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似是無意的打量著四周，應該是在找什么人……雪？我的頭腦中又蹦出這個名字，事隔多年，那個本已經模糊的面貌又在頭腦中徐徐浮現，而且越來越清晰。

應該，很快就要見面了。

“怎么回事？……”

“躲躲藏藏，出來！”江一將破陣立在地上，震起一片塵埃。雙手環胸，冷冷地對著山腰婆娑的樹影喝道。

空曠的山谷此時沒有一絲的風，而前面的樹林卻一陣瑟縮抖動，像是怕冷的動物一般。幾片樹葉簌簌地飛了過來，就馬上見到一襲藍衣晃過，龍且五指輕展，用相當快的手法，將灌輸著內力而攜帶極大沖擊力的樹葉悉數攔截。

他瞟了一眼指尖泛著幽光的樹葉，勾起一個攝人心魄的笑，朝已經現身的黑影說道，“夜，闌，珊。……你還是那么窮啊，依舊用樹葉子，連鐵器都買不起么？”

我自動過濾龍且后面的廢話，驚愕地凝神望去，一名青紫江湖衣著的人靜靜地站在前方的空地上，手執羌笛，身形高挑，月華落在那副破舊的斗笠上，居然也煥發出不一樣的輝光。她緩緩抬眼望過來。

我陡然莫名地一震，那雙寒若皎月的眼瞳，就算罩在黑紗之內，凌厲幽冷的視線依舊有一種讓人置身深淵一般的感覺。

但是……很熟悉，逐漸也透出一絲溫度……這就是那個操縱瞿如的人？會是夜闌珊，那個江湖惡名昭彰的殺手么？行走江湖多年，我怎么會沒聽說過這個名號。

“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江一冰魄一般的眸子直射他的眼神，我不禁一抖，這兩個人的目光真是有的一拼吶……

“自然是和你們一樣了。”夜闌珊無所謂地笑了笑，聳聳肩膀，他的聲音低沉清澈，卻還是聽不出男女，“沒有惡意，如假包換，我是來救人的。”

……你救人？我們三個居然同時默契地向他投去懷疑的目光。

他依舊微笑著沒有說話，只是略微抬頭，谷中流動的氣息扶起他面頰的黑紗，尖翹的下巴指著右邊的樹。

樹下有人！……是雪？我們快步跑了過去，雪昏靠在樹干上，雪白的霓裳未沾血跡，臉頰蒼白得異常，在月光下泛著玉石一般的光澤，竟美得令人窒息。

“瀟雪？！”龍且一下子跳了起來，沖過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肩，濃眉緊凝，喃喃“這是……”

話音未落，猛一回頭，目光筆直如劍地看著夜闌珊，一字一頓地說道，“她怎么了？……你最好和我說實話……”他的目光黯淡幽深，唇角居然有了一抹殘酷的味道。我的眸子一瞇，這才是龍且的另一面么？……

可是很快，他的暴脾氣又出來了，“這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你給我說話啊啊啊！！！你怎么會來這里，不是，是瀟雪怎么會來這里啊？！很危險不知道？！”

“她暫時不會有事，有事我也不會不管。”話雖這么說，夜闌珊卻站在那里無動于衷，江一和我對視一眼，無奈地扯了扯唇角。我嘆了一口氣，決定親自盤問一番這個神秘的江湖殺手。畢竟……他剛剛短短時間攜帶一個人，眨眼間將雪安置在一旁，而出現在我們面前，順手還扔過來幾個暗器。單憑這一份快如驚電的輕功，……連當年盜跖的電光神行步也應退讓三分！

我的眼神一變，回眸望著他的時候，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也在看我，而且……那種目光很深很深，和江一的不一樣，帶著一絲探究和復雜的情感，讓我莫名地產生一種熟悉和冷意。

他忽然展顏開口，“朝曇她預算的沒有錯，你果然……真的誅殺了饕餮。”

“什么？！你是說，那是上古瑞獸饕餮？”項江一驚詫地脫口問道，顯然吃驚不小，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轟得幾乎傻在那里。他說什么？這個夜闌珊他說我殺了饕餮？……

那，那個不是……

仿佛要驗證我內心掙扎的想法，他自顧自地淡淡說道，“龍生九子，此乃其一。那個怎么會是普通妖獸，明明是剛出世的饕餮，修為不高，正巧這桃林幻陣鎮壓了它的丹珠紫府，否則你們……呵。”

他的一聲冷哼，讓我立即毛骨悚然……我有些張皇失措地下意識看了看江一，江一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眼神暗示我繼續聽夜闌珊說下去。

“趁著還熱，快把藥喝了吧。”我連忙推門進去打破那尷尬的氣氛，沖著里面得兩個人溫和地笑了笑。

江一也跟著走進來，里面的雪坐在床榻上，纖弱的手指捂住了唇，身子不住地顫抖，仿佛是秋風中瑟縮的落葉，惹人憐惜，讓我心底一陣難過。

龍且正并指快速點了瀟雪背上的幾大穴道，然后定在一處穴位，輸送著柔和的內力。見到我和江一，投來求救一樣的目光。雖然都是一夜未眠，可是他似乎顯得更疲憊，幾縷碎發下的眼眸里面血絲黯淡。

“怎么樣了？”江一看著龍且沉聲問道。

“……還有三天毒發，現在只能用內力暫時封住擴散的毒性。”龍且的身形紋絲不動，分神回答江一。

瀟雪喘了一會，才從腕上解下一條白色絲絹擦拭唇邊，抬起頭來，蒼白的臉頰上現出病態的紅潮，一雙眼眸卻依舊晶瑩雪亮，“多謝你們了……”

她從我的手上接過藥碗，澄明的藥汁倒映著她神色飄忽的眼眸，“又見面了……沒想到是此情此景。多虧你們趕到救了我，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感謝……”

“先把藥喝了，快要涼了。”我趕緊扶住她要拜的肩膀，勾起一個狡黠的笑，“要報答的話，多在這歇息兩日就成。”

龍且這小子居然無視我話里的意味深長，也跟著附和，“是啊，你別再突然失蹤就算報答了……”

“靳姑娘，既然大家都相識一場，就不必如此客氣。更何況，你還曾經救過小龍的性命。”江一上前一步，適時總結，語氣十分真誠。確實，昨夜回來的時候，龍且簡單地和我們說了一下他的經歷。

十余年前，楚滅于秦，龍且和江一也在那場戰火中流離失散。他只和他的父親龍將軍的幾個舊部逃亡在外，到后來大多數的人都為了保護龍且逃離秦兵的追殺而犧牲。直至一次他幾乎被搜索來的秦兵發現，還是一個八歲小女孩的靳瀟雪帶著他躲到了山道間的一個陣法內，才逃過一劫。

龍且帶著回憶的神色敘述著那段令人驚心動魄的往事，語氣卻很平淡，仿佛看慣了那種亂世烽煙，只是飛揚的眸子里帶了一絲復雜的顏色。他說，如果那一次沒有瀟雪，他就絕對不會站在這里了。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我看著正在慢慢喝下藥的瀟雪，微微地笑了。縱然是處于亂世之中，只要還有“情”的存在人性的光輝總不會黯淡下去，這是一個時代的溫暖，也是人世百代輪回的牽絆。

“小龍，你確定，能安全找到冰蟾子？”江一轉換了話題，幽邃的眸子定定地望著龍且。

“我有自信。”龍且堅定地回到，眼睛一眨都不眨，“絕對十拿九穩。”

看著靳瀟雪雖然面上平靜如水，可是眸子里微微的漣漪透露了她的擔心。看來剛剛的爭執，是她擔心龍且會出事吧……似乎龍且的“妙計”很不安全的樣子……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是江一倒是沒說什么，好像很信任龍且似的。

但愿一切順利吧，我們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是想問……當初在墨家機關城的事情么？”雪忽然朝我眨了眨眼睛，莞爾一笑，顯然是誤會我對她剛剛那陣打量了。

我忽然想起來自己盯著人家一個姑娘家看那么半天，很是失禮。怪不得剛才江一神情古怪地盯著我看！我趁機回頭白了他一眼。后者卻朝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重瞳的顏色似乎又深了一分……

“不是，我是……”

“當初，我是逆流沙的隱藏殺手，幻雪。”靳瀟雪淡淡說道，眸光霎時變得遙遠而清冷。

一句話，震住了除龍且在外的我和江一。

逆流沙？……那個曾經江湖的噩夢，惡名昭彰的韓國刺客殺手團？……機關城撲朔迷離的飛雪似乎一瞬間又模糊了我的視野，那些零碎的回憶又如同舊膠片一般回放。

機關城，墨家禁地，紛飛的戰火，倒塌的文明……我猛然想起那時被困煉劍池外的場景，那時我便猜到她的身份，可是親耳聽到面對面的解釋，還是一時……

如果這么說，那時在鴆羽千夜毒發的清晨，我莫名其妙地被人救到通風口就有的解釋了，就是靳瀟雪！

可是……以她那時的身份，為什么要救我……而且，我昏倒之前她好像說了很多莫名的話，而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那，當年靳姑娘你才……？”江一雙手環胸，遲疑地開口，動作卻如剛才隨意平常。

“十一歲。已經不小了，八歲的孩子都會提劍上戰場呢。”她輕聲嘆道，果然江一和龍且都微微苦笑，仿佛這個年代里，這似乎是在平常不過的事情…

“那……你為什么要去做殺手？”說完我就后悔了，暗自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猛然反應過來，如果不是陷入絕境，又怎么會選擇或被強迫選擇如此黑暗的道路。

那又是怎樣一段沾滿鮮血和塵土的回憶。

“我的家族由于祖上傳下奇門陣法才得以在亂世找到安身之所，世代隱居棲月谷。可是后來不知為何走漏風聲，被逆流沙和秦國的聯手，一舉攻入……”

她平淡地敘述著慘烈的往事，似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頓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憶，又接著輕描淡寫地說道，“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幾個幻術資質極好的人被下了毒，編入逆流沙的隱藏暗殺團。”

而我看到那雙瀲滟的眼眸里，有一種季節般的光景。

荒原。

一片茫茫白，沒有始端，沒有結尾。只是無盡的，冰封的，白雪荒原。似乎所有的忿恨與悲哀都都已經被凍結。

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在這個芳華的生命深處枯萎。

“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忽然胸悶，胸口好疼。似乎透過那雙眼眸看到的光陰，穿越了千萬年前那種感覺只是一瞬間，卻又那么熟悉，熟悉得讓我害怕。

就像是，我曾經親眼目睹。

“怎么了？”江一發現我的不對勁，有些擔心地問道，“如果累了，就趕緊去休息吧。”

“沒事啊。”我強打起精神，有些脫力地笑了笑，然后深深地看著瀟雪素淡的笑靨，純白得像是沒有一絲雜質的飛雪。

“我總是感覺我們很早就認識，你呢？”瀟雪恬靜地望著我，“我時常夢到一個人，長得和你很像，她告訴我，她叫朝曇。”

“或許我們前世相識。佛說前世的三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看來我們前世什么都沒干，光回頭了。”

我和她半開玩笑地說道，雪和江一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而龍且則笑罵我一句“滑頭。”

剛剛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終于緩和了許多。

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我慢慢相信了前世今生的傳說，輪回的羈絆如同一團霧，而置身其中的人，只能憑自己的踽踽獨行，盡所有力量保護身邊的人。我不管曾經，只期許未來，他們都能幸福……不管，有多么短暫。

溫和的曦光拾起窗邊涼薄的白霧，揮灑下融融的暖意。外面清涼的霧氣打濕了我的眼眸，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隱隱勾勒出房外梧桐樹的綠意。才是一早，便有蟬兒綿長喑啞的低吟，仿佛要唱盡夏天所有的樂曲。

生命，總是如此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