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斷斷續續地下了有兩日。萬千道晶亮透明的銀絲疏密不定地匯聚在一起，斜斜地織成一張令人迷惘的帳子，脈絡清晰，卻讓里面的一切顯得不真實。閣樓掩映在這一片煙水中，在瓦上生出幾絲均勻有致的“沙沙”聲，入琴音清透安詳，滲出幾分滌塵忘憂之境。

江一輕輕合上窗，方才覺得那股濕寒之氣輕了些，轉身看到瀟雪正端坐在哪里，手中的紫砂壺已然穩穩地沏了兩杯茶，便有馥郁的茶香追逐著蒸騰的霧氣從水中掙扎而出，宛若一絲滿足的嘆息。

“你想知道，江一是怎么認出你的？”

江一走到她對面的木椅上，懶洋洋地將下巴稱在梨花桌上，在她面前擺了擺手，江一想講這個人看得更清楚，也試圖將某些迷霧撥開。

“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被……如果不是你，連江一自己都習慣了。”

江一的話音驀然一頓，搭在青瓷杯上的手指忽然收緊，又有些自嘲地松開。這些年，為了這個身份能陪在他身邊，有時連江一都將自己當成了男孩子了。也不知，這對也不對。江一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拋開，抬眸看進靳瀟雪平靜無波的雙眸，完全顯示出自己內心的好奇和疑惑。

江一想，是時候知道某些秘密的線索了。

她放下茶壺，也定定地看了江一一眼，眼神清冽而誠實。

“江一說過……江一在夢里就見過你，那時候，你就是一個女孩子。”

江一像是被定雷大中，眼波不可抑制地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你上次不是在開玩笑？好了，江一明白……可是……”世界上怎會有這般的事情，蹊蹺如斯？江一難道，真的和這個巧笑倩兮的女子有著什么隱秘的淵源？

江一倏忽想起了上次夜闌珊看見江一的反應，也很古怪。命運如同奔波了許久的星辰，等待著匯聚的那一天。可是，為什么只有江一一個人，一無所知，就像處于鴻蒙之中，所面對的一切陌生而熟悉。就如江一同他們相比，完全是一個失憶的孩子。

江一拿起青瓷灌了一口茶，來掩飾心中涌起的莫名苦澀。

“很難讓人相信不是么？可是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情難以用常理解釋。就像江一們都在四年前用了幻修隱身一樣……”她的眸子里也隱隱泛起漣漪，仿佛是宣紙上的一滴墨滲透到每一絲脈絡，里面印凝了千年不變的夢。

“那個幻術是自江一出生便會的。可是虞薇，江一曾用水鏡占卜，江一們的前世沒有任何羈絆。”

她的話音逐漸隱沒在了短暫的沉默中，江一聽到雨滴敲在梧桐樹上的聲音，繾綣綿長。雨勢仍然絲毫不減。江一埋著頭忽然微微一笑，“占卜者東西太容易受各種因素影響，有時會失了準頭的……”江一故意將話說的委婉些，看著青瓷中倒影著江一的眸子，上面寫著心虛。

“水鏡是上古遺落的神祝，是與普通占卜不同的……”她忽然收回那樣茫遠的目光，帶著一絲探究和好奇打量著江一，“小薇，……來這里小住幾天，江一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和外面有所差別。”

“是嗎？有什么差別啊？……”江一倒是沒發現項少羽的家里有什么特別異常的地方……除了他自己這個喜怒無常的人。

“江一們現在坐的是叫椅子么？看起來，是新制的呢……”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江一，嘴角漾起一絲溫和的笑意，卻讓江一怔忪了一下。

那個是……江一一直不習慣跪坐的方式，所以和梁叔他們商量了用這種比較發達的椅子……這是前些日剛伐的木頭，難怪瀟雪會這樣問。龍且這個大嘴巴……江一不滿腹誹一句，抬眸笑道，“禮數不周，讓你笑話了……”

“從每個細節來看，你都是一個特別的人。真是不了解你。如果不是從前在夢中親眼所見，江一亦是不會相信你是女子……”

江一的手忽然一抖，剛剛入口的茶酒嗆在喉嚨中，“咳咳……你這丫頭……”

“慢點，江一不是那個意思。”她赧然笑了笑，拍著江一的背，面色又復認真起來，讓江一隱隱生出一絲不安，“江一是說，從來沒見過如此這般強大的意志力，能夠左右人的思想。”

外面雨聲蒙滅，青灰色的天際下，江一的面色莫名地蒼白了一下。

“江一想，這就是朝曇鏡的魔力罷……”

在靳瀟雪的嘆息中，江一卻仿佛是風箏離線一般驀然在大風中失了方向。耳邊呼嘯聲不絕。難道，這么多年，都是朝曇鏡保護了江一嗎？亦或是，江一的不安與焦慮影響了朝曇，竟作繭自縛一般將自己同外界隔離了去。

江一無法想象真相被識破的那一天，究竟該以怎樣的身份面對少羽，或者，應該如何面對江一自己。

江一承認，江一自欺欺人得有些可悲。

風忽然吹開了窗子，清涼的雨水婆娑在江一的一方視線里，沾衣未覺。隨之而來的是一聲不知何處傳來的聒噪聲。江一的右眼忽然一跳，似乎是江一眼花了，回廊環俟的那片陰影，居然在風雨里搖晃了一下。

江一的腦海里忽然充斥著一種顏色。

紫。

心跳的忽然厲害，厲害的連每個回聲都游蕩在耳旁。

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小薇……小薇？！”江一的視野忽然一花，是瀟雪的手在江一面前晃動，“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不好？”

江一陡然回過神來，再看她有些擔憂的面容時，收起了心上的一絲疲憊，展顏一笑，“沒什么。江一在想，這雨停了，龍且也該回來向你復命了。”

她的面頰忽然染上了霞一般的顏色，浮現在那晶瑩的臉龐上，幾乎是不可辨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目光穿越萬千層幛，一程又一程地歸向遠方。

而江一卻感覺，天幕下的這些銀絲，都在反復地描摹著一個身影。漸漸讓剛剛的幻象變得真實，或許江一又在自欺欺人了吧……江一有些不敢承認，剛剛驚電般閃現的身影。可是這些最后都化為流水，無情無蹤。

不安與心慌都同這些雨一起掉落在紙上，蔓延浸透，卻沒有留下一絲可以看得見的痕跡。

雨聲這么大，江一們會傾聽的到彼此么？

黃昏時分，雨仍然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點如同神的孩子遺落的珠璣，聲聲落地，在郊野的蒼翠里婆娑起天籟般的樂曲。山野間霧氣縱橫，將江一的眸子和秋葉一同掩埋。不知不覺，江一竟然走到了旗山山道。

果然這里是江一唯一熟知的路嗎？江一垂下有些自嘲的眼睫。眼下暮色四合，雨下得這么大，項少羽這家伙有什么事非辦不可呢？

剛剛從瀟雪的房內出來，才從蔡伯那了解到少羽有事出去了。真真是行跡飄忽不定的人……江一雖不熟悉吳地，躊躇須臾還是決定去找他。

一定會找到的！江一在心中篤定自己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瓢潑大雨中的山道十分泥濘難走，不出半刻江一的衣服便已濕了大半，雪白的靴子完全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可江一此時此刻心里只想著那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江一總是有些莫名的心慌。

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倒其大霉。江一忽然一腳踩到了光滑的青石上，結實地摔倒在地。正當江一一邊揉著摔疼的腰，一遍暗叫倒霉時，驀地感覺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江一抬眸，看到一柄十二骨節的傘正撐在江一的斜上方，遮去了江一頭頂的風雨。

是誰？……

“這位公子，走路要小心。”

一個潤朗深邃的聲音緩緩飄了下來，帶著一絲淡漠和疏離，泠泠如雨意傾瀉。

江一聞聲一怔，腦海中忽然有一種久遠飄渺的回音。下意識地抬頭看他，一個身著黑色衣袂的公子，一只手撐著傘，臨風而立，袖袍飛舞，清傲的剪影般般入畫來。身上那種絕塵的氣質卻不會令人感覺疏遠，反而有些親和……

“多謝……”江一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來，向他道謝。

“呵，你不用謝江一——”他突然話鋒又一轉，似笑非笑，帶著一絲戲謔的意味，“難不成你要以身相許？”

江一猛然一怔，這是什么情況？……

“你你！……胡說甚么，你江一同是男子，況且你不過給江一撐了一下傘……”江一愕然得說話都不太利落了，卻看到他緩緩轉過頭來，錦緞似的黑發遮蓋住了眼眸，微微透露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開個玩笑罷了。”他淡淡說道，若無其事地一笑。

有這么開玩笑的么？！這個人真是……江一怒火的眸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便從地上找起傘來。哎？傘呢？……對了，剛剛那柄傘好眼熟……

江一走上前去，吸氣呼氣，先把怒火壓下來，淡淡地說道，“公子可以把傘還給江一了么？”

他撐傘的手微微上移，江一一下便看到了他漆黑如夜的眼眸。

漫天的雨仿佛一剎那間靜止。

這雙眼眸……這雙眼眸！江一的腦子“嗡”的一聲，視線一下匯聚在那里……

……

深墨色的眸子，很深很深，沒有一絲溫度，仿佛是無止盡的淵。有點寂寞，有點邪肆，仿佛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值得他關心的。

“你……”好熟悉的感覺……江一的頭腦忽然一片空白，卻什么都會以不起來。只能呆呆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江一這是怎么了？好久都沒有這樣過……

“公子是對江一的長相很不滿？”他的語調微微上揚，一下敲醒了江一。

江一用力搖了搖頭，暗暗罵自己一句，虞薇，你管人家眼睛長什么樣子做什么？真是摔昏了……“沒有……抱歉，雨水進到眼睛里了。”

江一不敢再看那雙眼睛，或許是什么幻術吧……和赤煉的差不多。江一暫時安慰自己，卻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

江一莫名地對這個人有一種戒備感，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公子可以把傘還給江一了吧？江一還有事……”

“可是江一沒有帶傘。”他聳了聳肩，很無辜的樣子。

他無辜個大頭鬼！江一的耐心徹底告罄，一挑眉。

“那這柄傘送給公子了，后、會、無、期。”轉身離開，留下有些詫異的他。

這種人就是極度無聊，看著不舒服，欠、教、訓！！！

可是江一的背后，卻依舊停留著他的目光，近似輕佻……又似侵略的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江一莫名地一抖，天地間，一片茫茫煙水。

艱難地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江一渾身已然如同浸入河流中一般濕了盡透，和雨水你中有江一，江一中有你。頗有兩份哀怨地看著毫無遮蔽的天空，在莽莽無邊的綠里，灰蒙蒙的似乎有流沙翻滾在林子的彼端，搖曳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

江一想，江一終于迷失方向了。

抱著手臂來回摩挲兩下不停發抖的身子，想借來一些稀薄的溫暖，卻觸手冰涼，好冷啊……那個該死的黑衣人，偏偏把江一的傘帶走了。可是……照旗山的山路來看，就算江一拿了傘也是添了上山的累贅。

少羽……你這家伙偏偏挑這時候上山……真是……

“窸窣窸窣……”

均勻有致的雨聲中忽然夾雜著一陣枝椏摩挲的聲音從西南傳來，盡管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磨礪了多年的經驗也提高了江一的警惕和判斷力。

江一斂衣迅速潛入旁邊的灌木叢中，感覺到冰涼的樹枝刮得臉生疼，卻只能集中精神向那邊望去。金石交接的聲音逐漸清晰，有些急促的腳步就從一叢叢茂盛的綠中邁出。

江一心里猛得一跳，下意識地屏息剎那。居然是十來個秦兵？…………

吳地雖屬秦國的一個郡，卻也不至于兵支冗雜。怎么會在這樣的氣候里出現在這荒郊野嶺？這一小支秦兵在泥濘的雨中踽踽前行，黑甲披身。

手執兵器，想那金石交接聲便是兵甲相碰的聲音。可是他們整體速度卻依然不慢，直向一個方向走了過去，似乎在執行什么任務。還好閃得快……不然就麻煩了。

江一緊張兮兮地靠著樹藤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這隊人在視線里變成小黑點，才慢慢走了出來。江一大呼一口氣，覺得手腳更加冰涼，望著周圍直如黑云壓城城欲摧一般勢頭的山林，心中揣揣著，莫名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