好奇地看去——只見錢飛虎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們,隨后,眼藏不住地竊笑一聲,慌忙低頭,幫孟良平收拾桌案,而孟良平瞬間從李元惜揉壓的指下抽走,反身就走:
“不送。”
“我送,我替大人送送李管勾。”錢飛虎忙不迭地說,也不看孟良平的臉色,到門前引路,帶著李元惜走出大廳,一路滔滔不絕:
“李大人,剛才孟大人的反應,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孟大人原先最不喜歡與人肌膚接觸,說來不怕你笑話,我伺候大人這些年,還從沒碰過他呢。”
“你的意思是,我碰他太多了?”
“沒!沒!李管勾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孟大人對李管勾,態度卻迥然不同。”
“有何不同?不一樣逃走了?”李元惜反問,眼下,她最大的興趣就是周家的馬,不是都水監的人,但對錢飛虎說起的“迥然不同”,卻生起一番好奇。不料,錢飛虎這廝也賣關子,死活不告訴她有何不同。
“你不說我也明白,不就是允許我碰他了?”
“哎喲喂,我的管勾,這可不能用‘不就是’的說法。”錢飛虎賊眉鼠眼地狂暗笑:“不過,李管勾,好事就像好酒,經年累月才有好味道。這事就得慢慢來——”
李元惜戛然收住腳步,這話聽著耳熟。
“我覺得你話里有話,”她叉著腰,訓斥錢飛虎:“你想說什么?一會兒年月一會兒酒的,什么事慢慢來?我怎么覺得,你和小左越來越一樣了?”
錢飛虎心里甜著呢,她這番質問壓根沒法遏制他,這廝把她送到都水監大門外,心意不明地回答:“左姑娘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屁雪亮!
李元惜抬手,錢飛虎慌忙后退了兩步,叫守門的差役關門。
李元惜有要事要忙,本就不愿跟他閑扯什么嘴皮子!便隔著門板喊他。
“回去告訴你家大人,好好管教你的嘴皮子。”
離開都水監后,在去周家的半道上,李元惜便遇上周天和、周天雍兩兄弟。
“李管勾,又見面了。”周天雍說道,他乘著一匹棗紅馬,馬身掛褡褳,自己穿著耐臟的褐布衣衫,背著個簡單包袱。磊磊落落、精精爽爽,看著就叫人歡喜。
再見這身裝束,李元惜便知,周老東家同意周天和的請求了,頓時心情激動,下馬朝著周家方向拜了拜,又趕忙將朝服、信筒交給他。
“你本不需要再辛苦這一回,周家大恩,我李元惜先替五萬鐵壁軍,謝你了。”
“李管勾言重了。從商而言,戰事已如此膠著,元昊倘攻破延州城,即使周家不借馬,朝廷也必會強征。既如此,不如早些出力。從個人而言,國家有難,周家有能力出借馬匹,為國效力,實屬榮幸。”
周天雍把朝服和信筒都裝好,三人一起就近在五丈河渡口找快船。因有都水監朝服在,有如都水監指令,周天雍選定哪艘船,那船便要清空乘客貨物,不待時辰,立即啟程,遍行全國水路。因此,不過是傍晚時分,周天雍便離岸,船兒張帆,借晚起的風向遠處駛去。
“去向哪里買馬?”李元惜問周天和。
“遼國。”
“遼和夏正是濃情蜜意,肯賣嗎?”
“遼國有想賺大宋錢的人,只要他們貪婪有野心,我們就能買得到。”周天和回說:“大人,我們先回衙吧。”
“也好。”
當夜無事,翌日京城一如往日熱鬧,小左特意余出時間,帶著德陽縣來客去京城最熱鬧的地方玩。這天正好是大相國寺萬姓交易大會,自然要趕去見識一番。蠻伢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他們各自的爹娘也歡喜地連連贊嘆。光是網羅天下、無所不有的商品貨物,就夠人從早逛到晚。待啟程回街道司時,小左又帶他們去浴池里好好地搓洗了頓,一洗疲憊,精神煥發。人干凈了,衣裳就顯得過于破舊,小左看不入眼,又在成衣坊為他們各自置辦了身簡單的衣裳,花費不多,卻換得人人都大變樣。
待回了街道司,一群人先去正堂見過李元惜,嘰嘰喳喳地討論了番各自的見聞。小左說到有個叫畢昇的淮南人,做了一輩子書肆刻工,做了成百上千的印刷雕版,居然發明了更好的印刷術,在一個個捏成型的膠泥或是木塊上刻字。
“你要是想讓他印刷‘恭喜發財’,他便找到刻有這四個字的四塊木塊,排列在框里,刷上墨汁,覆紙壓過,就算印刷成了。”小左說著,拾起桌案上的《武經總要》,“那畢昇說,這樣厚的一本書,按傳統雕版印刷,至少得十個刻工耗費三個月,而且用過之后,雕版作廢,不能再印其他書刊。而他的小木塊,可以不限次數地使用,而且速度比傳統快了至少兩倍呢。”
“這倒是個靈活應用的好方法。”李元惜聽了,跟著也贊嘆。畢昇管他的印刷術,叫活字印刷術,想來,不久之后,京城便會出現活字印刷的書籍吧。
“還有呢,”小左放下書,改拿了一張白紙,“想想看,如果印刷真變得如此快捷,那我們就可以把百姓關心的新鮮事印在這些紙上,內容有朝堂上的辯論、士大夫們的新詩、大到國家大事,小到小巷新聞,百姓們一定喜歡讀。”
這個主意讓人耳目一新,李元惜從未聽聞,她不禁贊嘆小左的經商鬼才,然而,主意雖好,卻不見得能實行。
“這薄薄的一頁紙,能賣多少錢?一文?兩文?紙張加印刷費用抵得過售賣的價格嗎?”
“好說!”小左笑著說:“紙可以多張放一起售賣,價格低就有人買,至于如何能把售價壓到最低,有很多辦法——比如,我們去找些商鋪,只要商鋪愿意將自己的貨品印在這小小的一張紙上,再把紙發散到百姓手里,他們就得向我們交錢。我們多找些商鋪,他們支給我們的錢越多,我們的小報就能做得越多越好。哪些士大夫想利用小報傳誦自己的新作,也可以向我們交錢。達官顯貴或是牙人,想招募合適的傭人,一樣可以登小報。如此,他們出錢,我們負責監督印刷和發散,省錢又省力。一張小小的報紙能讓我們、商家和百姓都獲利,何樂而不為呢?”
她隨口說出來的鬼點子叫在座的諸位都目瞪口呆,包括李元惜,從未想過生意還能這般去做。
“左姑娘,你有這才能,將來一定是個有錢人!”蠻伢娘由衷地贊嘆。
“這不算啥,這樣的小報很早前就出現了,叫邸報。我不過是做了一點小小的改變。”小左俏皮地說,接著指向蠻伢娘:“你才厲害呢,你要種的可是黑人瓜。”
蠻伢娘是個種莊稼的實誠人,注意最多的就是農作物的各樣種子。
“我們遇到了個賣綠瓜的回紇人,那瓜綠色的皮,紅色的瓤,黑色的籽兒,是從生了暖爐的棚里長出來的,一個要價十兩銀子嘞。”蠻伢娘興奮得手舞足蹈:“雖說我們吃不起瓤,但買得起種子啊。回紇人說,這種子也不簡單,它是從大海另一邊,一群黑人統治的沙漠里帶出來的,幾乎走遍了世界,才到了咱們這邊的。”
說到這里,蠻伢搶著插話,原來,買種子的錢是從他的腰包里掏來的,自然,也是從街道司這里賺來的。他拿這些錢買種子,有著自己的雄心壯志。
“惜姐姐,左姐姐,等我們回德陽,就把這些種子撒地里,秋天就能收獲西瓜。我不賣十兩銀子,我一個就要一兩銀子,那也得發財了。瓜種得好吃,我專程送進京城來,給你嘗嘗。”
李元惜聽他們既玩耍地開心,又都有收獲,十分高興。
“開封府府尹杜衍遵照圣上旨意,在京城置慈幼局,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孩童,近日就要開放。那里許多孩子都還未找到家人,我希望你們能去看看,給他們些信心。”
“那沒問題。”蠻伢娘拍著胸脯說。
這邊正討論地愉快呢,街道司大門外卻來了兩名公差,自稱是開封府衙役。
“那李管勾,左姑娘,你們先忙,我們下去了。”蠻伢娘向李元惜拱了拱身,便帶著德陽縣一眾鄉親,退到街道司外,去作坊歇息去了。
李元惜迎了衙役進正堂。
“什么事?”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