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龍心鑄艦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3725字
- 2025-08-13 11:45:59
朔風卷著雪沫子,刀子似的刮過西山的禿嶺。林宇裹緊身上半舊的灰鼠皮襖,深一腳淺一腳踏著凍硬的積雪,每一步都帶著亡命般的急促。西山龍興局的輪廓終于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現,黑沉沉的磚墻如同蟄伏的巨獸,唯有幾處高聳煙囪里冒出的滾滾濃煙,顯出幾分活氣。那煙柱翻騰著沖向低垂的云層,帶著鐵與火的粗糲氣息,是這死寂寒冬里唯一滾燙的脈動。
他幾乎是撞開那扇包著厚鐵皮的大門,沉重的樞軸發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雜著焦煤、熱鐵、機油和汗水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門外的酷寒驅散。巨大的工棚里,爐火熊熊,映照著忙碌的人影。巨大的水錘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轟鳴,每一次落下都震得腳下的土地微微顫抖;鐵水在坩堝里翻滾,赤紅的熔流澆進砂模,騰起刺鼻的白煙;鐵器摩擦、金屬敲擊、工匠們嘶啞的號子聲……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洪流。
“林大人!”一個滿手油污的工頭迎上來,臉上被爐火烤得通紅,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
林宇顧不上客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對方一齜牙:“快!帶我去看‘龍心’!圣旨到了,火候到了!”
工棚最深處,幾盞碩大的牛油燈將一方鑄鐵平臺照得亮如白晝。平臺中央,六尊龐然大物靜靜臥在特制的木架底座上。它們形狀怪異,核心是巨大、厚重、泛著新鍛鐵特有青藍色澤的鑄鐵汽缸,粗壯的活塞桿如同巨獸的筋骨,從汽缸頂部延伸出來,連接著同樣龐大堅固的曲軸箱。精鋼鍛造的連桿、飛輪、復雜的閥門管道系統,密密麻麻地附著其上,構成一個充滿力量感卻又精密得令人屏息的整體。這就是“龍心”——大清國運所系的蒸汽心臟。
幾個穿著沾滿油漬和鐵灰的海運大學堂號衣的年輕人,正手持卡尺、角規等精密量具,在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工匠指導下,一絲不茍地測量著關鍵部件的尺寸和間隙。他們臉上帶著過度專注的疲憊,眼窩深陷,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手指在冰冷的金屬表面移動,穩定而精準。
“林大人!”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聞聲抬頭,正是海運大學堂山長周敦儒最為倚重的學子陳子軒。他快步上前,聲音因激動和疲憊而微微發顫:“六顆‘龍心’,核心鑄件全部通過三遍水壓密檢!最大承壓…遠超設計要求!”
林宇疾步上前,手指因內心的巨大沖擊而微微顫抖,輕輕拂過那冰冷光滑的汽缸內壁。冰冷的觸感之下,仿佛能感受到設計圖上那些繁復線條所蘊含的、即將噴薄而出的狂暴力量。他猛地回頭,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所有面孔:“圣上有旨!‘龍心’必須即刻啟運船廠!京師海運大學堂的學子,凡技藝精湛、心志堅毅者,即刻點選!隨‘龍心’南下,入海軍學堂!登‘白虎’鐵甲艦!”
“登鐵甲艦?!”工棚里瞬間炸開。年輕的學子們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連那些滿臉煤灰的老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陳子軒身旁,一個身材敦實、面龐黝黑名叫李鐵柱的學生,更是激動得一拳砸在旁邊的鐵砧上,發出“鐺”的一聲脆響。
“子軒、鐵柱!”林宇的聲音斬釘截鐵,“點人!帶上你們最趁手的家伙事!明日…不,今夜就動身!”
“是!”陳子軒和李鐵柱胸膛一挺,眼中燃起熾熱的火焰。
西山通往通州水關的官道上,寒霧濃得化不開,將黎明前最后一點星光也徹底吞噬。六輛覆蓋著厚重油布、形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騾車,在死寂中緩緩前行。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路面,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咯吱”聲。拉車的騾子噴著粗重的白氣,鼻孔周圍結滿了白霜。每輛車旁,都默然跟著兩名粘桿處的番役,身著不起眼的灰布棉襖,腰桿卻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濃霧籠罩的前路和兩側黑黢黢的田野,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或衣服下鼓囊囊的硬物上。
黃承恩騎著一匹同樣不起眼的青驄馬,走在隊伍最前方。他臉色如同這嚴冬的凍土,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瞇起的眼睛,在濃霧中捕捉著一切可疑的動靜。他身邊跟著一個精悍的漢子,是粘桿處的千總巴特爾,此刻正用極低的聲音匯報:“大人,前哨回報,運河冰面凍得極厚實,新軍‘演炮’的旗號也已放出,沿途卡哨都換了咱們的人。”
黃承恩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巴特爾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只是…徐祖蔭那條線,咱們一直吊著,他手下那幾個探子,最近在通州碼頭一帶活動得有點勤。卑職擔心…”
“擔心?”黃承恩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冰冷,像碎冰摩擦,“讓他們看。讓他們猜。越猜不透,越心慌。”他嘴角牽起一絲冷酷的弧度,“圣上要的,就是這團‘迷霧’。‘龍心’要藏,藏得滴水不漏。但‘新軍’的動靜,不妨再大些。”他抬眼望向前方濃霧深處,“告訴通州那邊,把動靜鬧起來。”
天色微明,通州碼頭已然喧囂。碼頭上旗幟招展,一隊隊穿著新式灰色棉軍服、扛著簇新仿制洋槍的兵丁,正喊著號子,將一門門蒙著炮衣、看起來頗有分量的“火炮”(實則是壓重的木制模型)費力地推上幾艘平底駁船。軍官的呵斥聲、士兵的應答聲、碼頭力工的號子聲、還有圍觀百姓的議論聲混雜在一起,沸反盈天。幾個穿著尋常商人棉袍、眼神卻游移不定的人影,混雜在人群中,正是徐祖蔭手下的暗探,他們伸長脖子,努力分辨著那些被嚴密遮蓋的“軍械”。
就在這片刻意制造的喧鬧掩護下,那六輛騾車悄無聲息地駛入碼頭深處一處由重兵把守的僻靜棧橋。棧橋旁,靜靜停泊著三艘吃水頗深、船身堅固的官船。船上水手顯然也是粘桿處好手假扮,動作麻利而沉默。沉重的油布被小心掀開,露出底下用粗大原木釘死的巨大木箱,箱體上甚至還刷著“新軍演訓炮座備件”的墨字。在番役們低沉的口令和肩扛手抬下,這些沉甸甸的“炮座備件”被極其緩慢、平穩地移上中間那艘官船,安置在底艙最深處,周圍迅速堆滿了真正的糧包和草料。
黃承恩站在棧橋上,目送著最后一箱“貨物”隱入船艙。他的目光越過喧囂的“新軍”裝船現場,投向河對岸一處臨河的酒樓二層窗口。那里,似乎有人影晃動了一下。黃承恩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對身邊的巴特爾低聲吩咐:“船隊啟航后,‘尾巴’會跟上來。運河冰厚,他們走不快。過了楊村,河道變窄,冰棱子多,你知道該怎么做。”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透著一股森然的血腥氣。
巴特爾心領神會,右手拇指在腰刀護手上輕輕一推,寒光微閃:“卑職明白。定叫他們有來無回,沉在冰窟窿里喂王八。”
福州船政衙門深處,戒備森嚴的秘密船塢,如同一個巨大的、悶熱的洞穴。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桐油、熱鐵、新鮮木料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巨大的龍骨如同巨獸的脊梁,橫臥在船塢中央的深槽里,粗壯的肋骨(框架)已經架設完畢,勾勒出未來巨艦猙獰而龐大的輪廓。數百名工匠如同螞蟻般在龍骨和層層疊疊的腳手架間攀爬勞作,敲打鉚釘的“叮當”聲、鋸木頭的“沙沙”聲、指揮調度的吆喝聲響成一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船塢盡頭,一處用厚木板臨時圍隔出的區域,氣氛卻截然不同。這里燈火通明,安靜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六顆“龍心”——那龐大沉重的蒸汽機組,已經被小心地從木箱中移出,安置在特制的鑄鐵基座上。陳子軒、李鐵柱和另外幾名海運學堂的精英學子,連同船政最頂尖的幾位老工匠,正圍著其中一顆“龍心”進行最后的定位和校準。他們額上全是汗珠,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手中的工具每一次落下都小心翼翼。
“左前基座,再墊高半分!”陳子軒趴在冰冷的鑄鐵平臺上,眼睛緊盯著水平尺上細微的氣泡偏移,聲音嘶啞地喊道。李鐵柱立刻將一片薄如銅錢的精鋼墊片,用銅錘輕輕敲入指定位置。
“成了!”負責主定位的老工匠抹了把汗,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嚴絲合縫!老天爺,這分量,這做工…”
就在這時,船塢厚重的鐵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林宇陪著一位身材高大、穿著二品武官補服、面容剛毅不怒自威的老者走了進來。正是福州船政大臣沈葆楨。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忙碌的眾人,最后落在那些如同鋼鐵巨獸心臟般的蒸汽機組上,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大步流星地走向“龍心”。
“好!好一個‘龍心’!”沈葆楨的聲音洪亮,帶著金石之音,在相對安靜的空間里回蕩,“國之重器!林大人,西山龍興局,功在社稷!”
他走到陳子軒他們正在調試的那臺機組旁,伸出布滿老繭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度,撫摸著那冰冷光滑的汽缸外壁。那觸感,堅實、厚重,蘊含著一種沉睡的、足以撕裂海洋的力量。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看向船塢深處那已見雛形的巨大艦體骨架,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傳令各工段!晝夜不息!鉚釘要燒得通紅,落錘要砸得山響!我要這‘龍吟’鐵甲艦,搶在紅毛夷的增兵艦隊到達前,給我浮起來!披上它的鐵甲!裝上它的利爪!讓它…嘯傲東海!”
“嘯傲東海!”周圍的工匠和學子們仿佛被這吼聲點燃,疲憊一掃而空,齊聲應和,聲浪瞬間壓過了船塢內所有的嘈雜。
林宇站在沈葆楨身側,看著眼前這鋼鐵與熱血交織的沸騰場景,心中激蕩。他的目光落在陳子軒沾滿油污卻熠熠生輝的臉上,落在李鐵柱緊握鐵錘、青筋畢露的手上,落在那些圍著“龍心”緊張工作的年輕背影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從胸中升起,燒得他喉嚨發干。他猛地想起離京前,在養心殿東暖閣覲見時,錦凌皇帝立于那幅巨大的海防輿圖前,指尖在杭州灣的位置緩緩畫下的那個圈,以及那輕描淡寫卻重逾千鈞的三個朱批小字——“火候到”。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風暴,正從東西兩個大洋,裹挾著鋼鐵與怒火,向著這片古老的海域,狂暴匯聚。而在這悶熱喧囂的船塢深處,在這冰冷沉重的“龍心”之中,一個王朝沉默而決絕的脈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開始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