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海運大學堂的海戰推演廳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巨大的杭州灣海防圖覆蓋了整面北墻,上面用朱砂、墨筆和炭條密密麻麻標注著炮臺、水雷陣、艦隊航跡、傷亡區域。濃烈的墨味、汗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余燼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剛從南方血火戰場歸來的海齡、韋紹光、蘇和泰三人,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刃,立在圖前。
海齡,這位福州船政學堂出身的儒將,面色是久經海風與硝煙熏染后的古銅色。他指向地圖上被重重紅圈標記的“葫蘆口”狹窄水道,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的冷硬質感:“諸生請看。此役首功,在于一個‘誘’字,更在一個‘等’字。”
他手中細長的黃銅教鞭精準地點在英軍前鋒巡洋艦闖入葫蘆口的位置:“多隆阿將軍以‘神威大將軍’前膛炮的射程不足為餌,示敵以弱,誘其深入。待敵艦隊主力被狹窄水道所困,機動艱難,進退維谷——此乃天賜良機!‘雷公’炮群隱忍不發,等的便是這一刻!”教鞭猛地戳向后方山坳中標注的炮位符號,“280mm克虜伯后膛巨炮,八百斤穿甲彈,苦味酸裝藥,初速驚人!此乃‘等’來的雷霆一擊!‘威靈頓公爵號’斷為兩截,非天佑,實乃算定!戰場之上,忍得住,才能等得及;等得及,方能打得狠!”
他的目光掃過下面一張張年輕而緊繃的臉龐:“記住,海上爭雄,非匹夫之勇。艦炮之利,在于其遠、其準、其狠。然利器在手,更需懂得藏鋒,懂得擇機。時機不到,縱有萬鈞之力,亦如盲人揮錘,徒耗精神,反露破綻!”
話音未落,旁邊響起一聲粗豪的斷喝:“海大人講的是廟算,是陽謀!老子韋紹光,只認這個!”說話的是韋紹光,這位廣州三元里抗英的猛士,如今是新軍陸營悍將。他蒲扇般的大手“啪”一聲拍在灘頭登陸場那片被炭筆涂得烏黑的區域,震得圖框嗡嗡作響。
“紅毛鬼以為占了灘頭就贏定了?呸!”他環眼圓睜,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前排學員臉上,“那是老子們給他們備好的墳場!地底下埋了多少‘鐵西瓜’(土地雷)?等著他們立足未穩、擠成一團的時候,轟他娘的!”他粗糙的手指狠狠戳著地圖上象征地雷陣的爆炸標記,“還有老子帶的新軍快槍隊,藏在后頭憋著氣呢!等他們被炸得暈頭轉向,老子帶人一個反沖鋒,跟灘頭上巴圖魯的兄弟們里應外合!這叫關門打狗,甕中捉鱉!”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把明顯比制式腰刀厚重寬闊的鬼頭大刀,刀身雖未出鞘,但那沉甸甸的氣勢已讓空氣一凜:“海上的炮再兇,船再大,他總得上岸!只要他敢把腳丫子踩到咱的地界上,就得按咱陸上的規矩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狹路相逢,就看誰更狠、誰更不怕死!”他兇狠的目光掃過全場,“當兵吃糧,腦袋別褲腰帶上!怕死?趁早滾蛋!上了岸,不是你剁翻他,就是他捅死你!沒第三條路!”
肅殺的陸戰氣息尚未散去,蘇和泰沉穩的聲音便接了上來,如同磐石壓住激流。這位前綠營水師老將,如今是學堂最精于火器與水雷的教習。他踱步到圖前,指著運河入海口那片被特意標注的水域,聲音平緩卻字字千鈞:“海權之爭,勝負手未必全在巨艦重炮。此役,若無那三艘‘潛蛟’舍命一擊,重創‘復仇女神’之艉,打亂其艦隊指揮中樞,戰局猶未可知。”
他拿起一根炭筆,在入海口附近快速勾勒出三條細長的、帶著銳利撞角輪廓的雷艇簡圖:“此物,仿普魯士圖紙,江南制造局嘔心瀝血而成。形小、速疾、行蹤詭秘,專為搏命一擊。‘潛蛟一號’艇長鄧世昌,魚雷兵陳景堂,輪機士林泰曾……”他念出這些年輕的名字,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沉重,“他們以身為餌,以艇為刃,直插敵艦心臟。鄧世昌最后那句‘撞沉吉野’(注:此處為借喻,指代敵旗艦),非是狂言,實乃以血薦軒轅之志!輪機超載,直沖敵艦螺旋槳,終以粉身碎骨之代價,卡死其傳動軸系!此等絕殺,非大智大勇大忠者,不可為!”
韋紹光放下炭筆,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時空,看到了那片燃燒的海域:“海戰之器,日新月異。魚雷、水雷、速射炮、鐵甲艦……爾等將來駕馭的,是國之重器,更是將士性命所托!技藝不精,便是謀財害命!心志不堅,便是開門揖盜!須得時時謹記,爾等手中所握,非止冰冷鋼鐵,更是萬千袍澤之熱血,家國命運之咽喉!”
推演廳內一片死寂,只有三位教習的話語余音和年輕學員們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海戰的宏大謀略、陸戰的慘烈搏殺、水下亡命突擊的悲壯,交織成一幅血與火、鋼與魂的沉重畫卷,狠狠烙印在每個年輕的心靈上。這不再是紙上的推演,而是前輩用血肉鑄就的教材。
就在這時,推演廳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推開。粘桿處都統黃承恩,一身玄色棉袍如同融入陰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對著海齡三人微微頷首。他身后,一個穿著深藍色學員制服、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的青年——李墨,抱著一摞厚厚的卷宗,恭敬地站在門邊。
“三位大人,”黃承恩的聲音不高,帶著粘桿處特有的陰冷質感,“奉上諭,著海軍學堂遴選技藝精湛、心志堅毅、家世清白之學員,即刻準備南下。登‘白虎’、‘青兕’、‘玄龜’三艦,隨艦實訓。名單初擬,請三位過目定奪,即刻呈報。”
一張灑金宣紙名單被遞到海齡手中。廳內所有學員的呼吸瞬間屏住,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張薄薄的紙上,空氣仿佛被點燃。南下!登鐵甲艦!這是所有海軍學員夢寐以求的頂點!
海齡目光如電,迅速掃過名單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李墨(精于測繪、輪機)、林泰和(算術天才,輪機專長)、鄧仕誠(魚雷操作,勇毅過人)……皆是學堂翹楚。他沉吟片刻,提筆在幾個名字旁做了細微調整,又看向韋紹光與蘇和泰。
蘇和泰大手一揮,指著名單上一個身材敦實、名叫李鐵柱的學員:“這小子,拆裝‘龍睛’(測距儀)快得跟玩似的,手上功夫硬!算他一個!”他又瞥見一個叫巴圖魯的滿族學員,皺了皺眉,“這個…騎射是把好手,可水性差些,脾氣也沖……罷了,帶出去練練也好!”
韋紹光則指著另一個名字:“張成,此子心細如發,尤擅水雷布設與拆解之道,不可或缺。”
名單最終確定。黃承恩接過,目光在那幾個被圈定的名字上停留一瞬,嘴角似乎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旋即恢復冰冷:“圣意已明,三位大人即為此番南下之總教習兼分隊長。海大人掌‘白虎’,韋大人掌‘青兕’,蘇大人掌‘玄龜’。所擇學員,務必于三日內準備停當,粘桿處自有安排護送。”
消息如同炸雷,瞬間點燃了整個海軍學堂。入選者狂喜振奮,奔走相告;落選者雖黯然神傷,卻也摩拳擦掌,期盼下次機會。被點中的學員立刻被集中起來,氣氛緊張而亢奮。海齡親自坐鎮,進行最后的訓誡與任務分派。
“李墨、林泰和!”海齡點名。
“卑職(學生)在!”兩人跨步出列。
“爾二人,攜最新校訂之杭州灣水文圖、潮汐表、‘雷公’炮位射界圖及敵艦損傷評估詳錄,隨我登‘白虎’艦!此乃絕密,萬勿有失!”
“遵命!”兩人肅然應諾,李墨下意識地按了按懷中硬質的圖筒。
“鄧仕誠!”海齡看向那個眼神銳利、躍躍欲試的少年。
“學生在!”
“爾攜‘黑蛟’魚雷之最新調試參數、定深引信改進記錄及實戰發射心得,隨韋大人登‘青兕’艦!此物乃水下利刃,關乎生死,務必爛熟于心!”
“是!定不負大人所托!”鄧仕誠胸膛一挺,聲音洪亮。
“李鐵柱、張成!”蘇和泰粗聲喊道。
“在!”兩人應聲。
“你倆,帶上學堂里那幾套拆裝最順溜的‘龍睛’備用部件,還有保養最好的快槍、短銃!跟老子走!海上風浪大,家伙什得頂用!”
“嗻!”兩人齊聲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