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熔爐鑄刃(下)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4184字
- 2025-07-04 16:21:24
海軍學堂戰術推演室內,巨大的沙盤占據了房間中央,模擬著從珠江口到虎門一帶復雜的海岸、水道和島嶼。沙盤上,代表清軍水師的小木船和代表英軍炮艦的、船身漆成紅色的精致模型,對峙于伶仃洋外海。
韋紹光、海齡、趙有田還有另外幾名成績優異的學員圍在沙盤邊。施密特少校站在主位,用他那生硬的官話講解著最新的哨探情報:“……英夷艦隊主力,伊麗莎白女王號、復仇女神號等五艘炮艦,依舊在外海游弋,其補給船頻繁往來于香港島與我沿海之間。其意圖明顯,封鎖航道,威懾沿岸,消耗我軍民士氣,以待其國內增援或迫使我方屈服。”
沙盤上,幾艘醒目的紅艦模型在代表外海的藍色區域緩緩移動,如同幾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少校,”海齡緊盯著沙盤,手指點向珠江口內幾處狹窄水道和星羅棋布的沙洲島嶼,“敵主力艦吃水深,不敢輕易闖入內河淺水區。但其小股炮艇和武裝運輸船,仗著船小靈活,時常突入內河襲擾,劫掠商船,炮擊沿岸村鎮。我方水師主力船舊炮弱,難以在外海與其爭鋒,只能依托虎門等炮臺,據險防守,疲于奔命。長此以往,絕非良策。”
他條理清晰的分析,引得施密特少校頻頻點頭。
韋紹光則盯著那些代表英軍補給船的小模型,眉頭擰成了疙瘩,甕聲道:“俺看這些紅毛鬼,跟水田里的螞蟥一個德性!叮住就不放,專吸咱的血!外海那幾艘大船是它的硬殼子,不好打。可這些來來往往運糧運彈的‘螞蟥肚子’,咱還捏不碎它?”
趙有田眼睛一亮:“光哥說得對!打蛇打七寸!斷了它的糧道,看那些大鐵殼子還能在外海漂多久!”
“談何容易!”一個學員搖頭,“補給船雖小,但航速不慢,行蹤不定,又有炮艦在外圍巡弋掩護。我方快船稀少,火力薄弱,貿然出擊,如同以卵擊石。”
“硬碰硬當然不行!”韋紹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沙盤上的小船模型都跳了跳,他眼中閃爍著在泥濘水田中圍捕狡猾水蛇時才有的光,“俺們三元里打紅毛鬼,靠的是啥?是熟悉!是地利!是水網!是鄉親!”他粗糙的手指在沙盤上代表內河密布水網和村落的位置用力劃過,“這些地方,哪條河漢水深,哪片蘆葦蕩能藏人,哪段水道有暗流,咱比紅毛鬼清楚百倍!為啥不能像打水蛇一樣,給它下‘籠子’、放‘地箭’?”
“‘籠子’?‘地箭’?”海齡若有所思,目光銳利起來,“韋兄是說……預設埋伏?利用復雜水道,以小股精銳快船攜帶火攻、爆炸之物,設伏襲擊其補給船隊?”
“對頭!”韋紹光興奮起來,“俺們在林掌院那兒弄的那個‘水底龍王炮’,個頭不大,勁兒不小!找個水流急、紅毛鬼小船必經的窄地方,提前給它沉下去!等它船一過,岸上的人一拉弦……轟!”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唾沫星子差點濺到沙盤上。
“妙啊!”趙有田撫掌,“再配合咱們改裝過的、帶小炮的蜈蚣快船!藏在河漢蘆葦蕩里,等它被炸懵了,沖出來一頓揍!打完就跑!讓它抓不著影!”
海齡的大腦飛速運轉,結合著他在學堂所學的海圖知識和戰術條例,迅速將韋紹光這充滿鄉土智慧的“打水蛇”戰術提升到可操作的層面:“可行!選定伏擊點至關重要!需滿足幾個條件:水道狹窄,水流湍急,便于隱藏伏兵和預設水雷;靠近我方控制區,便于接應撤退;最好是多岔河口,便于我方快船迂回機動……”他的手指在沙盤上快速移動,最終點在一個名為“磨刀門”的狹窄水道交匯處,“此地!水道彎曲狹窄,暗礁密布,水流復雜。兩側有山丘高地,可設瞭望哨和發令點。附近河漢縱橫,蘆葦叢生,極利隱蔽!”
施密特少校看著沙盤上被海齡點出的位置,又看看韋紹光和趙有田興奮的臉,灰藍色的眼睛里也燃起了火焰:“Gut! Sehr gut!(好!非常好!)韋!海!你們的想法,非常具有實戰價值!這是真正的‘非對稱作戰’!利用我們對環境的熟悉,抵消敵人的艦炮優勢!騷擾其補給線,積小勝為大勝,迫使其分兵,甚至……改變其部署!”他激動地來回踱步,“我們需要一份詳細的計劃!伏擊點的選擇、水雷的布設方式、快船的火力配置、瞭望通訊信號、撤退路線……還有,最重要的是,執行此任務的人選!必須是最勇敢、最熟悉水情、最機敏的戰士!”
“算俺一個!”韋紹光毫不猶豫地挺起胸膛,眼中是獵手看到獵物落入陷阱時的光芒,“俺打小在珠江邊上摸魚抓蝦,閉著眼都能游幾個來回!紅毛鬼的船,俺在岸上看都看熟了!”
海齡深吸一口氣,迎上施密特少校詢問的目光,沉聲道:“學生愿往。海圖、羅盤、信號旗語,學生皆已掌握。此計由學生參與推演,自當親臨其境,以驗實效。”他心中那份屬于滿洲貴胄的驕傲,此刻已悄然轉化為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證明自己,不再是為了門楣,而是為了沙盤上那片被紅色艦影威脅著的藍色國土。
施密特少校重重點頭:“好!我將立即起草報告,連同此份作戰構想,呈送山長及軍機處!韋紹光,海齡,趙有田!你們三人,立刻著手細化方案!我需要最詳盡的細節!”
“是!”三人齊聲應道,聲音充滿了昂揚的戰意。沙盤上的紅藍對峙,仿佛因這充滿草莽智慧與學院謀略結合的計劃,而悄然流動起來。
數日后,西郊一處被嚴格戒嚴的寬闊水塘。這里成了格致院和海軍學堂的秘密武器試驗場。水塘邊臨時搭建了遮陽棚,潘世恩、祁寯藻在學堂山長和幾位新軍將領的陪同下,親自前來觀驗。林宇、李墨、張師傅等人緊張地守在一堆用油布蓋著的設備旁。韋紹光、海齡、趙有田等參與計劃的學員也肅立一旁。
“開始吧!”潘世恩捻須下令。
林宇和李墨掀開油布,露出幾件奇特的裝置。最顯眼的是一個西瓜大小、包裹著防水油布、拖著長長引線的鐵疙瘩——正是“水底龍王炮”的縮小試驗版。旁邊還有幾艘特制的、約一丈長的木制模型船,船頭裝著一個簡陋但堅固的鐵質撞角,船身兩側則固定著幾個小型火藥包。
“稟中堂,祁大人,”林宇介紹道,“此乃觸發式‘水底雷’,內裝格致院新配火藥,威力遠超舊式水雷。以石錨固定于水底預設位置,敵船經過,若船底龍骨撞動此觸發桿……”他指了指鐵疙瘩側面一根突出的、帶著精巧彈簧機括的銅桿,“則機括激發,引燃火帽,引爆主藥!其爆點在水下,破壞力直指船底要害!”
“好!水下開花,專破船底!”一位新軍將領贊道。
“這幾艘是‘火攻快船’模型,”李墨接口,指著那些帶撞角的模型船,“船頭撞角內藏火種機關,撞上敵船瞬間觸發,引燃船身攜帶的浸油火藥包!快船本身輕巧,由熟悉水道之死士操控,一擊即走!”
“嗯,思路甚好。”祁寯藻頷首,目光中充滿期待,“且試來一觀!”
試驗開始。一艘模擬英軍補給船的小木船被拖曳著駛向水塘中心預設的“雷區”。岸上,韋紹光親自操控著連接水底雷的長長引線,屏息凝神。海齡則手持單筒望遠鏡,緊盯著水面,口中快速報著距離:“目標進入雷區……距預設雷位十丈……五丈……三丈……就是現在!”
韋紹光眼中精光一閃,猛地一拉引線!
“轟隆——!!!”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從水底傳來!仿佛水塘深處有巨獸翻身!整個水面劇烈地向上拱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渾濁的半球形水包,瞬間又轟然塌陷!激起的白色水柱沖天而起,高達數丈!水花如暴雨般砸落下來,淋了岸邊眾人一身。
待水柱落下,水波稍平,只見那艘模擬敵船的小木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水面只漂浮著幾塊碎裂的木板!
“好!!!”岸上爆發出震天的喝彩!潘世恩、祁寯藻撫掌大笑,新軍將領們更是激動得臉色通紅。這威力,遠超預期!
緊接著是火攻船試驗。一艘安裝了撞角和火藥包的快船模型,由一名水性極佳的學員操控,如離弦之箭般沖向另一艘作為靶船的模型。
“砰!”撞角狠狠嵌入靶船側舷!
幾乎同時,撞角內部機括激發,火星迸射!
“轟!轟!”固定在快船模型兩側的火藥包猛烈爆燃!橘紅色的火焰瞬間吞噬了靶船模型,也點燃了快船模型自身。兩艘船在水面上熊熊燃燒,很快化作漂浮的焦炭。
“壯哉!壯哉!”祁寯藻連聲贊嘆,“此等火勇,頗有古之赤壁遺風!然則,操舟之士……”
“大人放心!”韋紹光朗聲道,“操控火船之士,必選水性絕佳、悍不畏死之勇士!撞角觸發后,有預留的逃生小舢板!只要夠快,就有生機!為了炸沉紅毛鬼的大船,值得!”他語氣斬釘截鐵,眼中沒有絲毫畏懼。
海齡看著韋紹光那無畏的神情,又看看水面上漂浮的余燼,心中熱血激蕩。他轉向潘世恩和祁寯藻,躬身道:“啟稟中堂、大人,此‘水底雷’與‘火攻快船’之法,結合韋紹光所提之伏擊戰術,輔以對水網地形的極致利用,學生以為,或可成為襲擾、遲滯甚至重創英夷海上補給線之利器!其效,當遠勝于被動困守炮臺!”他將沙盤推演中選定的“磨刀門”伏擊點及其戰術細節,清晰扼要地復述了一遍。
潘世恩和祁寯藻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振奮和激賞。潘世恩捻須沉吟片刻,果斷道:“此議甚佳!老夫即刻具本上奏!所需物資、人員,學堂與格致院優先調配!務必盡快完善,形成可行之方略!”他目光掃過林宇、李墨、韋紹光、海齡等人,“爾等殫精竭慮,巧思報國,實乃我大清之幸!望再接再厲!”
“謹遵中堂鈞命!”眾人轟然應諾,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水塘的硝煙與水汽尚未散盡,那破開外海陰霾的一線曙光,仿佛已在這西郊的試驗場上初露鋒芒。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為這突破感到喜悅。
海軍學堂的學員齋舍內,蘇和泰煩躁地將一本厚厚的《四夷志略》摔在桌上。窗外隱隱傳來其他學員興奮議論今日水塘試驗的聲音,更讓他心煩意亂。
“哼!嘩眾取寵!奇技淫巧!”他低聲咒罵著,眼中滿是不甘和怨毒。韋紹光那粗鄙的鄉巴佬,還有海齡那個“自甘墮落”的家伙,竟然真的搞出了名堂,連潘中堂和祁大人都贊不絕口!這讓他連日來的懸梁刺股、苦讀兵書,顯得像個笑話!他蘇和泰,堂堂滿洲正黃旗貴胄,苦讀圣賢書,勤習弓馬,難道還比不上一個耍鋤頭的和一個鉆營“淫巧”的叛徒?
“穆公子說得對…門楣…體統…”他喃喃自語,想起穆文彬那日矜持而誘惑的話語,“…蘇兄乃滿洲翹楚,豈能長久埋沒于這匠氣之地?家父處,正需蘇兄這般通曉新學、又不忘根本的滿洲才俊,襄贊軍務,以正視聽…”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信箋,提筆蘸墨。他要給父親寫信,更要給穆中堂寫一份“密報”!他要把格致院那些“奇技淫巧”的進展,尤其是林宇、李墨搞出來的“邪門歪道”,還有韋紹光、海齡那套“離經叛道”的戰術,詳詳細細地匯報上去!他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知道,在這海軍學堂里,還有他蘇和泰這樣心系滿洲根本、忠于朝廷體統的人在!
窗外的議論聲似乎更大了,夾雜著韋紹光那粗豪的大笑和海齡難得的、清朗的回應。蘇和泰握筆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一滴濃墨落在潔白的信箋上,迅速洇開,如同他心中那不斷蔓延的、名為嫉妒與野心的黑斑。爐火熊熊,熔爐轟鳴,這鍛造著國之利刃的學堂里,一股無聲的暗流,也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