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私隊,這把無形的利刃,在潮州府的血色暗夜里,悄然淬火成形。
緝私隊的行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無聲息,卻開始攪動東南沿海這潭污濁的渾水。
潮州府城殘破的碼頭區,咸腥的海風裹挾著魚腥、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味道。幾艘破舊的漁船歪歪斜斜地靠在棧橋邊,船身上沾滿深色的海藻和藤壺。苦力們赤著黝黑的上身,喊著號子,扛著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狹窄濕滑的跳板上蹣跚而行,汗珠混著海水,在古銅色的脊背上流淌。空氣中充斥著粗魯的吆喝、討價還價的爭吵和女人尖利的叫罵。
韋紹光換上了一身油膩破爛的短褂,褲腿卷到膝蓋,腳上蹬著一雙露趾的草鞋,臉上刻意抹了幾道煤灰,混在一群等待卸貨的苦力堆里,毫不起眼。他微微佝僂著背,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哪些船只靠岸時鬼鬼祟祟,哪些工頭交接貨物時眼神閃爍,哪些貨箱的形狀和重量透著古怪。
趙有田則像個真正的本地混混,蹲在碼頭入口一個賣劣質燒酒的攤子旁,操著地道的潮汕話,唾沫橫飛地跟攤主和幾個無所事事的閑漢吹著牛皮,耳朵卻豎得像天線,捕捉著每一絲可疑的交談碎片。
“聽說了嗎?昨晚‘黑蛟幫’那幾條快船,又摸出去了,神神秘秘的…”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趙通判的人昨天還來查過…”
“查?查個屁!走個過場罷了!聽說‘福昌號’前兒個卸的那批‘南洋干貨’,里頭夾帶的東西…嘿嘿,夠勁!”
“媽的,糧價又漲了!孫扒皮的心肝真是黑的!聽說他小舅子在城西新開了個米鋪,那米…嘖嘖,怕不是摻了觀音土!”
零碎的信息,如同破碎的拼圖,被韋紹光敏銳地捕捉,在腦中快速拼湊。他注意到一艘掛著“福昌”旗號的商船,吃水線明顯比旁邊同樣大小的船深得多。幾個管事模樣的人守在跳板旁,眼神警惕,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家伙。卸下的箱子被迅速搬上幾輛覆蓋著油布的騾車,趕車的漢子動作麻利,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
“有田,盯住那幾輛騾車,看它們往哪去。”韋紹光借著彎腰系草鞋帶的動作,用極低的聲音對不遠處的趙有田發出指令。
趙有田會意,灌了口燒酒,搖搖晃晃地起身,看似隨意地跟上了那幾輛騾車,很快消失在碼頭區雜亂的人流和建筑陰影里。
與此同時,在緝私隊秘密設立于一處廢棄貨倉的據點內,氣氛則是另一種緊張。幾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照亮了墻壁上臨時釘上去的巨大海圖和潮汐表。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墨水和一種金屬器件特有的淡淡機油味。
海齡伏在一張堆滿各種儀器和圖紙的長桌前,眉頭緊鎖。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密碼本抄錄冊,旁邊是一張抄滿了雜亂數字和符號的電報紙條。他左手按著紙條,右手握著一支削得極尖的炭筆,在草稿紙上飛速地演算、推演,時而停下,對照著密碼本,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他身邊放著那把從不離身的格致院卡尺,此刻正被用來精確地測量電報符號間的細微間隔。
蘇和泰站在一旁,看著海齡專注的側臉和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演算符號,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挫敗感和疏離感。他本以為緝私隊會是真刀真槍、建功立業的所在,沒想到大部分時間卻是面對這些枯燥的數字和密碼。他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發白,格格不入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他覺得自己像個無用的旁觀者。
“找到了!”海齡突然低呼一聲,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炭筆在草稿紙上重重畫下一個圈,圈住了一組他剛剛破譯出來的文字:“…貨已驗…‘福昌’…三日后…‘老地方’…交接…‘海蛇’…確認…”
“‘福昌’!又是‘福昌’!”旁邊一個負責記錄的新軍士兵立刻低聲道,“跟韋哥在碼頭盯的那條船一樣!”
“‘海蛇’?”海齡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刀鋒,“這是代號!接收方!或者…是接頭人!”他立刻起身,在海圖上迅速找到幾個可能符合“老地方”描述的偏僻小海灣和礁石區,用炭筆飛快地標注出來。“記錄!目標:‘福昌號’商船及其關聯騾車隊。疑似夾帶違禁品,目的地不明。關鍵線索:‘海蛇’,三日后,于以下三處地點之一,可能進行秘密交接!立刻通知韋紹光、趙有田,加強對‘福昌’的監視!同時派人盯住孫有祿、趙汝舟的宅邸,任何異常人員出入,立刻回報!”
命令迅速被傳遞出去。據點內氣氛更加凝重,一種獵手終于嗅到獵物蹤跡的緊張感彌漫開來。
蘇和泰看著海齡條理清晰、指揮若定的樣子,再看看自己空握的刀柄,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惡涌了上來。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出據點,沖入外面濕冷的夜風中,似乎想用這冰冷驅散心中的煩悶和無處著力的空虛。緝私隊的刀,無形,卻已悄然割開了黑暗的一角。
緝私隊的網,在黑暗中無聲地收緊。然而,風暴的中心,從不只在一處。
距離潮州府城百里之外,一處靠近海岸、名為“烏石坳”的險峻山谷中。王振標率領的新軍炮營精銳,正與據險而守的“紅巾會”一股主力展開激戰。
戰斗已趨白熱化。山谷兩側怪石嶙峋,如同猙獰的獠牙。狹窄的谷底,成了血腥的磨盤。喊殺聲、刀劍碰撞聲、垂死的慘嚎聲、以及新軍手中“連珠快銃”那特有的、清脆而密集的爆豆聲,在山壁間反復撞擊、回蕩,震耳欲聾。
起義軍人數眾多,占據地利,利用巨石、樹木和簡陋的工事瘋狂抵抗。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許多人手里只有削尖的竹矛、銹跡斑斑的柴刀甚至鋤頭,但眼中燃燒著的是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刻骨的仇恨。他們如同撲火的飛蛾,一波波地沖擊著新軍嚴整的隊列。
新軍士兵身著統一的深藍色號衣,排成緊密的線列。前排蹲姿,后排立姿,動作嫻熟地裝填、瞄準、射擊。銅殼定裝彈帶來的裝填速度優勢,在狹窄空間遭遇戰中展露無遺。每一次齊射,都像一把巨大的鐵掃帚掃過,沖在最前面的起義軍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硝煙彌漫,刺鼻的火藥味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令人窒息。
“穩住!穩住!瞄準了打!”王振標站在一塊巨石上,須發戟張,聲如洪鐘。他手中的腰刀指向起義軍依托的一片亂石堆,那里火力最猛,顯然是核心所在。“神槍手!給老子把那幾個放冷箭的釘子拔了!炮!把老子的炮推上來!轟他娘的!”
幾門輕便的野戰炮被士兵們奮力推上前沿,炮口昂起,對準了那片亂石堆。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轟!轟!轟!”連續幾聲劇烈的爆炸,突然在新軍陣型后方和側翼毫無征兆地炸響!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泥土、碎石混合著人體的殘肢斷臂被高高拋起!慘叫聲瞬間壓過了前方的喊殺!
“地雷!有埋伏!”王振標目眥欲裂,瞬間明白了。起義軍絕不可能有如此威力、布置得如此精準的地雷!這爆炸的威力、時機、位置,都透著訓練有素的陰險!
爆炸的硝煙尚未散去,兩側陡峭的山坡上,突然冒出幾十個身影!他們穿著深色勁裝,動作矯健異常,絕非面黃肌瘦的起義軍可比!他們手中端著嶄新的洋槍,槍口噴吐著火舌,子彈如同毒蜂般精準地射向被爆炸打亂陣腳的新軍士兵!更有數人肩上扛著短粗的、威力巨大的“手銃”(早期霰彈槍),近距離噴射出致命的鐵雨!
新軍猝不及防,側翼和后方瞬間被撕開幾道口子,傷亡慘重!原本穩固的線列陣型被打亂,士兵們陷入混亂和恐慌。
“是英夷!是紅毛鬼的狗腿子!”王振標怒吼著,揮刀砍翻一個沖到近前的敵人,他認出了對方手中那制式的英軍裝備,“頂住!給老子頂住!別亂!”
然而,敵人的火力異常兇猛,配合默契,顯然是精銳。他們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插入了新軍的軟肋。前方的起義軍看到援軍,士氣大振,更加瘋狂地撲了上來。新軍腹背受敵,陣腳大亂,傷亡數字直線上升。
山谷瞬間變成了修羅場。新軍士兵浴血奮戰,但敵人的內外夾擊和精準火力,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王振標左臂被一顆子彈擦過,鮮血染紅了衣袖,他依舊怒吼著指揮,眼中充滿了憤怒和難以置信的痛心。他帶來的,是大清最精銳的新式火器營,卻在剿匪途中,被一股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第三方”勢力伏擊重創!這背后意味著什么?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