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共生書房:共生價值觀與生活味道
- 林立平等
- 7976字
- 2024-05-21 15:32:23
院子
1
院子是一種情結,中國人骨子里抹不掉的那種情結。小時候在院子里玩耍、長大,這就與院子結下了一生的緣。
北方的嬰兒先是在炕上學會了爬,跌跌撞撞地蹣跚學步,卻是在院子里一步一趔趄地逐步走穩的。北方地多人少,普通人家的院子多比南方的大,屋里的炕也比南方的床大,在炕上爬遠比在床上容易,在院子里藏貓貓也常常讓大人捉摸不到。北方孩子長得高高大大的,多半與這炕和院子有著更大的活動空間有關。稍大一些,孩子們也往往從院子起始,開始認知外部世界了。我小時候就經常在院子里干一些數螞蟻、捉蛐蛐兒、打老鼠、扣麻雀的事兒,鄰家小伙伴來了,玩得最多的,是那種彈溜溜、打杏核、投瓦片的樂子。一年到頭院子里最大的事是“殺豬”。鄰居家的叔叔嬸嬸一大早就過來幫忙,先是架起一口大鍋,用柴火燒上一鍋開水,養了一年多的肥豬一陣嚎叫之后,便被抬到鍋里,任你翻轉滾燙,它再沒了叫聲。經過吹胖、褪毛以及灌血腸、燉豬骨等一系列的忙活,幾桌“殺豬菜”也就湊齊了,叔叔們開始上桌喝酒吃肉,嬸嬸們仍在端菜倒水地忙個不停,直到有的叔叔醉倒在雪地里,“殺豬”的大事才漸漸收了場。春天開學了,我最喜歡跟小朋友一起寫作業,把炕桌搬到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背著太陽,曬得渾身暖洋洋的。后來讀到魯迅家的“百草園”,方知南方富人家也有大院兒,院中有皂莢樹、桑樹,有鳴蟬長吟、油蛉低唱,也是有無限趣味的。
院子和園子每每唇齒相連,或分不出院子還是園子。能夠活動玩耍的便是院子,與院子連接的又有園子。園子里種的多是些蔬菜水果之類,食用很是方便,常常在吃飯時現去拔兩棵蔥,再摘下幾片生菜葉和一根黃瓜,蘸著大醬,嚼得香脆香脆的,尤其開胃。剛時興化肥時,父親也好奇地買來一袋子用上,結果那年的蔬菜幾乎沒法生吃,嚼起來既不香也不脆。父親說還是自然的好,從此我們的園子再不用化肥而只用農家肥了。有幾年父親還在園子里種了幾垅煙草,綠綠的、大大的葉子,摘下后用細繩拴成一串串地掛到院子里,沒幾天就由綠變黃了。直到金黃色時,父親才把它們取下來疊放好,用的時候拿出幾串來搓碎,放到煙笸籮里。爺爺抽煙袋鍋,父親則抽卷煙,用薄紙卷成一只小錐子,把錐子尖尖掐掉,小頭放到嘴里,從炕上火盆里夾一塊炭火抵到大頭上,吸幾口,鼻子就冒煙了。看著爺爺和父親擺弄得如此有趣兒,六歲那年我便偷偷模仿著卷了一只,鼓弄了半天,沒抽上兩口早已嗆得鼻涕淚水模糊一片了。從此之后,我便成了一家子七口之中唯一不抽煙的“另類”。
院子里還養了雞、狗,有時也養過鵝、鴨。大概是怕它們跑丟了,便用木棍或劈成一條條的柴火棒子圍了起來,書面語稱為“籬笆”,而我們小時候管這叫“杖子”。用“杖子”圍成院子,出入就得有大門,大門也是用柴火棒子做的,每次開啟都得先把門抬起來,挪動時常常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大概這就是詩文里所說的“柴門”吧。曹植的《梁甫行》提到的“柴門何蕭條”,唐代劉長卿“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詩句,父親開門時也曾念叨給我們聽過。父親從小學教師做到校長、書記,再后來又到教育局、衛生局當了領導,家境略好起來,柴火棒子反而不易弄到,于是就用磚石砌成圍墻,大門也改成木板的了,這時我對“高墻”“朱門”又有了新的認識。院子有大有小,墻體有高有低,大門以及門楣、門樓的式樣更是千差萬別。而這些差別往往又與院主人的身份地位相聯系。籬杖與高墻反差呼應,柴門與朱門貧富相映。杜甫一生貧困潦倒,所以常用“柴門”來自嘲家院,反用“朱門”來形容富貴人家。或因白居易有“誰家起甲第,朱門大道邊?豐屋中櫛比,高墻外回環”的《傷宅》詩篇,所以《幼學瓊林》便道是“朱門乃富貴之第,白屋是布衣之家”。只是高墻一圍,外人便不知院內的光景,院內也少見外面的風光,于是就有了唐代吳融“一枝紅杏出墻頭”,以及歐陽修、李清照時不時感嘆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詞語。再后來,人們對北京的“四合院”探研得越發縝密了,有“三進”“五進”的大院,我曾幻想,偌大的院子里是種了多少菜、養了多少雞呢?在北京讀博士時終于有了機會到同學徐焰的岳父家里,那可是最高法院院長的家,進了朱門第一道是門衛,轉過影壁第二道還是門崗,院內除了幾株參天古樹,卻沒見著有瓜果雞鴨。這才讓我明白,籬笆墻里的視野竟會嚴重限制對高墻內的想象,亦如高墻內的目光同樣看不到籬笆院里的風景一樣。
2
“院子”的歷史沒準兒已有幾千年了,然而語言學上的“院子”一詞卻出現得很晚。《現代漢語詞典》中的“院子”,是專指“房屋前后用墻或柵欄圍起來的空地”,這樣的專有語境,其實也不過幾百年的時間。
“院子”最早表現的或許并不是空間場所的概念,而是專指用來圍合場地的垣、墻,所以《廣雅》說:院,垣也。《玉篇》也說:院,周垣也。垣要牢固,要穩定,所以《說文解字》說:院,堅也。“院”是用來圍合空間場地的,它最初并沒有空間感,但畢竟一定的空間場所是由“院”圍合而成,久而久之,“院”字也便帶有空間意義了,于是《增韻》便說“有垣墻者曰院”。這就像古時候的城市多設有東、西兩市,買賣交易活動主要在兩市中進行,鄰居問一聲:“干什么去?”你說,“買東西去”。那意思是說你要到東、西兩市去買物品,而不是要把兩市給買下來,一如今人說“看醫生去”,是要去找醫生為自己看病,而不是你要去探望醫生。“院”字也一樣,用久了也便不僅僅用來表示垣墻了,用垣墻或柵欄圍合起來的空間場地也就成了“院”。
即便“院”字有了空間含義,但“院子”一詞仍然不是專用來表示空間場所的,而是常常用來指某種身份的“人”。元曲《琵琶記》第三出有這樣一句末白:“小人不是別人,卻是牛太師府里一個院子。”其所說的“院子”,顯然不是物,是人。就像我們今天常說的“廚子”,不是指廚房場地,而是指在廚房里烹飪飯菜的師傅。“院子”也一樣,有相當一段時期專指在“院”里干活的人,干的多是些打掃護理的活計,身份卑微,屬于社會底層,類似于仆人或傭人。《宋史》記載,宋徽宗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增置“入內院子”五百人,有時稱為“掃灑院子”,即掃灑院落的“人”。或許正是因為“院子”身份低下,于是也有把身份卑微的底層貧民的生活活動場所稱作“院子”的,如城市中的“貧民窟”或妓院。《東京夢華錄》在講到北宋京城諸色雜賣的底層民眾時說:“其后街或閑空處團轉蓋屋,向背聚居,謂之‘院子’,皆小民居止,每是賣蒸梨棗、黃糕麋、宿蒸餅、發牙豆之類。”毋寧說這里提到的“院子”,更像是我們今天城市里的“棚戶區”。《水滸傳》里九紋龍史進也曾自己承認“與院子里一個娼妓有染”,一般認為這個院子就是指妓院了。《喻世明言》卷十二談到名妓陳師師時,說她住的地方也是稱“院子”的。可知“院子”一詞原本不那么好聽。
“院子”一詞從人向物、從身份向場所的演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間小說話本的興起,或者說“院子”本是俗語,它是伴隨文化的俗世化過程才逐漸完成它的語境進化的。而文化走向生活,面向世俗,恰是從中唐以后的話本小說中凸顯出來。《太平廣記》是以唐代為主的小說匯集,其中有一折故事,講的是唐末有一位叫康義誠的人,被當兵的抓到一個大宅里充了“院子”,時不時受人欺負和斥責。后來河陽節度使憐他年邁體弱,關心地問他“老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結果發現這位“院子”正是他的父親。也正是從中唐以后,用“院”來表示空間場所的用法日漸普及開來,有宅院、庭院、大院、小院、內院、后院等各種用法了。白居易有“前庭后院傷心事,唯是春風秋月知”的詩句,后唐李煜“風回小院庭蕪綠”,北宋蘇軾“深深庭院清明過”等,更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而習慣性地用“院子”來直指垣墻或柵欄等圍合空間的場所語境,卻是到明代才漸漸約定俗成的。明代小說《金瓶梅》中,很多故事都發生在“院子”里,書中表達場所空間的“院子”一詞竟也出現了26次。著名詞話小說“三言二拍”,用“院子”一詞來表達庭院或院落空間也開始習以為常,如《初刻拍案驚奇》即有“小夫妻兩口恩愛如山,在六老間壁一個小院子里居住,快活過日”。但在元明時期,忽而說“在小小院子里玩耍”,忽而講“院子來報”“院子萬福”,“院子”一詞有時指場地處所,有時指仆使人物,尚屬語境進化的過渡時期。到了清代,“院子”一詞才真正在語言學上專指“用墻或柵欄圍起來”的空間場地了。這在《紅樓夢》中體現得最鮮明不過,如第二十七回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其他如《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老殘游記》等名著當中如此用法也都屢見不鮮,此處無須贅言了。
3
生活主義也好,生活哲學也罷,我們每個人確確實實每時每刻都逃離不開生活,而我們生活于其中的場所空間,這其中也包括“院子”,無不在伴隨生活的變化而改變著模樣。
有人說有了房子之后,慢慢地也就有了院子,院子是跟房子聯系在一起的。在西方人眼里,是萬能的上帝最先造了人也造出安置人的伊甸園,仿佛人類一開始就與園分不開。依進化論而言,人類從游牧走向定居,由狩獵趨向農耕,房子和院子總是與人類穩定的生產活動和居住生活相聯系的。說不定是先有了某塊穩定的狩獵領地,進而開發了馴養、種植的專屬區域,并在其中辟出一方集體舞蹈和祭祀的空間,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原始的廣場院落,而那時人們或許還處在穴居或樹居階段。由此說來,原始的“院子”或許早于房子而存在,只是它最終成形總是離不開房屋之類的建筑構造而已。所以先有房子還是先有園或院兒,兩者孰先孰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總是跟生產和生活密不可分。
我們的祖先進入農耕生活之后,建造房屋從事穩定的一家一戶的生產生活便成了智慧的選擇。還記得小時候背誦的課文有“房前屋后,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想必原始的小農經濟環境下生產和生活多是融合在一起的,很難想象它們能截然分開。雖然在古漢語中,“苑”“園”“圃”“囿”等詞語用義有明顯區分,或曰“苑”所以養禽獸也,“園”所以樹果也,“圃”所以種菜也,“囿”所以有垣馴養禽獸也,等等。但在實際生產生活中,“園”和“院”往往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分。只有在城市生活有了一定的發展,房屋建筑和民居生活有了一定的規模并形成一定范式的情況下,“院”作為活動場地才有可能與生產活動相分離,成為家庭或家族生活交流的情境空間了。
當“院”脫離了生產活動,它便朝著“宅院”“庭院”純粹民居的方向發展著,進而成為中華民居最為鮮明的特征。農耕民族最關心的是天地風雨、四季冷暖,所以我們的祖先從一開始就對宇宙自然有著獨特的認知。萬物生長離不開水的滋潤,這便有了大禹、李冰等無數的治水故事;莊稼植物需要陽光照射,居住方位也就崇尚朝南、向陽;對天圓地方的宇宙認知,在居住方位上更是堅守“中正”“方正”的美學思想。久之,“合院”住宅就成了中華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方向。據孫大章先生《中國民居研究》,秦漢時期“四合院”的民居形式已經基本形成,民宅大院和諸侯王宮,也大都以圍合的“方正”形式展現出來,越是富有階層的“院”,越是呈現出與生產性的“園”相分離,從而形成以生活情趣和閑逸觀賞為主旨的園林庭院的發展趨向。
靠天吃飯的農耕民族,關于宇宙的所有認知無不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起始,以天地為父母的“道法自然”的思維定式,更是逐漸形成天、地、人渾然一體的哲學體系,進而將整個民族的思想生活緊緊地與自然融合在一起。源于自然進而崇拜自然,不僅抑制了超越自然的萬能神的產生,還將生活的一點一滴、方方面面,都能精細地鐫刻出自然的味道。庭院園林雖然與生產活動相分離了,但卻從未遠離自然,恰恰相反,它反而成為人們日常生活融入自然環境的中介,成為人們居住生活依戀自然的另一種追思與創造。大到起山理水、亭臺橋榭,小至一花一草、一竹一木,院落里的人文景觀無不體現著自然的精神。據文獻記載我們知道,漢代富裕的大戶人家已經開始修筑豪華園林,如西漢的袁文漢,東漢的梁冀等人家,院制宏偉,有山有水,建廊修閣,已是十分精巧了。從山東諸城出土的東漢墓畫像石可以看出,大型宅院已是由多重房屋與院墻圍合而成,院內有水池游船,門有雙闕,方正格局已然成形。西晉石崇的金谷園,唐代王維的輞川別業,直到宋代李清照父親李格非《洛陽名園記》中列出的19個著名園林,私家民居的園林庭院無論是房屋建筑還是造園法式,應該說都已走向成熟了。這其中流傳最廣的當屬司馬光的“獨樂園”,而其“所以為人欣慕者,不在于園耳”,而在于“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的眾生理想。
好友陳一峰,為了研究精品度假酒店幾乎走遍了全世界,好不惹人欽羨。想想自己也很幸運,因為工作原因,國內現存的大宅庭院和私家園林也大都看過了。但凡去過蘇州、福州以及廣東、山西、云南的游人或許都會感知到,明清時期我國的庭院民居和私家園林業已達到鼎盛的成熟階段,像著名的拙政園、留園、個園、何園,以及廣東的清暉園、梁園、可園、余蔭山房,山西的喬家大院、王家大院,福建的愛荊莊、宏琳厝、三落厝,客家的進士第、東生圍、蘇家圍屋,白族的張家花園、嚴家大院,還有一大批名人故居,等等。然而不論東西南北,不分民族習俗,院落式民居已然蔚成風尚,成為中華民族骨子里依戀自然、夢回自然、與自然共生的刻骨不忘的精神世界和依依情懷。明代計成在其所著《園冶》一書中,僅用了8個字即將中國園林的這種風骨氣質概括得一覽無遺,那就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自然氣節。
尊享著傳統園林的意趣,最初,我也把自家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院子打造成了以休憩為主的小花園,還專門請了大師級人物姜學申給做了園林設計。有四角木亭,一座小假山,山上流下涓涓細水,匯到小魚池,沿溪水兩側種植花卉植物,靠近外墻邊有兩棵大櫻桃樹和一棵桃樹。起初在亭下讀書、喝茶,偶爾在院子里燒烤,每次都吃得林真好和她媽媽不行不行的,確是蠻多樂趣。可好景不長,一次姥姥不知怎的上吐下瀉,打了兩天吊瓶,醫生說是食物中毒,姥姥回憶說,肯定是買的菜花有農藥殘留,洗了那么多遍還沒洗凈給毒著了。看看周圍鄰居,一個個都把花園變成了菜園,于是一家人經過討論、爭辯,最終還是決定進行改造,把花園改成菜園,讓院子變成園子,只保留了亭子和一棵櫻桃樹。沒曾想第二年,園子里的小白菜、菠菜、蘿卜、油菜、生菜、西紅柿、茄子、辣椒、黃瓜等,都長得十分可人,自家吃不完還送給鄰居好友,送的時候還要加上一句“沒農藥、沒化肥”,讓人家放心吃。有時我傻呆呆地望著園子在想,土地呀土地,只一小塊就能養活一家人,“稀缺”經濟學理論真的有土地與人口的計量根基嗎?
無獨有偶。到了四川禹總家里,大大的別墅,大大的院子,游泳池成了養魚池,花園已被各種菜果占領,角落里還有一個雞舍,吃飯時也要特意介紹一下,所有的菜都是自己種的。十多年前去看他時,他是在五星級豪華餐廳里請我吃的飯,此次他妻子高興地對我說:“在家里吃好,放心!”
園子—院子,院子—園子。從脫離生產,到回歸生產,從玩味自然山水的精神境界,再到功利主義的自給生活,這是怎樣的輪回?是什么力量能夠推動這樣的輪回?是金錢?不缺錢;是戰爭?沒發生;是權力管制嗎?沒人介入。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呢?
4
凡人都有一種“崇大”心理,房子要大,院子要大,公司要做大,城市也要大大化,區域更要一體化,學術人稱之為“規模效應”,擋不住的被廣告以為“增粗增大”就好。其實未必。經濟學中的“最大化”是有限度的,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效益時才是最佳狀態,這聽起來有點玄學的味道,卻在告誡企業家,公司不是越大越好,超過了邊際的“度”,利潤就會下降,風險反而提高。《宅經》也有“五虛”之說,指的是宅大人少、門大內小、墻院不完、井灶不處、宅地多屋少庭院廣,遭此“五虛”是會“令人貧耗”的,并不吉利。富商胡雪巖即深諳宅院之道,他在杭州的故居就不是以大見稱,總共只有10畝多地,但精巧充實,趣味盎然。很多文人乃至富商,他們對“院子”的追求也都不在大上,而是更加注重“合天道自然”的巧思趣想。韓愈的《庭楸》即把“庭楸止五株,共生十步間”玩味得如醉如癡;鄭板橋對自家“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的小小庭院,更是體味到了“非惟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的心靈境界。他的竹石畫品之所以別具一格,風骨千秋,其內里的藝術情趣恐怕正出自這茅齋小院。這倒是說白了,院子莫要貪大,精神情趣才是它的首要意蘊。
生活中最是妙趣橫生的地方莫過于“院子”了,思緒里的“鄉愁”幾乎都夢繞著“院子”。三毛的《鄉愁》,總是與她周游世界,走遍萬水千山牽扯出的情愫分不開;瓊瑤的《鄉愁》更是她與生俱來的離別情感。但更多的人沒有機會或條件“宦游四方”,反而是自家小院,“一時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讓很多文人騷客浮想聯翩,不能忘懷。魯迅小時候若是家的后面沒有一個很大的園,便不會寫出饒有風趣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汪曾祺若非生活在祖父時建造的“幾進”的大院里,生活主義的文學風范以及《花園》中花鳥魚蟲的細膩描寫便不會躍然紙上;選在課本中的《荷塘月色》,不也正是作者“在院子里坐著乘涼”一時興起的神來之筆嗎?是院子!院子不僅給了老舍《養花》的快樂;給了西雨客《院子里的狗》的窗前凝望;甚至給了英國哲學家培根《論園藝》的靈感;更是給了每一個在院子里長大的我們,留下了難以數計也難以言狀的鄉愁記憶。
后面收錄的《鳥葬》《外婆的火炬樹》,若不是當初自己買房時看中了一樓帶有一方小院,恐怕林真好也就不會有那么多“院子”里的童年樂趣了。比起其他住在現代樓房里的小朋友,她真的有幸。土地總是有限的,從經濟性考慮,萬不能讓所有人都住進有院子的平房里,把房子疊架起來,建成高樓大廈,不僅占地節省了,也降低了建造成本,這是城市人口居住形式的必然選擇吧。
然而人們一旦住進樓房,傳統的“開門進院,登堂入室”的生活習俗也就漸行漸遠了。院子里的童年情結和那么多的名人故事,很是讓我不甘,我在想,能不能把“院子”搬進樓房呢?讓那些住進高樓里的人也能享有院子,讓他們的孩子也能有院子里的記憶和“鄉愁”,那將是多么美好的“讓樓房與自然接吻”呢?我開始潛心研究,癡癡構想。這時廣州珠江新城“金碧華府”的空中花園誕生了,這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子,售樓小姐以為我是買房的,無數次地講解和看房,我內心便無數次地萌生對她不起的歉意。不行,這種空中大花園只是把陽臺或露臺放大了而已,這和“院子”——那種開門先進的院子——有天壤之別。為什么不能開門先進陽臺式的大花園呢?開門先進大花園不就是開門進院了嗎?對,就是這樣!我為房地產開發企業提出了戶型改造設計的大膽構想——入戶花園——在高樓里也要實現“開門進院”的設計創想。我毫無保留地將這一構想在各種行業會議和講座中分享出來,希望我們有更多的孩子能夠像我小時候一樣留下“院子”的記憶。
20多年過去了,這期間出現了“長城腳下的院子”以及“泰禾院子”系列,萬科樓盤也有了“骨子里的中國情”和退臺花園,我們還在長春首創了“院景商街”。“入戶花園”已不是什么新鮮概念了,很多樓房都有了入戶花園,有些高樓還嘗試著設計出多戶合用的空中鄰里庭院。在樓房里實現“開門進院”的構想不僅可行,而且并不比想象的困難。結果呢?不無遺憾!很多入戶花園被住戶封閉起來,變成了室內使用空間,開發商對生產入戶花園的戶型也漸次喪失了熱情。我問了很多好友、鄰居,為什么不給孩子留下個“小院”空間呢?北方人說天冷風大,封起來實用;南方人說花費這么大價錢買個“院子”不實在,因為院子和陽臺一樣要計算建筑面積的。我似乎明白了,是價值改變了生活,是建筑設計規范讓我們的院子情結逐漸褪了色,是物質壓倒了精神。
我站在窗前,看著妻子在院子里清理鳥籠,“紅紅”“綠綠”和“小藍”在歡快地雀躍著,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釋懷地寬慰自己,別想太多了,雖然那么多人喜歡高樓,仰望天堂,卻也總會有人親近土地,回歸自然,就像總會有人在心靈深處惦記著院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