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覺得自己面目模糊了。

……

六點，鬧鐘響了，昨晚又是三點左右醒了，后來又迷迷瞪瞪地接著睡了過去。

她搖晃著坐在床邊，努力把自己扯起來，她借著手機的光走進衛生間，望著鏡子，她覺得自己面目模糊而蒼老。

她看到有白發閃動，在額頭，似乎都是新長岀來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它們成了她身上最新鮮的存在。鍥而不舍，勇往直前。

她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飯。冬天，天亮得遲。她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動，像一個破舊的大窗花。可有可無。

她是誰誰誰媽媽。是誰誰誰老婆。

在單位她有名字，但是沒有人愿意去了解她。他們叫她干活，互相禮貌地交流，也有不禮貌的，但是她并不是很在意。她只是計算著時間，怎么樣不耽誤了接孩子。

她喜歡鮮艷的唇膏。

但她覺得自己的臉模糊到只剩下一張鮮紅的嘴。她沒有職位，沒有權力，她甚至似乎沒有年輕過。她像快餐店里的雞米花。不好吃也不難吃，點了又等于沒點。

她想起那天單位培訓，課程是關于融媒體和Al。她聽得很艱難，不是不懂，而是悲涼。她聽到老師說搞不到錢就沒有活路，至少她是這樣理解的。

她搞不到錢。她是學畫畫和設計的。她一輩子都是被要求聽話的乙方，她沒有學過怎么搞錢。父母都是文化人，拿工資生活。沒有教過她，小學中學大學都沒教過她。她知道怎么用筆表現光，她知道怎么用色彩表達情緒，她知道怎么用排版去處理內容。她會用電腦，不懼怕新生事物。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搞錢。

講臺上的兩個姑娘好年輕。大屏幕上的課程內容豐富而絢爛，跳進跳出。

她覺得自己在溺水，一層一層地往下潛，她覺得自己沒有力氣沒有聲音甚至沒有了勇氣。她就那么躺著，感受著水的壓力。

下了課已是傍晚。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圓。在郊外土黃色的天空中掛著，和一切格格不入。

休息區有兩個秋千。她坐上高的那個。自己用腳點地加速蕩了起來。

她和風在一起，和月光在一起。她聽見自己的笑聲，仿佛年輕了十歲。她竟然在自己的影子里看清了自己的長相。黑發圓臉，細長的眼睛，高高的鼻子。

她想起有一天領導在她旁邊看稿子，和別人聊天的時候冒出一句：一個人總要有點本事的呀，沒本事嘛是的呀，沒人看得上的，在單位也一樣的道理。

她心里格登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本事。她二十出頭大學剛畢業就拿了全國報刊設計金獎。她為很多商場寫文案和廣告語。她努力工作默默無聞，她也沒想過會有一天大家都在手機上看新聞買東西。

她也沒想過她從小抓周抓到的筆，會這樣丟了。

同事退休的晚宴，她遲到了。因為半路上還是決定去買個禮物。

她進包間的時候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的右手邊是一個相熟的關系尚好的同事。可是這位同事不停地和另一個即將升職的同事聊天說笑。她孤單地低頭吃菜，覺得人世百態比飯菜有滋味多了。她帶著一張模糊的面孔和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祝福說笑。

回到家，丈夫給她盛了銀耳湯，女兒吵吵著也要喝。三個人圍在桌旁，她在女兒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她笑著想，機器人A I什么的，再厲害，總沒有溫度吧。

她感覺自己在水里慢慢地上升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