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失了業。

同學幫她拉到一個設計單。為銀川的一家商場做營銷策劃。老板是上海人，專門做融資的。

同學告訴她包吃包住，一個月五千。三個月的時間。

她在麥當勞告訴父親這個消息。父親低頭不語。問她安全嗎。她說同行還有三個博士生，負責文案營銷，自己負責設計策劃。自己有個單間。父親點點頭，說這可能是個機會。

上飛機后收到父親的短信：看著你的背影我想起自己當年去XZ。你這一生與我相似，命運多舛，注定飄搖，心中不舍但也望你能在困境中成長，莫道此花真富貴，誰人知其未開時。

她讀完，關機。她望著弦窗外的夜色，像張黑色的網，鋪滿機場。她感到不安，慌張，卻也只能孤注一擲。

商場在東關十字，算是當地最大的商業中心了吧。她住在商場樓上的客房里，狹長的一間。床挨著墻，一張很小的桌子。她把洗好的衣服掛出窗外，晚上會收回來一堆硬紙板一樣的衣服。寒冷她不怕，這種干燥她倒是第一次見識。

一起工作的團隊里做工程的高工，陜西人，直爽和善。帶她出去吃拉面。教她什么是三細二細毛細。她到今天都記得。高工說，這兒天太干，你待一陣兒人會瘦的。水份都沒了。

商場后巷里總有個回民小伙推著小車賣肉夾饃。鐵皮爐子，現烤的肉，熱乎乎的白饃拿出來，從中間剖開，串著羊肉的簽子擺在上面，兩面合上簽子一抽，肉就夾在里面。她到今天都記得。她也再沒有吃到過那么好吃的肉夾饃。

那是回憶的味道。思鄉，孤單，卻又躊躇滿志的味道。

商場原本的設計團隊不喜歡她。覺得這個江南來的小女人虛有其表。他們給她臉色看，故意聽不懂她的要求。她默默承受。

她幾乎沒有看過白天的東關十字什么樣。她總是工作到很晚。一個人走一條很長很黑的回廊回到自己的房間。

老板讓她再招一個人。

她打電話給同學。同學推薦了一個高她幾屆的校友。

快春節了，老板催方案。想搞一場轟轟烈烈的促銷。

她設計了吊旗海報拎袋以及宣傳冊。她和同事們等商場關門了一起掛海報。每一層樓每一個攤位，男裝女裝化妝品家居用品家用電器。以前的商場真的一應俱全。吃穿用度都想賣都能賣。

她現在去逛商場還會想起那些吊旗。它們曾在空調出風口下搖晃，上面五顏六色的是她的心血。

現在都不需要了。沒有了。消失了。

老板對新招的設計師不滿意。讓她把他辭退。事先應允的工資也沒兌現。

她坐在設計師的房間，艱難地開口。這個男人拿出一張照片，說，看，這是我女兒，才八個月。男人哭了。

她不忍，給了他五千塊錢。說拿著，是我不好，把你卷進這個事。

男人一邊流淚一邊說謝謝你。

她那一天知道了自己永遠干不了大事。

她不夠狠。

她干滿了三個月。

拿到了她應得的錢。

她坐了臥鋪回家。二十六個小時。那時候的火車還可以抽煙。在車廂接縫處，她向列車員借火。列車員問她，你一個南方人上那鬼地方去干嘛？她笑了。

鐵軌兩邊一路的赭石色，遒勁蒼涼，有一種廣闊天地下的頑強。

她想起高工，想起設計團隊的小伙伴，想起被辭退的設計師，想起那三個博士生。

她想起多少個夜晚她曾哭著入睡，她算不出來自己到底吃了多少盒拌面。

走過來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白底碎花的棉布襯衣，白發整整齊齊地梳向腦后，五官小巧精致，安靜地點上煙，一個人抽了起來。老太太望向她，一老一小相視一笑。

她想，這就是人生吧。一段一段的旅途。每個人都是別人眼里的過客。

……

火車越往家的方向開，窗外越綠了起來。

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