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在出版社。

她被分到全國中學生優秀作文選編輯部當美術編輯。

時年夏天，她和編輯部的老師們一起組織了夏令營，地點是北戴河的一個營區，邀請的是在那一年作文比賽中獲獎的全國各地的孩子。

她記得活動要求每個孩子提交一張個人的兩寸照片。

她記得有個甘肅的小姑娘說她從來沒有照過照片。這個姑娘還帶來了她的父母。一對黑瘦拘謹的回民夫婦，膽怯地坐在女兒身邊。她和善地向他們介紹活動內容，他們望著她，拘謹地笑著，不說話。

晚飯是單獨為他們一家三口準備的沒有豬肉的菜肴。他們露出不置可否但又難以置信的神情。誠惶誠恐的樣子讓她感到心疼。

她記得隊伍里還有另一個來自甘肅的男孩子。說話特別沖，帶著那個年紀的男生特有的自以為是和魯莽，總是和她唱反調。

她記得晚上有個環節是每個孩子朗讀自己獲獎的作文。

當這個男孩子讀到自己文章的時候，她明白了他的自負情有可原。她終于知道有些才華真的是天生的。她想起這個孩子交的照片。身后是她在電影里才會看到的窯洞，那孩子披著太陽的光，笑著，身后的洞門上掛著玉米。

她不知道這孩子今天怎么樣了。算起來也快四十歲了吧。他有沒有到了山的另一邊，他的才華會不會被風沙淹沒，他的文字是不是和十幾歲的時候一樣美而清亮。像初雪般使人難忘。

她到今天都還會記得這個男孩。

城里的孩子擁有一切，可是不少人落筆卻空無一物。

她到今天都常常會想，天地，自然，其實才是對身心最好的滋養吧。看太陽怎么升起，風怎么吹，花兒如何調謝，星星是如何在天空布陣。感受每一個季節轉換時的微妙，傾聽寂靜黑夜里萬物的呢喃……

這是圍城吧。

山里的孩子都想出去吧。

那一年她也才二十四歲。

營地的負責人邊老師說她看起來不到二十。

是的，她長了張娃娃臉。她記得去BJ出差，和同事在火車站，被乘警攔住要學生證。在胡同里迷了路。求助一個門口曬太陽的奶奶。奶奶問她，放學啦？

年輕多好。

她換上了泳衣。在北戴河的海水里和孩子們一起嬉戲打鬧。她躺在沙灘上曬太陽，腥咸的海風熱乎乎地抱著她。她黝黑瘦削，像個十幾歲的小孩。

她后來常常去三亞。有時一年兩次，帶著自己的孩子。住很高級的酒店。穿得像度假的女明星。她去馬爾代夫。拍電影劇照一樣的照片。

可是二十四歲的北戴河常常會出現在她腦海。不是很干凈很細膩的沙灘。不是很藍的海水。周圍人聲嘈雜。陽光也粗獷而錯亂。她裹著浴巾坐在路邊吃海鮮喝白酒。自由自在。

是年輕。

是風雨來臨前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