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銅火淬新鋒(上)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3602字
- 2025-07-05 11:46:58
水塘試驗的硝煙尚未在京師海運大學堂的師生們心中散盡,一股帶著宮苑檀香氣息的風便悄然吹進了格致院那終日轟鳴、彌漫著機油與鋼鐵氣息的工棚。
這日午后,“鐵?!闭羝麢C正低沉而有力地搏動著,帶動車床飛旋,切削鋼料的尖銳嘶鳴與鍛錘砸落鐵砧的沉重悶響交織成一片。林宇、李墨正圍著那臺剛剛完成“分力卸勁”改造、準備進行新一輪測試的“連珠快銃”樣機,臉上既有期待又難掩疲憊。韋紹光則光著膀子,露出黝黑結實的上身,汗水在虬結的肌肉上流淌,正與幾個工匠合力將一塊巨大的精鋼毛坯固定在鉆床上。海齡在一旁幫忙遞著工具,深藍色的學員服袖口挽起,沾染著新鮮油污,神情專注。
工棚門口的光線陡然一暗。一個身著石青色蟒袍、面容白凈無須的中年人,在幾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和兩名帶刀侍衛(wèi)的簇擁下,步履沉穩(wěn)地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宮里人特有的、恰到好處的微笑,既不顯疏離,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正是御前得寵的大太監(jiān),黃承恩。
工棚內震耳欲聾的噪音似乎都為之一滯。林宇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放下手中的卡尺,疾步上前,躬身行禮:“不知黃公公駕臨,有失遠迎!格致院掌院林宇,率眾恭迎公公!”
李墨、張師傅等人也慌忙停下手中活計,躬身行禮。韋紹光愣了一下,被旁邊的工匠拽了一把,才反應過來,胡亂抓起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套上,跟著行禮。海齡則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動作標準地躬身。
黃承恩目光溫和地掃過眾人,尤其在韋紹光那還沾著汗水和鋼屑的黝黑臉龐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海齡學員服上的油污,臉上笑容加深了幾分:“林掌院,諸位師傅、學子,都免禮吧。咱家奉萬歲爺口諭,特來探望諸位?!?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工棚的嘈雜,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萬歲爺聽聞格致院新器大獲成功,‘水底龍王炮’與‘火攻快船’威力驚人,龍顏大悅!特命咱家?guī)韮揉聯(lián)艿你y票五千兩,上好高麗參十匣,蘇杭貢緞二十匹,犒賞諸位連日辛勞,以彰天恩!”說著,身后一名小太監(jiān)恭敬地捧上一個蓋著明黃綢布的托盤。
林宇等人聞言,激動不已,再次躬身:“臣等(學生)叩謝陛下天恩!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黃承恩微微頷首,示意小太監(jiān)將托盤交給林宇。他的目光隨即轉向工棚中央那臺轟鳴的“鐵牛”蒸汽機,又落在林宇身旁那造型奇特的“連珠快銃”樣機上,眼中流露出濃厚的興趣。
“林掌院,”黃承恩走近幾步,指著那臺“鐵?!保曇魩е潎@,“這便是那力大無窮、可驅巨輪的‘鐵?!??陛下時常提起,言此物乃我大清未來水師之筋骨。其鍛造進展如何?可有難處?”
林宇連忙引著黃承恩靠近觀察,詳細介紹:“回公公,此原型機已基本穩(wěn)定,出力遠超預期。然若要驅動千噸鐵甲巨艦,非十倍于此巨力不可!目前難點在于大型汽缸鑄造之精密密封,以及高壓蒸汽下關鍵部件的強度與耐久。張師傅他們正日夜嘗試不同配方的合金……”他指了指旁邊汗流浹背的張有福。
黃承恩認真聽著,不時點頭,目光最終落在那支“連珠快銃”上:“此銃,想必就是陛下念念不忘、欲使我新軍火力倍增之神兵?”
“正是!”李墨搶著回答,眼中放光,“公公請看!此乃學生與林掌院嘔心瀝血之作!借鑒西洋后膛裝填原理,加以革新!一次裝填五發(fā)定裝彈,拉栓上膛,扣動扳機即可連發(fā)!比之現(xiàn)用前膛燧發(fā)槍,射速提升何止五倍!”他拿起一枚紙殼定裝彈,向黃承恩展示其結構。
黃承恩接過那枚紙殼彈,入手頗輕。他仔細端詳著,眉頭卻微微蹙起:“此彈……以紙為殼?”
“是,”林宇接過話頭,“紙殼密封火藥與彈丸,裝填便捷,成本低廉。然……”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實戰(zhàn)中,尤其是南方潮濕天氣或雨戰(zhàn),紙殼極易受潮、破裂,導致啞火。且發(fā)射后,殘留紙屑易堵塞槍膛,需頻繁清理,影響持續(xù)作戰(zhàn)能力。此乃此銃最大隱憂?!?
“潮濕?紙屑?”黃承恩沉吟著,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枚紙殼彈,仿佛在掂量其分量與缺陷。工棚里只剩下蒸汽機的轟鳴和眾人屏息的等待。片刻,黃承恩抬起眼,目光灼灼,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掌院,李師傅,還有諸位巧匠。咱家離宮前,陛下于養(yǎng)心殿暖閣,把玩著格致院呈上的新式紙殼彈,曾對咱家言道——”他刻意停頓,模仿著皇帝的口吻,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金玉墜地,敲在每個人心上:
“‘此紙殼,便捷則便捷矣。然,紙終歸是紙。遇水則靡,遇火則焚,非長久堅固之器。我大清欲鍛造真正不懼風雨、威震四海的強軍利器,豈能倚賴此等脆弱之物?’”
黃承恩的目光掃過林宇和李墨瞬間凝重的臉,掃過張師傅若有所思的神情,最終落回手中的紙殼彈上,緩緩道:
“陛下言:‘格致院能化鋼鐵為槍炮筋骨,能馭蒸汽為巨輪之力,難道就化不出幾枚小小的、銅鑄的彈殼?以銅替紙,包裹火藥彈丸,使其堅如金石,水火不侵,發(fā)射后殼體能順暢退出,槍膛清爽如新。如此,射程可更遠乎?威力可更強乎?士卒臨敵,可更無后顧之憂乎?’”
“銅殼?!”林宇和李墨幾乎同時失聲叫了出來。張師傅也猛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愕,隨即是劇烈的思索,嘴里下意識地喃喃:“銅……銅比紙貴多了啊……還得沖壓成形……這……”
黃承恩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微微一笑,將紙殼彈輕輕放回李墨手中:“陛下的原話,咱家一字不落帶到了。陛下還說,‘此非急令,乃期許。格致院諸卿,匠心巧思,冠絕當世。望爾等循此思路,大膽嘗試。銅料若缺,內務府可撥付;技藝若艱,可廣募天下巧匠,或……師夷之長?!菹滦胖刂T位,靜候佳音。”最后一句“師夷之長”,他說得意味深長。
林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撼與狂喜,與李墨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燃起的、近乎狂熱的火焰。他對著黃承恩,也仿佛對著紫禁城的方向,深深一揖:“臣林宇,領旨!謝陛下點撥迷津!銅殼子彈……臣等必窮盡心力,鉆研攻克!不負圣望!”
“好!好!”黃承恩滿意地點頭,目光又在工棚內忙碌而專注的身影上掃過,尤其在汗流浹背的韋紹光和沉思不語的海齡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在眾人的恭送下,帶著內侍和侍衛(wèi),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片屬于鋼鐵與汗水的王國。
皇帝關于銅殼子彈的構想,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格致院的激情與焦慮。
“銅殼!他娘的!陛下這腦子是怎么長的?咋就想得這么透!”李墨興奮地抓著他那半截眉毛,在圖紙和零件堆里團團轉,“紙殼的毛病,咱們頭疼多久了?銅!對啊!銅夠硬!夠韌!水火不侵!發(fā)射完‘噌’一下彈出來,槍膛干干凈凈!射程肯定能提!裝藥也能加!妙??!”
林宇則已經撲到了工作臺前,抓起炭筆就在一張新鋪開的宣紙上瘋狂勾勒:“難點!李墨!難點在成型和退殼!銅殼要能嚴絲合縫包裹火藥彈丸,又要能在發(fā)射后高溫膨脹時,被槍機順利抽出拋出……這公差要求,比咱們現(xiàn)在做的精鋼槍管還要苛刻十倍!還有底火!銅殼底部如何可靠激發(fā)?是沿用咱們現(xiàn)在的銅盂火帽嵌入,還是另起爐灶搞中心發(fā)火?”
“還有成本!林掌院!”張師傅愁眉苦臉地插話,“好銅價高,打成這么小一個殼子,損耗大!沖壓模具更是精細活,咱們現(xiàn)有的水錘‘鐵?!瘎艃菏菈颍删扰率歉簧?!要重新做精密的沖床……這銀子……”
“銀子的事先放放!”林宇頭也不抬,筆走龍蛇,“陛下說了,內務府可撥付!關鍵是技術!查理!漢斯!你們過來!”他招呼兩位洋技師,“你們在歐洲,可見過銅殼定裝彈?尤其是后膛槍用的?”
查理抓了抓亂糟糟的紅頭發(fā),生硬地說:“林!有!普魯士的德萊賽針發(fā)槍!用紙包彈,但……但聽說英國人在試驗全金屬彈殼!用黃銅!但……很貴!非常貴!而且,機器,復雜!我們,沒見過!”
漢斯也點頭附和:“是的,林先生。金屬彈殼,是未來的方向,但工藝極其復雜,成本高昂,目前只有實驗室少量制作,遠未普及。”
“未來?陛下要的就是未來!”林宇眼中精光爆射,“他們能做,咱們格致院憑什么不能做?還要做得更好!張師傅,你立刻帶人,用最好的紫銅、黃銅、白銅,各種配比都試!先手工敲打,鍛打出最接近的彈殼形狀,測試強度、延展性和密封性!李墨!你跟我攻關退殼機構!必須設計一套簡單可靠的抽殼鉤和拋殼挺!還有底火激發(fā)方式,咱們現(xiàn)有的銅盂嵌入結構或許可以改良……”
格致院瞬間陷入了更加狂熱的工作狀態(tài)。爐火映照著張師傅他們敲打銅片的身影,叮當之聲不絕于耳。林宇和李墨則埋頭于復雜的圖紙和杠桿模型中,爭論聲此起彼伏。韋紹光成了最好的“人肉測試機”,他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對細微的力道和阻滯感異常敏銳,不斷幫著調試那些粗糙的手工銅殼在模擬槍機中的抽拉順暢度。
“林掌院,這個銅片子太軟,一抽就癟了!”韋紹光捏著一個變形的銅殼喊道。
“換三號黃銅!加厚壁!”林宇頭也不抬。
“這個又太硬!卡得死緊,抽不出來!”
“試試內壁涂一層薄薄的石墨粉!李墨!石墨粉!”
海齡則默默地在一旁,利用他在海軍學堂學到的簡單機械制圖和力學知識,幫著林宇計算不同杠桿支點下抽殼鉤所需的力道,并將測試數(shù)據(jù)工整地記錄下來。他腰間的鯊魚皮鞘匕首早已被解下,掛在工棚一角的架子上,取而代之的是口袋里一把格致院自制的、刻度更精細的卡尺。熔爐的火焰在他專注的側臉上跳躍,那曾經屬于貴胄的矜持,正一點點被求知與參與的熱情所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