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經濟學人:耿明齋教授經濟思想述評
- 王理等主編
- 26204字
- 2024-05-21 15:08:06
我的經濟學探索
耿明齋
一、我的早期經歷
20世紀最有影響的經濟學家、英國劍橋大學教授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思想體系的精華是“未來不可知”。確實,這一判斷得到了無數經驗驗證,社會如此,個人亦如此。我的職業生涯鎖定在經濟學研究和教學領域,純屬偶然。
(一)出身與童年
我1952年生于河南省滑縣南部距離縣城還有80多華里的偏遠農村,算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幾乎經歷了共和國所有的重大事件。從“大躍進”、人民公社,到三年困難時期,再到“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件件刻骨銘心。用時下流行的一句話“時代的一粒塵,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來表達我對這些事件的感受,是再貼切不過了。大饑荒奪走了我家3口人的生命,一個是年事已高的堂曾祖母,一個是年不足60歲的祖母,一個是36歲正值壯年的父親。再加上我出生前的戰亂年代伯父以20余歲青春年華死于非命。我幼年時代被時代灰塵砸得支離破碎的家庭,在社會災難面前就更顯得脆弱不堪。
記憶中的童年生活極其艱難。終身留下清晰記憶的一件事是我的小妹妹故意扔碗。一家人用盆從公共食堂打回按人定量還幾乎清澈見底的稀粥,然后再分到每個成員碗里,不滿4歲的妹妹沒喝夠,盆里沒了很無奈,她就很不高興,臉拉下來,任由放在膝蓋上很漂亮的小小花瓷碗滑下來打碎了。
(二)求學與謀生
那時候,因為生活困難,也因為短視,很多孩子早早就輟學了,不少家庭干脆不讓孩子入學讀書。感謝我的家人,在如此困苦的條件下仍堅持供我們上學讀書。我1965年還考上了滑縣八中,在同齡人中也屬鳳毛麟角。遺憾的是,又一粒時代灰塵砸到我頭上:剛剛學完初中一年級課程,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停課鬧了兩年革命,1968年10月,66、67和68三屆學生同時被送出校門,算是初中畢業了。我16歲就成了后來被冠名的“回鄉知青”。
1970年原滑縣八中升格辦高中,我又報名上了一年高中,當年12月即畢業了。當時“文革”前17年的教育制度已經被全面砸爛,既無統一學制,也無統一教材,是根據“五七”指示辦的,主要是學工、學農,學校也叫“五七高中”(這個名稱是后來才知道的),極不正規,也沒有學到系統知識。盡管如此,這對于我還是一段難忘的重要的基礎教育經歷。
從當時的情況看,我很有可能終身以務農為業。高中雖短暫,但學習生活還是快樂和充實的,由于學業和書法方面表現出來的小小天賦,自己對未來也有懵懵懂懂的憧憬。但一出校門,所有夢幻即刻破滅,一切都又被打回原形。當時年輕人可能的出路有三條:參軍、招工和工農兵大學生。但所有這些都是僧多粥少,特別是面對著以權力關系為原則的遴選機制,要成為幸運兒都需要深厚的社會關系基礎,我一樣沒有,所以這些也都與我無緣。唯一現實的不需要選擇的是繼續當“回鄉知青”,務農!我這一干就是8年,從農業技術員、民兵排長到生產隊長,絕對標準的農業熟練工,用現在時髦的語言說就是“職業農民”。那時候沒有學哲學,不懂辯證法,不知道“未來不可知”,以為未來就是過去的樣子,不會變,也變不了。誰知道1976年10月響春雷,“四人幫”被粉碎,繼而鄧小平復出,恢復高考,這一次砸向個人的不是時代灰塵,而是時代“餡餅”。
我有幸成為“餡餅”分享者,從而有機會改變職業方向,由農民成為“學者”。這得益于我卸任生產隊長之后一年多的民辦教師經歷,得益于我所任教學校同事的支持和鼓勵,尤其是同在該校教書的我初中時代的一位老師,是他一再的督促和催促,才促使我最終在1978年臨界點前很短時間內決定參加高考,從而抓住了青春時代的尾巴,實現了命運的轉折。
(三)困擾與思考
現在看來,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所經歷過的所有這些不幸和磨難,都是人生的財富。職業機會靠權力關系而不靠才能;職業身份和活動空間嚴格隔離固化而不能流動;出工不出力,統計勞動量與實際勞動量嚴重脫節,終年勞碌卻產出了了,甚至食不果腹……所有這些經驗和經歷,用理性語言來表達就是既不公平、也無效率的現象,在頭腦中累積了無數的問題。找到這些一直縈繞在思緒中問題的答案,給出至少是自己認為合理的解決方案或方向,成為日后我經濟學探索的不竭動力,也構成我理論思考的基本邏輯脈絡。
二、分配:勞動計量與所有者權益
(一)公平與效率是經濟學價值判斷的依據
我是從研讀馬克思的理論進入經濟學這扇門的。我大學本科讀的是政治教育系,四門核心必修課程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三個組成部分: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也稱國際共運),外加中國共產黨黨史。對于我這樣從極端貧困中走過來,一直想探究物質短缺原因的人,以物質生產活動為對象的政治經濟學自然成為最愛,我對該門課程學習特別用力,除了教材,還下功夫研讀了學說史,瀏覽了部分經典。碩士研究生則以政治經濟學為專業,主攻《資本論》研究,對該部被普遍認為艱澀難懂的大部頭著作研讀數遍,基本上把握住了馬克思經濟理論體系的要義:所有權是基礎,分配是關鍵。正是由于生產資料私有制,資本所有者才得以牟取社會財富的絕大部分,僅留給勞動者維持生存的一小部分,這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制度。運行的結果是需求不足,生產過剩,危機頻發,生產力浪費,也就是既不公平,也無效率。改變的方向是剝奪剝奪者,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勞動者占有全部生產成果,即按勞分配,這就是替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財富全部歸它的生產者,每個勞動者所得與他的勞動付出一致,被認為可以做到既公平又有效率,社會可以良性運轉。
(二)現實與理論的背離
但我親歷的經驗卻與這一理論邏輯相背離: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時期是共同勞動,成果共同占有,以人定量共同消費,結果弄成大家都沒飯吃,這被認為是超越時代,沒有貫徹按勞分配原則,從而導致大家只吃不干,不再贅述。問題是,公社化和公共食堂之后,公有制形式變成生產隊,大家共同勞動,按勞分配成果,以家庭為單元分灶吃飯,怎么也是可分成果難得增長,家家難得溫飽呢?
(三)問題出在勞動計量
一個經驗事實:每個人從自身利益最大化算計,都想以最少的勞動耗費支出獲得最大的收益,最有效的辦法是最大化被認可有分配權的形式勞動量,最小化體力腦力實際消耗,因此,“出工不出力”成為絕大多數人的常態化行為選擇,結果必然是相應于實際勞動量的產出量日益萎縮,脫離實際勞動量和產出量的形式勞動量越來越多,單位形式勞動量的報酬也越來越少,生產隊公有制中農民家庭在難得溫飽的貧困中徘徊也就成為必然。這背后直接受到關注的勞動計量和勞動監督問題,在馬克思經濟理論體系中沒有這方面的討論,即使在專門論述按勞分配的《哥達綱領批判》中,也沒有這樣的討論。針對農業生產和農村公有經濟中存在的這一問題,中國經濟學界在20世紀80年代曾有過充分的討論,最后的結論是:農業生產過程的特殊性決定了單個勞動難以計量,監督成本也過高,所以解決公平和效率的辦法是肢解生產隊的公有生產和分配組織形式,將土地按人口均分至每個家庭,由各個家庭自我完成生產全過程,并直接占有自己的生產成果,這就是沿用至今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在這一制度下,生產資料公有和按勞分配已經打了折扣。
(四)市場競爭機制是助力
其實,在最少耗費和最大收益規律普遍支配微觀主體行為選擇的背景下,勞動計量和勞動監督問題也存在于非農制造業甚至服務業領域,通行的解決方案是計件工資。但總有一些崗位是無法通過計件來核定勞動量的,所以促進勞動支出與報酬所得最大限度趨于一致的最終解決方案是市場競爭。勞動者之間的競爭所造成的就業壓力能使每個勞動者意識到就業機會得之不易,并因而加倍努力,雇主之間競爭能使雇傭者把工資報酬定在對勞動者有吸引力的水平上。只要競爭充分,就能用市場化的方式最大化地實現勞動與報酬比例趨于一致的公平與效率目標。這也意味著,沒有市場機制,純粹公有機制難以解決公平與效率雙損失問題。
(五)所有者權益
除了勞動計量,公有解決方案中還有一個很少受到關注,但卻更加令人困擾的邏輯矛盾,即“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財富是勞動和土地(物質生產資料)共同創造的成果,憑什么只能由勞動來分配?在馬克思的理論邏輯中,在生產資料私有制與市場交易的制度背景中,財富形式上是龐大的商品堆積,本質上是價值,價值是勞動創造的,理應全部歸勞動者所有。但由于私有制和市場機制作用的結果,除了維持勞動者生存的部分之外,資本家也就是生產資料所有者占有了全部的剩余價值。正如我們前面已經指出過的,這是不公平的,運行的結果也會失去宏觀效率。社會主義的解決方案是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在該方案中,其理論邏輯是:由于公有,體系中每個成員都是非所有者,財富創造過程中能貢獻的只有自己的勞動,所以沒有人能夠憑借所有權參與成果分配,只能憑借自己的勞動參與成果分配。這兩種邏輯顯然都與財富是“父”“母”結合產物的事實矛盾,前一種矛盾涉及價值與使用價值,以及價值比例和數量比例的關系,我們在后面會專題討論,這里我們重點討論一下后一種矛盾。
在公有體系中,如果全部產品實行按勞分配,就會產生兩個問題:一個是沒有勞動能力的成員如何生存?再一個是成員之間勞動能力差異會否導致兩極分化?對于前一個問題,人們或許會說靠救濟,但群體中一部分人單純靠另一部分人施舍過日子能否長期維持?施舍者會自認是被剝奪者而產生怨言,被施舍者會認為自己是公有制成員,能夠憑借自己的財產權益獲取生存資料,所得理所應當,不承認救濟或施舍。隨著時間延續,兩個群體之間矛盾會增大,肯定會影響體系穩定和良性運行。對于后一個問題,有資格參與成果分配的群體中會因勞動能力差異導致所得差異,勞動能力強從而所得多者會有更多剩余,這些剩余怎么辦?是否允許積累?允許積累的結果可能使其成為私有者,不允許積累意味著剝奪勞動者權益。長期下去也會影響體系穩定和良性運行,甚至造成體系瓦解。
對于前一種矛盾,依據共同創造、成果分享的邏輯,公有體系內部成果分配應堅持“按所有權”與“按勞”兩個原則,即把待分配成果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按勞分配,一部分按所有權分配。至于分割比例,在公有體系中內部,只能通過民主決策的方式來確定。根據當年我在生產隊時的親歷經驗,除了貨幣形式的經濟收益完全按勞分配之外,一切的實物分配都是所有權和勞動共同分割的,只不過所有權由人頭來體現,分割比例也表現為人勞比例,不同類型的物質產品比例各有不同,有“人勞各半”“人七勞三”“人六勞四”等。比例確定一般按照多數人意見或遵循慣例。正是基于這些思考,1984年碩士研究生在讀期間,我撰寫了題為《論社會主義勞動者的雙重身份和社會主義個人消費品的雙重分配》一文,并投稿當年的莫干山會議征稿活動,獲得了“上山”的機會。至于為什么公有制體系內部產權權益總是“按人頭均分”,無差別分享的,邏輯上應該是民主決策的結果,相信按照現代實驗經濟學的方法對公有體系內部產權權益分享方式做出實驗,也應該是這種結果。事實上,20世紀80年代初以聯產承包責任制冠名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就是以土地按人頭均分為核心特征的,而且全國各地均如此,幾乎無例外。
(六)全民公有體系
前述所有者參與成果分配的權益及該權益按人頭均分的原則,雖然只是在生產隊這樣的小范圍集體公有體系中得到經驗印證,但該權益及其分享原則理論上適用于任何規模的公有體系,包括我們所熟知的以一國全體公民為成員的全民所有制。事實上,經驗中全民公有體系內所有權參與成果分配的形式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對利潤的占有,與勞動對工資的占有形成明確的界限。但利潤如何按人頭由全體社會成員共享?卻始終沒有找到辦法,甚至沒有被充分討論。目前形成的共識是,全民公有體系內部存在著委托代理關系,全體國民是最終所有者和委托者,政府受全民委托代理國民行使所有者權利,全民所有制企業管理者又接受政府委托管理企業,并占有價值增值中扣除工資之后所剩余的利潤,負責資產“保值增值”。近年來,作為體現全民所有制權益的舉措,是規定國有企業利潤的一定比例上交國庫,進了國庫是否以及如何向所有者權益的最終享有者延伸,就沒有下文了。也許是因為數量太小,不值得進一步分割,也許是認為政府是代理者,國庫就是全民的,進了國庫,由政府掌握,自然就會用于全民福利,比如可以用來增加教育醫療等福利型支出,或者直接用于補充養老保險基金等等,沒有必要再追究。但是,從產權清晰、權益明確的角度說,全民公有權益如何實現還是應該從理論上說清楚,在實踐中做明白。除此之外,全民公有體系委托代理關系中還糾結著效率問題,至今還一直在討論,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如何有效監督?二是如何激勵有效?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全民所有制企業改革和所有者權益實現方案,那就是國有企業經營性資產按人頭實行股權人格化改造。我也曾參與此問題的討論,相關觀點體現在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發表的系列文章和出版的相關著作中[1]。
最后多說一句,在市場經濟體系中,所有權與勞動對于共同成果的分享比例,主要是通過市場競爭來實現的。生產資料(資本)所有權權益也是通過市場交易來實現的。
三、方法:決定論還是選擇論?
(一)決定論的思想傳統
在我們的思想傳統中,決定論可謂根深蒂固。比如我們所熟知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生產決定分配”等,很多人都拿來作為支撐某個或某些觀點的當然論據,無須再作進一步的解釋。決定論也是很多思想巨人構筑自己理論大廈的基石,比如馬克思、黑格爾等。他們認為體系中有一個最高和最終的東西,是整個體系中所有元素繞以轉動的軸心。在黑格爾那里是絕對精神,在馬克思那里是剩余價值。在馬克思經濟理論體系中,這種思維方式體現得最為充分。認真研讀《資本論》很容易發現,馬克思從商品這種外在的財富形式開始,層層剝離,找到背后的價值,鎖定剩余價值這個核心概念,然后又從內到外,把體系中各種元素再納入進來,系到剩余價值這個發動機和動力源上,讓它帶動運轉。這樣,體系中所有元素都是為了它而存在,也都可以通過它得到解釋。體系的滅亡和被另一個體系替代也是自我循環運轉的結果。
(二)與現實經驗的錯位
按照上述決定論的邏輯,以資本和剩余價值為核心要素的生產關系體系存在的根據,是它能容納相應的生產力,一旦它無法容納相應的生產力,這個生產關系體系就會滅亡,被另一個以生產資料公有與按勞分配為核心的生產關系體系所取代。然而,歷史經驗卻沒有嚴格遵循上述理論邏輯,成熟的資本與剩余價值生產關系體系至今未亡,取代它的是蘇聯和中國等資本生產關系并未充分發育的經濟體。理論上如何解釋?對于前一種現象,仍可以遵循既定邏輯,說資本關系仍足以容納現代的生產力。對于后一種現象,蘇聯是在資本主義的薄弱環節打開了缺口,中國是由節制資本的新民主主義基礎上向社會主義生產關系過渡。但蘇聯和中國都遇到了一個共同的經濟活動效率問題,并由此觸發了理論思考和相應的制度變革。
蘇聯體系中的東歐諸國是理論思考和制度變革的先行者。曾經擔任過副總理并主持過改革方案設計的捷克著名經濟學家奧塔·錫克,把蘇聯制度的僵化和固化以及由此帶來的效率損失歸因為決定論的思想方式。他認為,決定一切的生產資料公有制首先是應當被解釋的東西,因為只有在動態運行中能夠不斷被再生產的東西才是有生命力的,公有制要能夠不斷地被再生產,從而保持其生命力,其決定的體系必須要有效率[2]。這就把對該體系的考察引向了與效率相關的微觀主體行為選擇上,也就是引向了體系本身的改革上。
(三)我的一次歷險
我嘗試要對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農村的改革做出理論解釋時,還沒有接觸到蘇聯東歐學者的相關理論,但也發現了決定論邏輯與現實的錯位。比如,按照決定論的邏輯是“生產決定分配”,僵化地堅持有什么樣的生產方式就有什么樣的分配方式,而不問那種被決定分配方式下人的行為方式對生產的決定性影響,恰恰是這種分配方式中個體的“偷懶”行為導致了群體效率損失,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也被認為是從調整分配關系實現了生產效率的提升[3]。據此,我提出了在特定情況下分配也決定生產的非常規觀點,并且寫進了我的碩士學位論文。論文答辯時,專家們對此強烈質疑,說該觀點與已成定論的決定論觀點直接相撞,結果,答辯組專家還為此專門休會進行了閉門討論,好在最后還是決定放我一馬,通過論文答辯,但警示要認真反思。這算是一次終身難忘的歷險,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四)選擇論、相互作用與系統論
我知道,決定論和選擇論也是哲學界爭論的問題。20世紀90年代,后來輾轉到北師大任教的著名哲學家張曙光教授當時還在河南大學和我同住一個院,我們有機會就一些理論問題交流討論,他曾經向我介紹過哲學界有關決定論和選擇論爭論的一些情況和他自己持有的觀點。哲學我只是擦著邊,沒有資格參與此類專業問題的討論,但從經濟學角度琢磨出來一個理:從有果必有因,社會作為有機體,也像其他事物一樣,運行有其內在規律的認知來說,決定論不無道理。但深究起來,任何看起來似乎是被決定的經濟社會現象,實際上都是諸多社會個體行為選擇的結果。俄羅斯大文豪和思想家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這部巨著中,針對當年拿破侖入侵法國和俄國人先退卻后反攻的一系列歷史事件進程預設說,提出他的反駁觀點,即一切歷史事件都不是預設的,也沒有人能夠預設,它們只是無數個體有目的或無目的自發行為合流最后所呈現出來的結果。我覺得,這很好地詮釋了社會經濟事件決定論和選擇論的關系。那些能夠決定歷史事件進程的個體或群體及他們所構建的規則體系,是無數社會個體有意識無意識行為選擇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些個體或群體及他們所構筑的規則體系一旦建立起來,又會引起或引導無數社會個體下一輪的行為選擇,而眾人新一輪的選擇又會對此前的結果做出再修正甚至再選擇。所以社會經濟事件是在決定論和選擇論相互作用中不斷破壞、修正或重建的過程。被決定的事物是上一輪選擇的結果,它又是新一輪選擇的原因和開始。比如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的體系是人們按照效率原則做出的選擇,但這種體系又成為體系中多數個體根據自身利益最大化做出行為選擇的誘因,從而也是導致群體無效率的原因,由此觸發的改革,意味著規則的改變和新一輪選擇的開始,并期待著新選擇能夠提升群體經濟活動的效率,一旦新選擇沒能達成期望的新效率,又會被修正、改革并引發新的選擇。
再進一步說,決定論容易導致A→B→C→…的直線傳遞,不認可后者對前者的反向作用,或者僅僅承認是“反作用”,不承認同等的決定作用,或者相互作用。選擇論則意在強調體系中各種元素的相互作用,近年來流行的系統論和博弈論,可以看成是相互作用論基礎上的延伸、豐富和規范。從這個意義上說,選擇論、系統論和博弈論,是改革的思想方法和哲學基礎。
(五)技術、效率與組織——自我存在和自我強化過程
技術與制度的關系曾經是經濟學界爭論的熱點之一,一說技術重要,一說制度重要,一時爭執不下,難分伯仲。現在回過頭來看,這種爭論是對生產力決定論的反思。實際上,技術和制度中間夾著的是效率。效率是所有生命體活動的基本訴求,不管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因為只有保持效率,才能使其在生存競爭中持續生存下去并不斷壯大。就連病毒也是如此,新冠肺炎病毒就通過不斷變異來拓展生存空間和提升生存能力,人類更不例外。效率是經濟社會活動的基本目的,技術是手段,為了效率而追求技術進步,新技術需要新的組織形式也就是制度來適應,組織或制度變革是新技術能夠導致效率提升的保障。反過來,組織或制度本質上是激勵機制,合理的制度和有效的激勵機制又是推動技術創新和效率提升的動力。蒸汽機的發明所導致的機器大生產,把諸多互不關聯的生產過程組織在一個體系中,共享同一個動力系統,大大提升了生產效率。同樣,現代智能手機生產普遍采取的多空間多企業垂直分工生產組織體系,不但大大提升了效率,也因為分工深化和專業化程度提升而導致技術進步步伐加快。前者是技術進步改變組織提升效率的案例,后者是改變組織提升效率和促進技術進步的案例。所以效率、技術和組織(制度)三者是一種高度相互依存的關系,這又是系統中各要素相互作用的典型狀態。
如果非要從中找到更為關鍵的元素,從人的主體性、主動性以及規則體系產生激勵,從而影響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角度說,某種特定情況下某些外部因素沖擊導致的組織或制度變革可能更為重要。如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被普遍認為是西方現代化的開端,中國現代化的開端則是鴉片戰爭所導致的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
(六)立場、觀點與方法
在經濟學理論演化的歷史和現實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事例,即對于同一種經濟現象,不同學者的觀點差異很大甚至完全相反,且對立雙方都是學養深厚的名家。在這種情況下,你肯定不能把這種不一致歸結于一方或另一方的認知水平或認知能力差異,只能歸結于他們的價值判斷,也就是是非標準差異。在我們習慣的語言體系中,就是所謂立場不同。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我的導師周守正先生經常不厭其煩地向我們灌輸“立場、觀點與方法”三者統一的治學之道,即立場決定觀點與方法,有什么樣的立場,就有什么樣的觀點和方法。針對上述現象,我也對此作過系統思考,并發表過相關學術論文。
仔細想想,確實是這樣,在社會科學領域,由于個人閱歷和所處社會地位及社會環境差異,對同一種現象的認知所秉持的是非標準確實會有不同,并因此導致觀點差異,這是無法避免的。但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是替人類來思考,有責任把人類的行為引向進步的方向,也就是引向符合最大多數人最大和最長遠利益的方向,我覺得這是正直的學者應該持有的立場。
四、資源配置:市場還是政府?
(一)一場有名的論爭:社會主義到底能否有效率?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按照馬克思理論的邏輯,資本主導的經濟體系,總是會盡可能地把勞動所得份額壓低到僅夠其生存所需的水平上,以便最大化資本利潤。在市場競爭機制驅動下,生產規模的擴張速度總是超過消費增長的速度,結果是經濟失衡,不僅結構失衡,而且總量失衡,釀成危機,最后是自我解體,為生產資料公有、成果全部勞動占有、資源計劃配置而非市場交易等構成的機制所代替。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導致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誕生后,如何使這種邏輯上合理的理論模式落地運行,并且確實比它所替代的制度更有效率,就成為一個重要的現實問題,也引起了經濟學家們進行更深入理論探索的興趣。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奧地利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馮·米塞斯于1920年發表了《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一文,并由此引起了一場經濟學理論演化史上著名的、從20世紀20年代持續到30年代的大論戰。挑起論戰的一方除了米塞斯之外,還有他的學生哈耶克,應戰的一方主將是波蘭著名經濟學家奧斯卡·蘭格,雙方爭論的核心議題是社會主義到底能否有效率?
米塞斯認為,社會主義經濟體系遇到的基本問題,自然是如何把社會成員所需要的各種消費品以最有效的方式生產出來。而每一種消費品的生產過程背后都是一個長長的鏈條,鏈條上的每個環節又都有多種要素組合,要使各個環節多要素組合生產的消耗最少,成本最低,也就是最有效率,就必須進行計算,計算必須借助價格。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價格是市場交易生成的,所以每個生產者以效率最大化為目的計算很簡單。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由于生產資料公有,沒有物質資料的交易,從而沒有價格,也就沒法計算,不能計算,就無法實現有效率的生產。你可以說用勞動作為計算單位,但與勞動匹配的物質生產資料嚴重影響勞動量,把這種影響排除掉是個難題。用勞動計量還有個難題是如何比較不同性質和不同復雜程度并相互折算。總之,沒有交易和價格,這些都是無解的,所以也無法實現有效率的生產。這就是米塞斯的邏輯[4][5]。
蘭格說社會主義經濟可以計算,也可以做到有效率,他的邏輯是:中央計劃局根據資源稟賦條件和生產供給能力,確定消費品的供給種類與結構比例,并隨機給出相應的價格結構,同時以貨幣形式向消費者分配收入,形成特定的收入水平和收入結構,然后允許每個消費者按照效用最大化原則在各種消費品之間做出選擇,進行配置。這樣,在既定的消費品結構、價格結構和收入結構的基礎上,選擇的結果會形成特定的供求結構,中央計劃局再檢查各種消費品的供求結構,供給過剩的意味著價格高,就下調價格,供給短缺的意味著價格低,就上調價格,這樣根據供求調整的結果,最終會形成一組可以導致所有消費品供求平衡的價格,在這種價格結構中,每個消費者在既定收入水平上會達到效用最大化。對生產者,效率最大化的辦法,是在產品價格和除勞動之外的資本與自然資源要素價格給定的情況下,要求生產經理遵循兩個原則進行資源配置:一是平均成本最小化,二是邊際成本與產品價格相等。前者決定產品生產效率,后者決定產品規模,也就是供給均衡基礎上的宏觀效率[6]。
(二)哈耶克:如何解決激勵約束和信息處理問題?
蘭格邏輯最大的漏洞是,在沒有足夠激勵和約束情況下,生產經理憑什么一定遵循平均成本最小和邊際成本與價格相等兩個效率原則?這也是社會主義經濟理論中一直在爭論的問題,也是社會主義經濟實踐中持續探索但始終沒有很好解決的問題。哈耶克參與論戰,除了攻擊這一漏洞之外,還延伸至用不可知論來強烈反對政府干預。他認為,微觀主體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選擇釋放出來的信息量巨大,影響其選擇的因素太多,變動太頻繁,政府根本無法知曉和處理這些信息,并據此做出合理的供需結構安排并隨機調整。同時,還因為缺乏激勵約束機制,既定的計劃不但無法保證正常執行,甚至可能導致扭曲或相反的結果。這一點,20世紀60年代,我們前面提到過的捷克斯洛伐克著名經濟學家奧塔·錫克進行了更深入的討論,提出由于勞動具有負效用,總是會在生產過程中產生偷懶行為,從而為計劃難以真正落實提供了更基礎的理論支點[7]。
在反對政府干預方面,哈耶克更強勁的對手是凱恩斯。從20世紀20年代末期以來,他就是堅定的凱恩斯理論反對者,并且終其一生,觀點滲透進了他幾乎所有著作。20世紀30年代凱恩斯還在世且凱恩斯主義如日中天時,他就撰文并在英美各大學演講,重點攻擊凱恩斯赤字財政和貨幣超發刺激經濟的理論和政策。凱恩斯認為,在存在大量失業和產能閑置的情況下,向體系中投入更多流動性會啟動閑置資源再循環,導致財富增長。雖然也會帶來通貨膨脹,但增長的財富未來會吸納超發貨幣,使通貨膨脹消失。哈耶克說,既然投資是消費剩余,投資和儲蓄又要相等,貨幣的發行量就只能與消費剩余量一致,超出消費剩余,也就是超出投資和儲蓄量的貨幣超發只會帶來通貨膨脹,而不會導致財富增長[8]。這顯然是宏觀經濟理論中的核心問題,到底貨幣僅僅是中性的交易杠桿,還是可以撬動增長帶來增量財富的要素,貨幣投放如何與經濟運行和經濟增長的需要相適應……至今一直是經濟學家爭論的話題。
(三)政府與市場關系的邊界
現在重新審視從馬克思以來一百多年經濟理論的爭論和經濟制度體系演化,我們看到不管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中糾結的一個根本問題,是在效率準則下資源配置的方式,即到底是市場配置還是政府計劃配置?抑或是市場和政府都參與配置?在共同參與配置的條件下,各自的邊界又在哪里?這是經濟理論的永恒話題,也是經濟實踐中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及其資源稟賦比較優勢說和趕超戰略,與張維迎對市場的堅持,不過是中國特殊經濟背景下政府與市場關系討論的延續[9]。
五、經濟運行:數量比例與價值比例
(一)理論上等量勞動相交換是極其偶然的,因為物質生產資料不僅參與生產,也要在交換中體現其貢獻
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1776年面世的《國富論》,第一次將經濟學理論構筑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體系,被認為是經濟學的開山之作,最能體現這門學科的內容和宗旨。正如其全名《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10]所表述的,是討論什么是財富、財富增長的原因、以及獲取財富的途徑等問題。該書開宗明義,說財富是一國一年內全部的勞動產品,財富的源泉是勞動及其分工和交易,獲取財富的途徑一是增加勞動投入,二是深化分工,三是拓展交易。也許是因為勞動量的增加取決于人口增長,問題相對簡單,或者是認為超出了經濟學需要研究的范圍,斯密對此沒有專門討論[11]。在用一定的篇幅闡述了分工對于技術進步和效率提升的作用,以及分工和交易相互促進、市場拓展對財富增長的作用之后,亞當·斯密就把注意力放到了交換關系的研究上,探尋商品相互交換的價值標準和如何實現等價交換。
他找到的價值標準是勞動,等價交換就是等量勞動相交換。但是,他犯了兩個錯誤:一是忽略了同一商品的不同生產者,因為匹配生產資料差異導致的效率差異,以及由此帶來的單位商品勞動耗費量的差異,但在與其他商品交換時不會因此而有交換價值(數量比例)差異。所以,同樣數量比例中不同商品所包含的勞動量不可能是一樣的。二是混淆了耗費勞動和購買勞動的概念,他把生產商品所耗費的勞動與用該商品所購買的勞動混同,認為兩者是一個東西,數量是相等的。結果發現生產這種商品所耗費的勞動只是它能購買到的勞動的一部分,兩個量并不相等。原因是用購買到的勞動生產的商品總量中,用于勞動者自己消費的只是一部分,另外的部分需要作為資本利潤和土地地租由資本所有者和土地所有者分享。前者意味著,具有同樣交換價值(價格或與他種商品交換的數量比例)的不同生產者的同種商品,每單位包含著不同的勞動量。后者意味著,勞動產品(商品)與勞動供給者之間的交換是不等價的,前者總是以少換多,后者總是以多換少。這兩種情況都意味著,以勞動作為價值標準,在嚴格意義上是無法貫徹下去的。亞當·斯密自己對其理論體系中的這些矛盾和混亂一無所知,所以并未因此影響他對分工、交易、稀缺、工資、利潤、地租,以及個人逐利行為和社會福利目標等經濟學基本問題的討論[12]。
大衛·李嘉圖發現了斯密理論中的矛盾,認為生產商品所耗費的勞動與用該商品所交換到的勞動不是同一個量,并且購買到的勞動不能作為價值標準,能作為價值標準的只有生產商品所耗費的勞動。但是,當他嘗試將耗費勞動價值貫徹到底時,遇到的問題與斯密并無多大區別。一是無法解釋交換價值相同的同種商品,因生產者效率差異而導致的耗費勞動量差異問題;二是無法解釋同樣從交換而來,又在工資之外的利潤和地租的勞動價值源泉問題。他從最終產品開始,沿著生產資料來源軌跡向上層層遞推,“推來推去”(馬克思語)還是無法解決,最后在他的繼任者那里完全破產[13]。
馬克思對斯密和李嘉圖理論體系中的問題看得清清楚楚,針對效率差異和價值差異以及利潤和地租的價值源泉問題,他提出了自己將耗費勞動決定價值原則貫徹到底的方案:一是將商品的物質形態與價值形態分開,同時將生產商品勞動的具體形態和抽象形態分開,也就是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二重性,以及勞動的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二重性,并且兩兩對應,具體勞動創造使用價值,抽象勞動創造價值,這就從生產和交換中剔除了具體的物質形態,而專注于抽象的價值形態分析。二是使用了社會必要勞動的概念,并把它與價值掛鉤,這就避免了同種商品不同生產者效率差異與勞動耗費差異的糾結,不是所有耗費勞動都能形成價值,也不是所有耗費勞動都能形成一樣的價值,效率高的生產者同量勞動形成更多價值,效率低的同量勞動形成更少的價值,勞動耗費不同量并不意味著不同價。三是將勞動和勞動力區分開來,勞動力是商品,可以交換,勞動不是商品,不能交換,市場上與普通商品交換的是勞動力而不是勞動,這就把耗費勞動和購買勞動不同量,以及利潤和地租的價值源泉問題破解了。
總之,馬克思的理論邏輯是:創造價值的是抽象勞動,即所有商品生產過程中一般的、無差別的人的體力和腦力支出;只有同種商品生產者平均條件下的抽象勞動,即社會必要勞動才能形成價值;市場上有一種特殊的交換是資本與勞動力之間的交換,這種交換在平等的外衣下掩蓋著極大的不平等,因為資本用相當于維持勞動者生存的價值換得的是勞動者創造價值的能力,這種能力創造的價值要遠遠大于維持自己生存資料的價值,除了補償自己生存資料的價值,還要提供利潤和地租。這就是說,資本和勞動之間的交換是看似等價的不等價,資本和利潤的源泉是勞動,即勞動者滿足自己生存需要之外的剩余勞動創造的剩余價值。這本質上不是交換而是掠奪[14]。所以勞動者應該起來剝奪剝奪者,這是將掠奪者搶走的東西再拿回來,從道義上是正當的。
這個理論體系也有問題,一是物質形態的財富是實際滿足需要和帶給人們福利的實體,物質生產資料對物質財富的生產和增長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它們的所有者不能從成果中占有相應部分,物質生產資料對物質財富生產貢獻的動力從哪里來?經驗告訴我們,物質資料積累規模和財富生產能力是成正比的,物質生產資料不能從成果中獲取相應報酬,積累不僅成無源之水,也會失去任何動力。二是社會必要勞動概念,雖然規避了同種商品生產和交換過程中,效率差異導致的勞動耗費量與價值量不一致的矛盾,但不同商品之間的生產和交換過程中會遇到同樣的問題,而且可能矛盾更突出。因為由于技術原因,不同商品生產過程中勞動與物質生產資料配置比例——用馬克思理論體系的概念就是資本有機構成——差別更明顯,勞動效率從而勞動耗費和價值差異更大。對這一矛盾,馬克思提出了資本平均利潤率和生產價格的概念,即資本不管配置于哪個部門都要求得到平均利潤,所以不同部門創造的價值會因此在部門之間轉移和重新分配,市場上表現為生產資料補償價值+勞動工資+資本平均利潤所構成的價格,稱為生產價格。單個商品生產價格中所包含的耗費勞動量與其實際價值雖然有差異,但所有商品生產價格加總的耗費勞動量與價值總量相等,所以耗費勞動決定價值和等價交換邏輯成立。進一步分析,這一理論還有一個邏輯缺口,就是地租。地租也是剩余價值,從而是商品價值的組成部分,在生產價格總量與價值總量相等,從而已經把價值瓜分完畢的情況下,地租在商品價值中的位置何在?換句話說,地租的價值源泉在哪里?是現在任教于清華大學的蔡繼明教授20世紀80年代初在和我一起讀碩士時候首先發現了這一問題,并進行了系統研究,奠定了他日后的學術基礎[15]。
(二)經濟學家想要解釋經濟運行的完美狀態
經濟運行的核心問題是相互交換商品的數量比例與其價值比例是否一致。問題的源頭還是在承認勞動與物質生產資料共同創造財富這一事實的基礎上,如何解釋由分工和交易引出的尺度標準、收益分割和結構均衡等核心議題。
在經濟學家看來,社會福利最大化是經濟運行的基本目標,實現這樣的目標,途徑無非是兩個:一是產品數量更多,二是用既定的產品數量通過交易得到的更多。前者比較簡單,后者卻很復雜,所以經濟學家就把研究聚焦到了交易上。交易形成的交換價值或價格,實際上是相互交換的商品之間的數量比例,為什么經濟學家非要在其數量比例背后找一個統一的價值標準,并且用這個價值標準解釋數量比例呢?我覺得潛意識里應該是基于對完美經濟運行狀態的追求。因為如果數量比例可以由價值決定,數量比例與價值比例一致,意味著三個層面的最優狀態:一是投入與產出、耗費與所得、成本與收益一致,因為價值代表著投入、耗費和成本;二是貢獻與收入一致,勞動、資本和土地等各種要素對產出的貢獻凝結在價值中,并在交換價值中得以充分實現與合理分割;三是各種最終產品之間、各種中間產品之間、各種投入品之間,以及最終產品、中間產品和投入品相互之間結構比例協調,各種相互交換的商品都是既不多余,也不短缺,處在完全均衡狀態。
經濟學家早期試圖用勞動作為價值標準的努力沒有成功,繼而試圖用效用作為價值標準的努力也沒有成功,因為前者是無法解決物質資料貢獻的勞動價值基礎,后者是無法解決效用計量問題,所以最終人們意識到,相互交換商品之間的價值比例與其耗費或成本比例,乃至與各種要素的貢獻及報酬比例一致,不過是交換過程的結果,非要努力去尋找其背后的價值實際上是不必要的。這就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從瓦爾拉斯到馬歇爾,再到帕累托等經濟學家所構筑的新古典經濟學理論體系的精髓。這個體系的邏輯是:所有經濟活動主體,從消費者到生產者再到要素持有者,在既定的資源條件、生產技術條件和收入水平約束下,以完全自由和充分競爭的市場為活動場所,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原則,在各種消費品、中間產品和要素之間做出選擇和配置,直到每個消費者的效用、每個生產者及每種產品的產出、每一份勞動的工資、每單位資本利潤和每畝土地地租都達到最大為止,這就是一般均衡狀態,也是帕累托最優狀態。該狀態中的價格就是均衡價格,這種價格結構中就包含著:與耗費相一致的產出,與貢獻相一致的報酬,以及比例合理、供求相等的數量結構。這當然是社會福利最大化的完美狀態。
(三)經濟漲落循環機制
經濟漲落循環或者說經濟危機,是現代經濟運行中的一個基本事實,自19世紀以來一直受到經濟學家的關注,并給出了多種解釋,開出了不同的藥方。馬克思把它歸咎于制度,只有制度消亡這種現象才能消失,這我們在前面已經多次說過。凱恩斯說是需求不足,治理辦法是政府干預,即赤字財政、貨幣增發、公共工程,擴大需求。哈耶克說經濟活動本來就是以利益最大化為基礎形成的自發秩序,政府無需干預其漲落,市場會隨時間自我矯正。經驗是,馬克思和凱恩斯的方案都有問題,但誰也難以完全采納哈耶克方案,真正擺脫政府干預,更無法避免漲落循環,只是每一次漲落循環都有不同的特點和誘因。看來,以分工和交易為基礎,鏈條和環節不斷拉長增多,空間上早已超出區域界和國界,全球成為一個整體,且規模持續增大、復雜程度日益提升的龐大經濟體系,要各個鏈條、各個環節都隨時供需平衡,整個體系平穩運行,要實現這種狀態只能是偶然的,不平衡甚至是極不平衡與周期性漲落循環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對失衡原因和治理對策的探索也是經濟學家永恒的責任。
探索的方向有兩個:一是從物質產品生產過程中各個產品類別及各個生產環節均衡的角度探索。奧地利學派代表人物龐巴維克在他所著《資本實證論》一書中,花了很大篇幅討論迂回生產拉長最終產品和中間產品之間的距離,從而導致鏈條斷裂,引發非均衡問題[16]。從經驗觀察來看,由于未來不可知和路徑依賴,生產者或者生產者群體往往過快過大擴張自己的生產規模,一旦由于不可預知的原因導致社會無法吸納其過剩產能,該產品價格就會大幅下落,并致生產者或生產者群體無法收回其投資,也無法償還其債務,無法繼續生產,鏈條斷裂,累及上游諸環節和橫向諸協作領域,嚴重到一定程度,就會觸發大面積生產活動坍塌,釀成危機。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觸發機制就是過大的美國房地產市場。目前中國經濟遇到的困難雖然有內外多種原因,但過分膨脹的房地產業造成的供需失衡帶來斷崖式下陷,及其過分吸納物質資源和金融資源造成對其他實體經濟領域擠壓,應該是經濟下行壓力持續增大的重要原因。
對危機原因探索的另一個方向是貨幣因素。以分工和交易為基礎的經濟體系,與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最大的不同是有貨幣。貨幣不僅是交換媒介,也是財富計量單位和表達形式,還是經濟活動的驅動因素。于是,貨幣量就成為經濟學關注的重點。應該說,在1972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之前,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并不十分突出。因為在金本位制下,貨幣是眾多物質產品中的一類,用現在時髦的經濟學語言說,它是內生的。其數量既取決于其他商品數量及其對貨幣的需求,也取決于金銀礦藏資源稟賦狀況與開采成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由經濟體系自發調節。其他商品數量規模大,對貨幣需求強度大,貨幣相對于其他商品就顯得更貴,從而刺激金銀產量增加,滿足增量需求。反之,貨幣需求收縮,相對于其他商品就會更便宜,金銀生產速度就會放慢。只有在特殊情況下,貨幣供給才會突然非正常增大,造成對整個經濟體系的沖擊,比如16、17世紀新大陸大量金銀輸入對歐洲的影響。
當然,金本位制下也有危機,有時甚至還很嚴重——比如1929—1933年的大危機,危機中也有貨幣的影子,貨幣供求也高度受到關注,但那主要與貨幣流通速度和人們的持幣行為有關,與體系中貨幣注入量關系不大。即使凱恩斯的赤字財政政策,也是以寅吃卯糧的方式擴大消費,由此人為調節的貨幣量有限,貨幣數量效用恐怕主要是把窖藏貨幣和儲蓄驅趕出來。所以在金本位制下,危機應該主要源于物質生產過程中的結構失衡及由此引發的總量失衡。
(四)貨幣性質的新變化與經濟漲落循環的新特點
1972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紙幣與金銀脫鉤,其數量大小完全由中央銀行調節,貨幣成了可以人為左右的外生變量。貨幣在金融危機中的作用也不一樣了,在某種程度上說成了主角。比如20世紀70年代西方市場經濟體系中普遍發生的滯脹,就與凱恩斯主義的貨幣政策有關,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和全球金融危機的源頭,是美國針對房地產業過度寬松的金融貨幣政策。由于美元的強勢地位,美聯儲幾乎每一次貨幣政策漲落循環,都會對全球經濟產生巨大影響。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就是美國貨幣政策收縮和美元資本回流的結果,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美國過度寬松的貨幣政策(QE),則引發了新一輪全球性的通貨膨脹,美聯儲正在推進的新一輪加息和貨幣收縮政策,已經讓我們感受到了國際資本流出帶來的壓力。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總量增大和對貨幣需求的增加而釋放的大量流動性,既助推了經濟增長,也對經濟體系的健康運行造成了越來越大的壓力,超過GDP總量一倍以上的230多萬億貨幣量(M2)和接近GDP三倍的300萬億人民幣債務,就像懸在中國經濟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需要關注和防范,化解風險的任務很重。
所有這些都意味著,紙幣與金銀脫鉤以后,由于貨幣數量漲落失去了物質生產體系的內在約束,往往容易造成表現物質財富的貨幣量與實際物質財富的過分偏離,這種偏離與回歸是當代經濟漲落周期的顯著特征。正因如此,貨幣的性質及其功能——貨幣中性還是財富創造者?——也成為經濟學家研究和爭論的熱點問題。對此,本人未來得及研究,不敢妄議。
六、經濟發展:結構拓展與總量增長
(一)經濟發展是財富增長與結構現代化過程
經濟發展是財富(GDP)總量增長與結構變動過程,核心是工業化和城鎮化,結果是由貧窮到富裕,由傳統到現代,由不發達社會到發達社會,由愚昧到文明。過程的起點是技術進步和農業效率提升,大致過程可以這樣描述:隨著技術進步和農業效率提升,農業會產生滿足基本生存需要之外的相對剩余,并且會由產品剩余演化為要素剩余,繼而產生裂變,原隱藏于農業內部的手工業從中分裂出來并成為獨立產業,即第二產業,農業自然成了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可以把人們的產品需求清單持續拉長,具有無限的張力,并反過來推動第一產業效率不斷提升。這就在第一產業和第二產業之間形成一種循環:前者向后者輸送剩余產品和要素,后者向前者輸送消費品、裝備和技術,兩者相互滿足、相互支撐、相互促進,效率同步提升。但相對規模比例則第一產業下降、第二產業上升,原因是前者需求張力小,后者需求張力大。技術再進步,效率再提升,剩余再增加,閑暇需求會增加,產業再裂變,服務業即第三產業的誕生除了滿足閑暇需要,也為第二產業和第一產業的生產活動提供服務和支撐。經濟活動由兩兩循環變成三三循環,第一產業為第二、第三產業提供產品和要素,第二產業為第一、第三產業提供消費品、裝備和技術,第三產業為第一、第二產業提供閑暇消費及生活和生產服務,三者相互滿足、相互支撐、相互促進,同步上升。但相對規模比例會向不同方向演化。一般來說,第一產業比例持續下降,第三產業比例持續上升,第二產業比例則先升后降,這就是現代三次產業變動演化的規律和趨勢。根據國際經驗,當這樣的現代化過程基本結束時,三次產業產值結構比例會穩定在大約1:19:80左右。比如美國2019年三次產業結構比是0.78:18.24:80.98。
產業結構變化的同時,經濟空間結構也在發生著劇烈變化。由于技術特點,在效率驅動下,第二、第三產業持續向特定空間聚集,并帶動人口及住房、學校、醫院、工廠、商業設施、體育藝術娛樂設施、金融機構等聚集,帶動道路、公園綠地等公共基礎設施建設,促進城市形成并不斷拓展。小城市變成大城市,大城市變成超大城市,然后是大型和超大型城市扎根聚集,中小城市對大型和超大型城市形成依附關系,誕生城市群和都市圈,形成要素及財富在空間上高度聚集的結構形態,這大概就是已經完成現代化過程經濟體的基本樣貌。日本東京都市圈聚集了全國1/3以上的人口和GDP,美國的經濟重心主要聚集在太平洋沿岸的洛杉磯、舊金山、西雅圖,以及大西洋沿岸的波士頓-紐約-費城-巴爾的摩等都市圈或都市連綿帶。中國京津冀、長三角和珠三角也具有了世界級城市群和都市圈的規模,中西部地區以武漢為中心的長江中游、以成都-重慶為中心的成渝、以鄭州為中心的城市群和都市圈也聚集勢頭迅猛。資料顯示,2020年美國城鎮化率為82.7%,英國城市化率約87%,日本城市化率92%,中國的城市化率也達到了63.89%。再有30年,到21世紀中葉中國的現代化基本完成時,城鎮化率也不會低于80%。
財富總量增長雖有階段性節奏變化,大致上先快后慢,但現在還看不出有停止的跡象,即使像美國這種早已完成了現代化的國家,GDP也還有年均2-3%的增速。按照聯合國貿易發展會議的標準,發達國家(也就是基本完成現代化的國家)的門檻是人均GDP3萬美元。中國2021年人均GDP已超12500美元,預計未來30年進入發達國家的GDP門檻應該不成問題。
(二)農業農村現代化:破除效率的制度屏障
中國的現代化不是原生的,而是漂洋過海從西方傳遞過來的,所以也不是從農業中裂變出來的,而是從外部輸入到農業中來的。但和西方原生的現代化一樣,在進程中也注定會把農業和農村徹底改造一番,將其納入以工業化和城鎮化為核心的現代化軌道上來。這一過程自改革開放以來從沿海向內地逐級遞推,應該說到現在都還沒有完成,要害是制度約束下的效率問題沒有解決。
中國農業的制度基礎是土地村民集體公有,以及在此基礎上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形成的使用權家庭人均碎片化占有格局。這種土地權屬結構在農業現代化進程中帶來的最大問題,是效率導向基礎上的土地規模經營障礙。效率是農業現代化的基本訴求,按照劉易斯的二元結構理論,農業剩余勞動力向工業轉移的拐點是兩個產業收入及其邊際生產率相等,也就是農業生產效率要提升到工業生產效率的水平[17]。除了裝備和技術的因素之外,制約農業效率提升的最主要因素是土地經營規模。在家庭碎片化占有基礎上,如何實現土地規模經營,始終是中國農業現代化面臨的問題。現實的解決方案是土地流轉,但除了流轉本身的障礙之外,還有一個更基本的障礙,就是租地成本高。因為在現有土地權屬格局下,經營者要達到效率所要求的土地使用規模,注定絕大部分耕地要靠租賃而來,從而收入中占比例較大的租金會嚴重地擠壓經營利潤,影響其從事農業經營的積極性,甚至可能使很多人望而卻步。不說我國曾經把佃農制度作為革命對象加以消滅,即使是早已完成了農業現代化的發達經濟體,如歐美日諸國,現代規模農業也都是建立在農戶經營者土地自有基礎上的。美國農業經濟學家舒爾茨在《改造傳統農業》一書中說,這種農戶自在土地所有權結構下的農業是最有效率的[18]。土地流轉和租佃制基礎上能否保證農業經營活動的效率?中國農業現代化也要走經營者家庭自在所有的道路嗎?如何走?這都是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
與農業現代化同時發生的是農村現代化。這里有兩個層面的問題需要考慮:一個是居住空間如何重組?另一個是宅基地如何處置?隨著工業化和城鎮化的快速推進,農村人口大規模向城鎮遷徙,農村常住人口大幅度減少,如前所述,現在只占全國總人口的35%左右,未來可能只占不足20%。在這種情況下,傳統村落結構必然會被改造,農村居住空間結構也需要調整重組,如何重組,幾乎是各地普遍面臨的問題。由于像河南這樣典型傳統農區農村人口聚集密度大,流出人口比例大,問題就顯得更突出一些。如何調整重組?大致有激進和漸進兩種方式。10年前,河南率先嘗試通過激進的方式進行調整重組,以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的名義,大規模對傳統村落進行拆遷改造,合并重組,結果落下一大堆半拉子工程和一大把債務,后遺癥至今猶存。近兩年,山東步河南后塵,也以同樣的方式在全省范圍內刮起了一股規模更大的拆遷改造風,結果是輿論沸騰,不得不半途而廢。看起來,漸進式可能更科學,也更能為民意接受。那就是在控制村莊拓展和建筑盲目擴張的前提下,任由有條件也有意愿的農戶逐漸舉家遷徙,待遷出戶和空置宅院占到較大比例后,再進行新居民點規劃,并在與常住農戶協商一致的基礎上進行傳統村落改造和新居住空間重組。
農村流出人口宅基地如何處置是個爭議更大的問題。與耕地性質一樣,宅基地法律上也屬于村莊居民集體所有,隨著城鎮化遷徙人口增多,宅基地空置也越來越多。閑置院落如何處置?是在服從規劃與用途管理的前提下由遷出農戶自行處置,還是收歸村集體?兩種意見看起來各有道理,但后者有個很難解釋的悖論,即當80%人口離開的情況下,原來意義上的集體還存在么?由剩下20%的人口來分享80%人口的權益,這不是一種侵占么?
(三)城市現代化:自由遷徙與公共產品供給均等化
城市現代化的核心問題是如何使增量人口平等分享市民權益。由于戶籍管理、城鄉分割與公共產品的差異化供給,我國城鄉居民的社會福利權益是不一樣的。隨著城鎮化的推進和鄉村人口向城市大規模涌入,城市居民自然分成了存量和增量兩類,后者往往不能與前者平等分享市民權益,也就是不能得到或不能完整得到城市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供給。這種差異往往以戶籍劃線,所以,我國城市人口統計上就有了戶籍人口和非戶籍人口分類。近年來隨著越來越多城市戶籍限制放開,按戶籍分享的公共產品均等化問題正在部分得到解決,但仍有三個硬核問題構成城市現代化的較大障礙。
一個是戶籍放開政策不統一問題。雖然國家規定500萬人口以下城市戶籍要放開,但由于公共產品的很大部分供給責任在城市一級,很多城市不愿意向新增城市居民稀釋既有存量福利,所以仍對戶籍實施很多限制。而且越是發展水平高的地區或城市,限制越多。也許是這些城市或地區因產業和就業吸納了過量的非戶籍常住人口,他們創造了大量財富卻又較少分享公共產品,從而為存量戶籍居民平添了更多福利,造成了戶籍居民對增量人口戶籍化的排斥。如何促使發展水平較高城市和地區貫徹落實中央精神,同步放開戶籍限制,是推動增量市民權益平等的重要一環。
第二是公共產品供給分級和基本公共服務全國統一均等化問題。現代化的重要目標和重要標志是公民在全國范圍內自由遷徙,而影響自由遷徙的主要障礙是公共產品的差異化供給,這與過多過大比例的公共產品由地方政府供給有關。所以減少甚至消除公共產品供給差異,排除公民在全國范圍內自由遷徙的障礙,主要努力方向是在公共產品分級供給的前提下,盡量擴大中央政府主導全國統一供給的數量和比例。據悉,中央政府正在努力推進醫保和養老保險全國統一的進程,并且前景可期。但教育供給的全國統一,短期內似乎還有難以逾越的屏障,比如僅高校招生指標區域分割和戶籍化管理一項,解決起來就困難重重。總之,在這些基本公共服務領域,要實現全國居民統一均等化共享,還有比較長的路要走。
第三是取消公共產品分類差異化供給和面向所有人群統一問題。我國公共產品供給不僅存在著城鄉和區域差異化供給,也存在著不同人群的差異化供給。比如,同是居民養老,城鎮和農村供給水平不一樣;同是低保,城鎮和農村也不一樣;職工養老和非職工居民養老不一樣,企業單位和行政事業單位養老也不一樣;醫保標準雖然城鄉居民統一了,機關事業單位與企業不統一,企業之間似乎也不統一;住房福利政策也是如此,不同行業、不同領域、不同單位標準差異較大。類似的公共產品分類供給差異可能還有很多,這些都是城市現代化所需要解決的問題。
(四)供需鏈條拓展與中等收入陷阱
如前所述,發展是總量增長和結構變動過程,結構供需鏈條持續拓展支撐財富總量增加,一旦鏈條拓展停滯或斷裂,總量增長就會停止,甚至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正如第二產業是第一產業剩余裂變和第三產業是第二產業剩余裂變的結果一樣,我們可以把第一、第二、第三產業的物質生產活動合并起來觀察,把它們看成是一個連續的、無限拓展延長的產品鏈條。在人口總量一定的條件下,社會對每一種產品的需求都有一個飽和量,超過這個飽和量的產能就是過剩產能,化解這種過剩產能的方式和機制是延伸產品鏈條,把前一種產品的過剩產能轉移到后一種產品生產上,滿足新的需求。這樣,隨著技術進步,過剩產能不斷產生又不斷被轉移,產品鏈條不斷拉長,社會消費品的種類持續增加,財富總量持續增長,人們的滿足感和幸福感也越來越強。這個過程如果一直持續,就會達成現代化的目標。如果由于各種原因鏈條半途斷裂,現代化就會停滯,甚至陷入中等收入陷阱,長期無法爬出來繼續上路。
遺憾的是,絕大多數經濟體都是在現代化中途鏈條斷裂,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停滯下來。原因可能各不相同,但表現出來的現象大都差不多,即社會成員收入差距擴大,貧富分化嚴重。這種現象既是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結果,也是重要原因。因為社會成員收入差距過大,一定是窮人占大多數,他們是消費和物質產品需求主體,他們收入低,沒有消費能力,意味著不僅存量產業產品過剩產能吸納張力小,不能支撐存量產業產能擴張到最大,更無力消化拓展產業產能。這樣,在存量產業產能尚未釋放完畢時,新產業拓展就停止了,產業及產品鏈條斷裂,總量增長停滯,陷阱形成。至于為什么會產生兩極分化,這是一篇需要深入研究的大課題。簡單說,是經濟增長初期只要拿來適用技術和依托既有市場,就可以支撐總量增長達到一定高度,過了這個坎,要繼續增長,就必須要觸動原有的經濟社會結構乃至政治和意識形態結構,并加以改造,這自然會觸動既得利益。這些既得利益集團不僅會阻止改造,還會借助體制漏洞,讓社會偏離正確方向。以少數人利益綁架大眾利益,以多數人和國家利益損失滿足少數人私利,這是現代化最糟糕的結果。
相信中國定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不至于導致糟糕的結果。
(五)李約瑟之謎與中國現代化道路
中國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號稱是唯一沒有中斷過的文明,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發展領先于全世界,只是近代以來才落后了。20世紀40年代初,英國劍橋大學教授李約瑟受國際組織派遣來中國考察抗日,接觸了中國歷史和文化,并產生極大興趣,遂組織研究并出版了《中國科學技術史》鴻篇巨著,發現并提出了上述問題。他說,在從1世紀至13世紀長達1000多年的時期中,中國的科學技術都是領先于世界的,為什么近代以來落在了西方的后面?或者用他的原話說,“盡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么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19]對此,他當然有自己的解釋和思考,更引起了中國學者極大的興趣。近年來,不同領域的中國學者都對此做了深入研究,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
從經濟學的視角,立足于中國目前的發展階段和面臨的各種問題,著眼于現代化未來,來思考現代化之所以沒有在中國發生的原因,可能更多地需要關注實現現代化所需要的條件,包括技術條件、制度條件,乃至社會觀念和社會文化條件,這些條件是否都是不可或缺的?如何把這些條件提供或創造出來?從而思考現代化的方向和道路,并形成共識與合力,共同完成中華民族這一歷史偉業。
七、從文明演化求索現代化答案
現代化是人類文明演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與人類文明演化相一致的方向才是現代化的正確方向。
(一)求索文明演化與現代化關系
我對文化或文明的關注,源于對中國特別是中原地區現代化及經濟社會轉型的研究和認知,這一點,此前我曾在多篇論文、著作、短文、隨筆中提及甚至專門交代。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思想中一直糾結的一個問題是:到底中國尤其是中原地區的現代化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與文化或文明相關?為了解開這一疑問,有意無意中斷斷續續接觸了一些相關文獻,如“李約瑟難題”、央視紀錄片《世界歷史》100集、日本學者鹽野七生著《羅馬人的故事》、英國學者湯因比著《歷史研究》和《從東方到西方》、中國旅美學者唐德剛著《歷史的“三峽”》等。這些文獻多數并不直接與我的疑問相關,但卻在我的意識中展現了一個宏大且波瀾壯闊的人類歷史畫卷,大大拓展了我的視野,讓我能夠全方位多視角審視中國尤其是中原地區的現代化進程,從而更加豐富我對中國現代化過程的認知,甚至逼近我一直追索問題的完整答案。陳浩武先生的《人類文明進程100講》,為文化或文明與現代化的關系提供了更為基礎、更豐富、也更直接的思想材料和更清晰的歷史脈絡。
(二)文明是基于個體與群體關系的社會秩序
簡明扼要敘述人類文明演化的思想軌跡和歷史脈絡,還需從進一步厘清文化或文明概念更為深刻的內涵開始。
無論在日常話語體系中,還是在各種文獻中,文化和文明都是出現頻率很高的詞匯。但到底什么是文化和文明,確實眾說紛紜,差異很大。如果要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去梳理相關文獻,那對文化和文明的解釋一定是多如牛毛,要理出個頭緒,腦細胞消耗不會少。這種研究并非本行,未敢造次,我只是在瀏覽相關文獻和道聽途說中不斷琢磨,用自己的語言概括出一些并不嚴謹的定義,但自認為用于文化與文明認知,解釋持續留存于自己意識中的疑惑,還有用處。比如,“文化是人類所有的創造物”,這是2007年我發表在《經濟學動態》那篇有關文化與經濟發展關系文章中所使用的概念。
但是,究竟什么是文明,我也在數十年前就請教過研究歷史的學者,似乎一直沒有得到過一個明確的定義,印象最深的是國家的出現是文明進程開啟的標志。這一說法后來在我看央視紀錄片《世界歷史》100集時得到了確認。記得是聊城大學一位教授在對文化和文明進行解說時說文明是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其標志是國家的出現[20]。這個定義顯然仍過于籠統,無法解釋我的疑惑。國家是什么?為什么國家出現是文明誕生的標志?直觀地看,國家是規模化的人群集合,國家是秩序的象征,但國家的性質和秩序也是多種多樣的,比如有家天下和民天下的區別,也有獨裁專制和民主共和的不同,為什么國家一定意味著文明?難道“焚書坑儒”,泯滅文化的暴秦、屠戮大半個歐亞大陸的蒙古帝國,以及挑起導致數千萬人死亡的希特勒第三帝國等,也都算是文明嗎?
在此前撰寫的隨筆中,我曾對文明下過兩個定義:“文明的最簡單表述,就是依存于技術的社會秩序形態”,“文明就是離動物越來越遠,離人越來越近”[21]。前者強調文明的社會秩序屬性,后者說文明是人的進化過程。沿著這個思路,進一步的問題是:究竟什么樣的社會秩序和向著哪個方向進化的人才配得上文明概念?這得回到人的個體性和群體性這個根本問題上來。人是個體,保證個體存在是其行為的優先選項,人又是群體的一員,其行為會影響到群體,也會受到群體的約束。人的這種雙重特性與該物種與生俱來,并且伴隨始終。這種雙重特性在現實中表現為個體生存和群體生存的關系,個體行為上表現為利己和利他的關系,利己是個體生存的需要,利他是群體生存的保障。為了同時滿足這兩種在很多時候相互沖突的需要,群體就需要一種秩序,在秩序中,利己行為被認可,利他行為被鼓勵,損他行為被約束,這就是文明。換句話說,文明是基于個體與群體關系的社會秩序。
(三)文明演化是循個體與群體關系平衡軸無限趨近人間天國的過程
文明的極致是利己和利他的完全統一,可行的方式是每個人都從利他出發,結果是每個人都從別人的利他行為中得到最好的享受。這種機制我在若干年前讀到過的一本印第安人酋長寫的書中看到過,他說在西方殖民者到來之前,印第安人的道德風尚和社會秩序就是這樣的,每個人打到一頭鹿,總是把最好的部位讓給別人吃,每個人又都能從別人的贈予中吃到最好的。是西方殖民者到來后的極端利己主義行為破壞了他們良好的道德標準和社會結構。他認為,印第安人傳統的道德標準和良好的社會結構才是人類社會未來令人憧憬的發展方向。
從發展和進化的眼光看,這個印第安人酋長描述的理想社會即使是曾經的真實存在,那也是人類社會的原始形態,肯定不是人類群體生存真正想要的。已經有研究證明,創造和進化幾乎是所有生物的普遍訴求,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人自然不會例外。如果說人與其他生物有所不同,只是在于人的創造和進化是有意識的和主動的。創造需要激勵個體,于是個體利己行為需要得到尊重。進化需要群體生存得到保障,于是利他行為需要鼓勵,損他行為需要受到約束。兼顧該三類的原則,規范個體行為的社會秩序,就是文明。個體都以利他為優先選項,每個個體又都從他人的利他行為中最大限度地分享群體創造的成果,這是社會最和諧的狀態,也是最良好的社會秩序和最理想的文明形態,正如上述那位印第安酋長所描述的那樣。但那是未來,是方向,是文明演化無限逼近或許永遠不可能到達的狀態。現實總是處在演化過程的某一階段和某個點上,社會秩序也是在個體和群體關系、利己和利他、自我約束和被約束的某個平衡點上。從長期演化過程看,文明是無數時空點連接而形成的軸,軸上每一點所包涵的個體和群體關系都是趨向平衡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文明是個體和群體關系平衡軸,文明演化是循該平衡軸無限趨近人間天國的過程。
這或許是認識文明與現代化關系的一個基礎立足點。
2022年5月9日完稿于鄭州河南大學明德園,10日核準定稿
參考文獻
[1]奧塔·錫克.經濟—利益—政治[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
[2]路·馮·米塞斯,陳國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J].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86(6):59-63.
[3]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4]奧塔·錫克.社會主義的計劃和市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5]尼古拉斯·韋普肖特.凱恩斯大戰哈耶克[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
[6]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4.
[7]大衛·李嘉圖.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
[8]卡爾·馬克思.資本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9]馮·龐巴維克.資本實證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
[10]阿瑟·劉易斯.經濟增長理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
[11]西奧多·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12]J.李約瑟,徐汝莊.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J].自然雜志,1990(12):818-827.
[13]世界歷史第2集.文明的曙光.中央電視臺CCTV-6專題片.2011.[EB/OL].https://tv.cctv.com/2011/01/27/VIDE1355584522442551.shtml?spm=C55924871139.PY8jbb3G6NT9.0.0.
[14]耿明齋.從文明演化求索現代化答案[R].明齋觀察公眾號,2022.https://mp.weixin.qq.com/s/8gCM6BJ_ehva4WAl9FDaOg.
[1] 股權均分改革的觀點集中體現在本人《論我國國營企業工資改革的總體設想》(見《中國勞動科學》1986年第4期)一文中。公有體系內部所有權按人頭平均分享的觀點,還成為本人與蔡繼明教授合著的《公有制商品經濟中的收入分配》(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一書的理論支點之一。
[2] 奧塔·錫克:《經濟—利益—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
[3] 對于聯產承包責任制,當時的口頭禪是“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4] 路·馮·米塞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86年第6期。
[5] “在沒有自由市場的地方,也就沒有價格機制,沒有價格機制,也就沒有經濟計算”,“只有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基礎上,才能建立生產資料之間的交換關系”。“以勞動進行的計算”,一是“沒有計算物質的生產要素的使用”,二是“忽視勞動的不同的質”(馮·米塞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載《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86年第6期。陳國雄譯自哈耶克1933年編《集體主義的經濟計劃》,本文最初以德文在《1920年社會科學文庫》上發表)。
[6] 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7] 奧塔·錫克:《社會主義的計劃和市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8] 尼古拉斯·韋普肖特:《凱恩斯大戰哈耶克》,閭佳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
[9] 對此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林毅夫VS張維迎:一場產業政策的“世紀之辯”》,2016年11月15日《中國經濟周刊》。
[10] 《國富論》有多個中文版本,嚴復1902年的譯本《原富》是最早的中文版本,曾經流行最廣的是郭大力、王亞南1931年的《國富論》,該版本譯者在譯序中說該書“原名直譯為《諸國民之富的性質及其原因之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頁),1972年商務印書館版本書名干脆就是《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近年來比較流行的是南開大學楊經年教授翻譯,陜西人民出版社的《國富論》版本(2011年)。
[11] 這似乎也成了經濟學的傳統,主流經濟理論中從來不討論人口與經濟增長的關系,只把人口當成外生變量予以擱置。好在斯密繼任者之一馬爾薩斯專門就這一問題進行過系統討論,并出版了影響很大的《人口原理》(商務印書館1992年出版)一書。近年來,隨著生育率下降和人口老齡化快速到來,從而對經濟增長的影響越來越大,中國經濟學家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學著關注這一問題。
[12] 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4。
[13] 大衛·李嘉圖:《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周潔譯,華夏出版社,2005。
[14]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4。
[15] 蔡繼明沿著這一邏輯脈絡撰寫了碩士和博士論文,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出版了系列專著,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網上搜索瀏覽。
[16] 馮·龐巴維克:《資本實證論》,陳瑞譯,商務印書館,1964。
[17] 阿瑟·劉易斯:《經濟增長理論》,商務印書館,1955。
[18] 西奧多·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商務印書館,1999。
[19] 李約瑟,徐汝莊:《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自然雜志》1990年第12期,第818頁。
[20] 世界歷史第2集.文明的曙光.中央電視臺CCTV-6專題片.2011.[EB/OL].https://tv.cctv.com/2011/01/27/VIDE1355584522442551.shtml?spm=C55924871139.PY8jbb3G6NT9.0.0.
[21] 耿明齋:《從文明演化求索現代化答案》,明齋觀察公眾號,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