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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熔爐鑄刃(上)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4263字
  • 2025-07-03 21:33:17

京師海運大學堂的海軍學堂演武場上,喊殺聲震天。初春的寒意被年輕學員們的汗氣蒸騰驅散。隊列之中,韋紹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動作僵硬、渾身緊繃的新丁。他步伐沉穩,出槍有力,深藍色的學員服下,虬結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突刺賁張,汗水浸透了后背。那身曾經如同偷來的“官家皮”,如今已成了他磨礪出的第二層筋骨。

“停!”教官一聲令下,隊列瞬間凝固如林。

隊列側翼,海齡利落地收槍站定。他微微喘息,額角同樣布滿汗珠,目光卻下意識地掃過不遠處的韋紹光。自那次御前風波和格致院工棚里的“卡尺之教”后,兩人之間那堵無形的高墻并未轟然倒塌,卻悄然裂開了縫隙。課上探討戰術,海齡不再刻意避開韋紹光的意見;韋紹光偶爾遇到生僻的術語,也會皺著眉,用他那濃重的鄉音直截了當地問:“海齡,這‘航路推算’是個乜意思?”

此刻,海齡的目光剛與韋紹光那雙依舊帶著泥土般樸實質感的眼睛對上,還沒來得及移開,一個略帶譏誚的聲音便插了進來:

“呦,海齡兄,今兒個精氣神不錯嘛!跟那位‘鋤頭劈紅毛’的英雄搭伙操練,想必是得了不少蠻力真傳?”

蘇和泰踱步過來,臉上掛著刻意的笑容,眼神卻瞟著韋紹光,話里的刺兒毫不掩飾。他身后的幾個宗室子弟也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低笑。蘇和泰腰板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貴胄子弟的儀態,只是眼底深處那份急于證明的焦躁,卻如同爐膛里壓抑的火苗,怎么也藏不住。自皇帝諭旨頒下,尤其是目睹海齡竟向韋紹光低頭請教后,蘇和泰便像上了發條般玩命苦學。操練永遠最晚離場,海圖作業熬到深夜,連格致院那些沾滿油污的機械圖,他也硬著頭皮去啃。他憋著一股勁,就是要證明,滿洲貴胄的血脈里流淌的,是比漢人、比任何人都更優秀的尚武與智慧。

海齡眉頭微蹙,沒接蘇和泰的話茬,只淡淡道:“操練罷了,各有長短?!彼幌朐诒娔款ヮブ略偕谏?。

韋紹光則像沒聽見那刺耳的嘲諷,自顧自地用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汗,甕聲道:“教官,啥時候能摸真炮?光耍這木頭棍子,練不出打紅毛鬼的膽氣!”

“急什么!”教官板著臉,“炮術是精細活!先把你那身蠻力收收,別到時候一炮把自己掀海里喂了王八!”

眾人一陣哄笑,氣氛稍緩。蘇和泰討了個沒趣,冷哼一聲,帶著他的人轉身走了。韋紹光看著蘇和泰挺得僵直的背影,撇了撇嘴,低聲對旁邊的趙有田道:“瞧見沒?那位蘇大爺,繃得比格致院新淬火的槍管還緊,也不怕嘎嘣一下折了?!?

趙有田嘿嘿一笑:“光哥,人家這是要‘光復滿洲騎射雄風’呢!聽說昨兒個在炮術原理課上,跟那個普魯士教官施密特少校爭得面紅耳赤,非說咱老祖宗的‘神機箭’比紅毛鬼的開花彈厲害!”

“神機箭?”韋紹光瞪大了眼,“那玩意兒俺在廟會上見過,噼里啪啦聽個響,嚇唬麻雀還行,打炮艦?塞牙縫都不夠!”他搖搖頭,不再理會蘇和泰的“雄風”,心思早已飛到了格致院那轟鳴的工棚里?!白撸刑铮绿昧?,找林掌院去!上回他說那‘水底龍王炮’的點子,俺琢磨著有點意思!”

格致院的工棚,永遠是蒸汽、金屬與汗水的交響之地。巨大的蒸汽機原型機(現在被學員們私下稱為“鐵牛”)低沉有力地轟鳴著,帶動著幾臺車床、鉆床發出節奏分明的嘶吼。空氣灼熱,彌漫著機油、焦炭和鐵銹的味道。

韋紹光和海齡熟門熟路地繞過一堆堆待加工的鋼料,在一張巨大的、鋪滿了圖紙和零部件的木臺前找到了林宇和李墨。林宇已是五品頂戴的格致院掌院,但身上那件沾滿油污和墨跡的舊長衫卻沒換,此刻正眉頭緊鎖,對著圖紙上一個復雜的聯動結構苦思冥想。李墨頂著他那標志性的半截眉毛,嘴里叼著半截炭筆,手指在圖紙上飛快地點著,兩人正激烈地爭論著什么。

“……不行!老李,你這杠桿支點受力太大!‘鐵?!F在這勁道,猛地一頂,這脆性鑄鐵的連桿非崩了不可!”林宇指著圖紙一處。

“崩不了!”李墨拿下炭筆,唾沫橫飛,“我算過了!這里加個緩沖簧片,用精鋼的!絕對扛得?。×指?,你這膽子比針鼻兒還小!這‘連珠快銃’要是成了,咱新軍火力能翻幾番!紅毛鬼的排槍算個卵!”

“緩沖簧片?你說得輕巧!上哪兒找那么韌又那么細的精鋼簧?張師傅他們試了十幾爐了,不是太脆就是太軟……”林宇一臉愁容。

“林掌院!李墨!”韋紹光的大嗓門打斷了他們的爭論。

兩人抬頭,看到韋紹光和海齡,臉上都露出笑容。海齡也微微頷首致意,目光自然地掃過那張畫滿了復雜機械結構的圖紙。

“來得正好!”李墨眼睛一亮,一把拉過韋紹光,“紹光,你力氣大,手也穩!快來幫俺試試這個扳機組裝!這簧片死活卡不到位,俺手指頭都快掰斷了!”

韋紹光也不推辭,湊到臺前。李墨拿起一個巴掌大小、結構異常精巧的金屬部件,里面幾個細小的彈簧和杠桿看得人眼花繚亂?!斑觯瓦@個卡榫,得把這個小簧片頂進去,力道要剛好,輕了卡不住,重了簧片就廢!”

韋紹光伸出他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零件。他屏住呼吸,粗大的手指此刻卻展現出驚人的靈巧和穩定感,指尖輕輕捻動簧片,感受著那細微的彈力,另一只手穩穩托住主體,手腕一沉一送?!斑菄}”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簧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凹槽。

“成了!”李墨興奮地一拍大腿,“神了紹光!你這手,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比那幫細皮嫩肉的強多了!”

海齡在一旁靜靜看著,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當初在技工課上被一枚小小彈簧折磨的窘迫,再看看韋紹光此刻舉重若輕的手法,心中那點因出身帶來的優越感,早已被現實碾得粉碎。他上前一步,看著圖紙上那個引發爭論的聯動結構,指著那個關鍵部位:“林掌院,李兄,此處若將杠桿支點稍向后移,再輔以李兄所說的緩沖簧片,雖不能完全化解沖擊,但可將其分散傳遞至此處和此處的承力結構上,”他用手指點了點圖紙上另外兩個位置,“或許可解脆性鑄鐵崩裂之憂?精鋼簧片所需韌度要求,或可降低一二?”

林宇和李墨聞言,同時湊近圖紙,順著海齡所指之處仔細推演。林宇眼中漸漸放出光來:“妙??!海齡兄!這‘分力卸勁’的法子!我怎么就沒想到?杠桿后移,力臂加長,作用力自然減小……對對對!可行!太可行了!”他激動地一拳砸在圖紙上。

李墨也摸著下巴,半截眉毛跳動著:“嘿!到底是正經學過布陣圖的!這拆解力道,跟打仗排兵布陣似的!行!海齡兄,有兩下子!就這么干!緩沖簧片的要求能降下來,張師傅那邊就有譜了!”

韋紹光雖然對圖紙上的彎彎繞繞看不太真切,但見林李二人如此興奮,也知道海齡出了好主意。他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海齡的肩膀:“行??!貝子爺!這腦子里的彎彎繞繞,比俺們田埂里的水溝還多!管用!”

海齡被他拍得肩膀一沉,臉上難得露出一絲不自在的笑意,忙道:“韋兄過譽了,紙上談兵而已。林掌院和李兄才是真才實學?!毙闹袇s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這被肯定的感覺,與被父親夸贊“弓馬嫻熟”時截然不同。

“好了好了!別互相吹捧了!”林宇笑著打斷,“正好你們倆來了,幫把手!咱們把上次說的那個‘水底雷’的浮筒固定架裝到模型船底試試!查理!漢斯!把那個半成品的小汽船模型搬過來!”

工棚一角頓時忙碌起來。蒸汽機低吼著,火花在車床旁飛濺。韋紹光力氣大,負責搬抬沉重的木制船模和鐵質支架;海齡心思細,和林宇一起核對圖紙,校準角度;李墨則拿著工具叮叮當當地固定螺絲。四人配合竟越來越默契,汗水混著油污,沾滿了他們的學員服和手掌。

“紹光,左邊再抬高半寸!對!穩住!”海齡蹲在船模旁,瞇著一只眼瞄著水平儀。

“好嘞!穩著呢!比俺扛兩百斤稻谷穩當!”韋紹光齜著牙,手臂肌肉賁起。

“李墨!那顆螺絲!對,就是那顆!再緊半圈!別太死,留點活動余地!”林宇指揮著。

“知道啦林哥!啰嗦!”李墨頭也不抬,手上的扳手精準發力。

就在模型船的簡易“水雷”掛架即將安裝完畢時,工棚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穿著考究錦袍、搖著折扇的年輕身影,在幾個家仆模樣的人簇擁下,踱了進來。正是穆彰阿的幼子,穆文彬。他一臉矜持的優越感,目光挑剔地掃過工棚里汗流浹背、油污滿身的眾人,最后落在了正賣力擰著螺絲的李墨身上,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

“嘖,李兄,幾日不見,怎么愈發像個‘墨’匠了?”穆文彬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機器的噪音,“這滿手油污,與販夫走卒何異?家父常說,君子當遠庖廚,格物致知亦需有度,豈可自降身份,操持此等賤役?”

李墨動作一頓,抬起頭,臉上沾著道黑印子,半截眉毛氣得直抖:“穆文彬!你……”

話未說完,旁邊的蘇和泰不知何時已湊了過去,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搶著道:“穆公子金玉良言!我等在此研學,本為強兵報國,然格致之術,終究是奇技淫巧之末流!滿洲貴胄,當以弓馬騎射、運籌帷幄為根本!小弟近日苦讀《紀效新書》,深覺戚少保練兵之法,方是正途!與穆公子所言,英雄所見略同?。 彼贿呎f著,一邊刻意挺直腰板,仿佛自己便是那運籌帷幄的將帥,與周圍這油污環境格格不入。

穆文彬滿意地搖了搖扇子,矜持地點點頭:“蘇兄勤勉,家父亦常提起,言蘇兄乃我滿洲子弟中之翹楚,不忘根本,勤習武備,將來必成大器?!彼庥兴傅仄沉艘谎壅c韋紹光合力固定船模的海齡,語氣帶著一絲敲打,“不像有些人,身負祖宗榮光,卻自甘與……呵呵,同流合污,鉆研此等小道,恐辱沒了門楣?!?

海齡扶著船模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臉色沉了下來。穆文彬的話,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心底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疤。

韋紹光卻像沒聽見那些陰陽怪氣,他穩穩地托著沉重的船模一角,頭也不抬地大聲對李墨喊道:“李墨!跟蒼蠅嗡嗡有啥好說的?趕緊擰螺絲!這玩意兒裝好了,可是能炸紅毛鬼鐵甲船的!不比某些人光會耍嘴皮子強?”

他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鄉音,把“鐵甲船”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穆文彬和蘇和泰的臉上。

穆文彬臉色一僵,折扇也忘了搖動。蘇和泰更是面紅耳赤,想要反駁,卻又被韋紹光話里那實實在在的“炸鐵甲船”給堵了回去,只能憋著氣,狠狠地瞪了韋紹光一眼。

林宇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穆公子,蘇兄,工棚雜亂,油煙嗆人,莫要污了二位的衣裳。我們這正趕工,失陪了?!彼Z氣客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

穆文彬自討沒趣,冷哼一聲,用折扇掩住口鼻,仿佛嫌棄這里的空氣,帶著家仆轉身離去。蘇和泰狠狠剜了韋紹光和海齡一眼,也快步跟上,仿佛在這里多待一刻都是對自己的褻瀆。

工棚里重新只剩下機器的轟鳴和四人忙碌的身影。海齡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他看了一眼身邊依舊專注托著船模的韋紹光,那黝黑的側臉上只有對完成手中活計的認真。海齡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謝了?!?

韋紹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謝啥?趕緊的,這邊螺絲還沒緊呢!別想偷懶!”

海齡一愣,隨即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他不再言語,低下頭,用力扳緊了手邊最后一顆螺絲。那點因出身門楣而起的糾結和陰霾,似乎也隨著這用力的動作,被暫時擰進了冰冷的鋼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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