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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鐵艦熔霜刃(下)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3697字
  • 2025-07-02 16:12:45

皇帝的諭旨,如同九天驚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和熔金爍石的熱度,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京師海運大學堂。當諭旨被海軍學堂山長在全體師生面前高聲宣讀完畢,偌大的操場上,一片肅然,落針可聞。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年輕學員們的心坎上。

海齡站在隊列前排,臉色由最初的震驚、錯愕,漸漸化為一片死灰般的蒼白,最后涌上難言的羞慚與火辣辣的刺痛。罰灑掃忠烈祠、面壁思過!這對他這養尊處優的宗室子弟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他下意識地想抬頭尋找韋紹光的身影,目光掃過,卻看到對方同樣肅立著,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半分幸災樂禍,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凝重的神情。海齡心頭猛地一堵,飛快地垂下了目光,盯著自己锃亮的馬靴尖。

諭旨中那句“凡生于斯、長于斯……皆為朕之赤子!皆為大青之臣民!……保家衛國……乃普天之下,凡大青臣民共擔之責!共守之義!無分畛域!無分彼此!”如同洪鐘大呂,一遍遍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震蕩回響。他想起父親在家書中對江南綠營潰散的痛心疾首,想起家中老仆私下嘆息那些“不頂用的爺兵”,更想起韋紹光怒吼中提到的關天培、葛云飛……那些血染疆場的漢人名將。一股從未有過的復雜情緒,混雜著羞愧、迷茫和一絲隱隱的震動,悄然滋生。

幾天后,一個尋常的下午。格致院深處,那標志性的巨大工棚內,爐火依舊熊熊,蒸汽機低沉而有力的轟鳴如同巨獸的心跳,永不停歇。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焦炭、熱鐵和機油混合的氣味。

皇帝錦凌再次蒞臨。他沒有穿龍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摒退了大部分隨從,只帶著潘世恩和祁寯藻兩位老臣,如同尋常的巡視者,緩步走在工棚內縱橫交錯的通道間。

這一次,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埋頭苦干的身影上。林宇正伏在一張巨大的圖紙前,與李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炭筆在紙上飛快地勾畫;張師傅布滿老繭和燙傷的手,穩定地操控著車床,切削著一根粗大的精鋼棒料,火花四濺;幾個年輕的工匠學徒,在查理和漢斯生硬的指揮下,圍著那臺龐大蒸汽機的汽缸部位緊張地調試著螺栓。

皇帝在一處放置著幾支新近完成、閃爍著幽藍冷光的精鋼槍管的工作臺前停下了腳步。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緩緩撫過其中一根槍管光滑冰冷的外壁。那觸感堅硬、沉實、均勻,蘊藏著撕裂一切阻礙的毀滅力量。

“好鋼。”皇帝低聲贊道,指尖感受著那精密的金屬弧度帶來的冰冷觸感,“百煉而成,堅韌無匹。”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工棚里那些汗流浹背、膚色各異、專注工作的身影——有林宇、李墨這樣的讀書人,有張師傅這樣世代相傳的匠戶,有韋紹光這樣剛放下鋤頭的農人,甚至還有不遠處的角落里,幾個穿著海軍學堂學員服、被臨時派來格致院見習的年輕人。其中,就有剛剛結束“面壁思過”的海齡。他正有些笨拙地幫一個工匠扶住一塊沉重的鐵砧,深藍色的學員服上蹭了幾道明顯的油污,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認真。

皇帝的目光在海齡沾著油污的袖口和那根被他撫摸過的精鋼槍管之間,微微停留了一瞬。他收回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工棚內的喧囂,傳入附近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心中:

“此鋼鐵,不分滿漢。”

他的目光緩緩掃視全場,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它只認得千錘百煉,只認得熔爐烈火,只認得匠心獨運!它鍛造出來,只為守護——守護這熔煉它的大地,守護這生息于此的萬民!凡大青疆土所覆,日月所照,江河所經之處,生息之民,皆為朕之赤子,皆受此鋼鐵之庇佑!亦皆有守護此鋼鐵、守護此家國之責!”

皇帝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如同宣告一個永恒的法則:

“大青之重,不在龍椅鑲金嵌玉,而在萬民同心!不在宮墻高聳,而在海疆永固!愿爾等格致院之匠心,海軍學堂之熱血,熔于此爐,鍛于此砧,化為此無堅不摧之利刃!護我山河,衛我黎庶!此志,日月可鑒!”

話音落下,工棚內一片寂靜。只有蒸汽機不知疲倦的轟鳴,如同應和的龍吟,深沉而磅礴地回蕩著。那聲音,蓋過了風箱的喘息,壓過了鐵錘的敲打,淹沒了所有細微的雜音,充滿了整個空間,帶著一種原始而強大的、足以推動時代巨輪前行的澎湃力量。

爐火熊熊,將皇帝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磚墻上,拉得很長很長。跳動的火焰光芒,也映亮了不遠處海齡的臉。他扶著鐵砧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腰間那柄曾象征身份、此刻在工棚油污背景下顯得有些突兀的鯊魚皮鞘祖傳匕首,似乎第一次讓他感到了某種不合時宜的沉重。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腳步,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工作臺上那些冰冷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精鋼構件,又悄悄瞥了一眼不遠處正用力拉動風箱、渾身熱氣騰騰的韋紹光。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在他年輕的眼底深處,掙扎著、閃爍著,如同熔爐中初次投入的生鐵,正經歷著難以言喻的灼熱與改變。

數日后,海軍學堂的技工實踐課上,氣氛依舊有些微妙的凝滯。巨大的工棚一角被臨時劃為學員操作區,幾張結實的木臺上,散亂地放著幾套待組裝的燧發機括模型零件——精密的彈簧、細小的鋼制擊砧、打磨光滑的燧石夾,還有幾把銼刀、小錘和游標卡尺。

空氣里彌漫著機油的微腥和金屬的冷硬氣息,與格致院深處傳來的蒸汽機低沉轟鳴隱隱呼應。大部分學員都埋頭于手中的精細活計,偶爾響起金屬零件磕碰的清脆聲響,或是銼刀摩擦鋼件的“沙沙”聲。海齡獨自占據著一張靠邊的臺子,緊抿著唇,眉頭鎖成一個疙瘩,盯著面前攤開的零件。他嘗試了幾次,想將那個微小的、倔強的彈簧準確地卡進擊錘的凹槽里,可那細小的簧片總在他指尖即將成功的瞬間滑脫,或者被卡尺笨拙地撥弄到一邊。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爬上了他的眉梢,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祖傳匕首冰冷的刀柄緊貼著他的腰側,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此刻的笨拙。

“嘖,這玩意兒比繡花針還刁鉆!”旁邊一個宗室子弟蘇和泰低聲抱怨著,捏著細小的螺絲刀,手微微發抖。

“輕點,蘇和泰!你那手勁兒,別把簧片掰斷了!”另一個學員提醒道。

海齡沒理會同伴的嘀咕,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拿起卡尺,小心翼翼地試圖夾起那枚滑溜的彈簧。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了他面前的臺子。

海齡動作一僵,抬眼看去。是韋紹光。他穿著那身深藍色的學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上面還沾著幾道新鮮的油污。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專注?

韋紹光沒說話,只是伸出他那雙骨節粗大、布滿厚繭和細微劃痕的手。這雙手,握過沉重的鋤頭,掄過砸向紅毛鬼的扁擔,此刻卻異常穩定。他拿起海齡臺子上那枚滑脫的彈簧,兩根粗糲的手指輕輕一捻,再拿起那個小小的擊錘部件,看也沒看海齡,只是低沉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

“卡尺不是這么用的,對付這小玩意兒,它太蠢笨。”他放下卡尺,直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彈簧,另一只手穩穩托住擊錘部件,動作簡潔而精準,沒有絲毫多余。“喏,看到這個斜口沒?簧片尾巴得先斜著卡進去,順著力道一壓,”他邊說邊做,“咔噠”一聲輕響,那枚讓海齡束手無策的彈簧,服服帖帖地嵌入了凹槽,嚴絲合縫。

海齡怔怔地看著那瞬間被馴服的零件,又看看韋紹光那雙靈巧得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手,一時竟忘了言語。臉上火辣辣的感覺再次襲來,比在課堂上被韋紹光怒斥時更甚。那是一種技藝被徹底碾壓的難堪。

韋紹光完成了動作,才抬眼看向海齡。他臉上依舊沒什么笑意,眼神卻很直接:“力氣活俺在行,精細活也得慢慢磨。這卡尺,”他指了指臺子上那冰冷的、刻度精密的工具,“格致院的新家伙,比祖傳的刀把子好用多了。認清楚它,比認清楚祖宗哪旗哪佐領的,眼下頂用。”

這話說得直白,甚至有些刺耳。海齡身后的蘇和泰等人立刻變了臉色,張口欲言。海齡卻猛地抬手,止住了同伴。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抿得發白,胸膛微微起伏。韋紹光的話像把生銹的銼刀,狠狠刮在他最敏感的心事上——那腰間的匕首,在格致院彌漫的機油味和蒸汽轟鳴中,確實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難堪的沉默只持續了幾秒。海齡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根被完美卡入的彈簧,又移向那冰冷的游標卡尺,最后,落回韋紹光沾著油污、卻異常沉穩的手上。他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又緩緩松開。終于,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卻清晰:

“這個……怎么讀數?”

韋紹光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他看著海齡臉上那極力掩飾卻依舊明顯的掙扎和認真,那眼神里沒了平日的倨傲,只剩下一種近乎笨拙的求知欲。韋紹光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線條似乎松動了一點點。他沒有嘲笑,也沒有再說什么刺耳的話,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指向卡尺上的主尺刻度,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些棱角:

“看這條長的,主尺。一格是一分,十格一寸。這能滑動的,副尺。看它邊緣對齊主尺的地方……”

海齡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些,凝神細聽。他笨拙地模仿著韋紹光的手勢,試圖去理解那些冰冷的刻度和游標。蘇和泰等人面面相覷,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鑲黃旗的貝子,宗室貴胄,竟在向那個來自廣東鄉野的“泥腿子”請教卡尺的用法?

工棚深處,蒸汽機不知疲倦地轟鳴著,低沉而雄渾的聲響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脈搏,穩定地搏動。爐火在巨大的熔爐口跳躍,將熾熱的光芒潑灑在周圍忙碌的身影和冰冷的鋼鐵構件上,光影搖曳,勾勒出一個個專注的輪廓。那光芒也映亮了海齡年輕而緊繃的側臉,和他腰側那把鯊魚皮鞘匕首幽冷的反光。只是這一次,那匕首的寒芒,似乎被近在咫尺的、銼刀打磨鋼鐵濺起的灼熱火星,悄然覆蓋、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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