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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鐵艦熔霜刃(上)

初春的寒意依舊料峭,卻壓不住京師海運大學堂海軍學堂里那股子喧囂蒸騰的年輕氣。天光剛亮透,演武場上已是一片呼喝聲,新募的學員們在教官帶領下操練著最基礎的步法,深藍色的嶄新學員服在晨光里匯成一片躍動的海浪。隊列邊緣,韋紹光動作略顯僵硬,他那雙慣于握緊鋤頭、揮舞扁擔的粗糲大手,此刻別扭地擺動著,努力模仿著前排學員筆挺的姿態。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擺臂,都像在馴服一頭陌生的倔牛,渾身繃得死緊,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嗤……”一聲毫不掩飾的輕蔑嗤笑,像根冰冷的針,突兀地扎破了韋紹光全神貫注的緊張。他循聲猛地轉頭。

幾步開外,站著一個青年,身量高挑挺拔,穿著同樣嶄新的學員服,卻如同長在身上的鎧甲般熨帖自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掃過韋紹光笨拙的動作時,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俯視塵埃般的涼意。他腰間,懸著一柄短刀,鯊魚皮鞘,鑲金錯銀的刀柄在熹微晨光中幽幽一閃,無聲地訴說著主人身份的貴重。他身后,還跟著三兩個年紀相仿的學員,眼神同樣帶著刺人的審視,如同打量一件格格不入的粗笨擺設。

“怎么?”那青年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場上的呼喝,“鋤頭劈紅毛的泥腿子,也配摸火銃、學操船?這身衣裳穿你身上,倒像是偷來的,不嫌咯得慌?”他的官話帶著一絲圓潤的京腔,尾音拖得有點長,慵懶里透著刻薄。

韋紹光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血液直沖頭頂。鄉音濃重的反駁沖口而出,帶著滾燙的怒意:“俺靠力氣吃飯,靠血性打紅毛鬼!這衣裳是皇上賞的!學堂是皇上叫俺來的!你憑啥看不起人?!”

“皇上?”青年嘴角那抹譏諷的笑意更深了,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圣心仁厚,撫慰草莽罷了。真以為憑著一股子蠻力,就能登堂入室,與我等同列?火銃、海圖、輪機……這些國之重器,豈是你這等鄉野鄙夫能懂的?讓你進來,已是天大的恩典,莫要不知進退,徒惹人笑!”他身后的同伴配合地發出幾聲輕佻的嗤笑。

一股混雜著屈辱、憤怒和強烈不甘的熱流在韋紹光胸腔里沖撞,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旁邊一個同樣來自廣東、性子機靈的學員趙有田,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韋紹光緊繃的手臂,壓低聲音急急道:“紹光哥!別!那是海齡!正經的宗室黃帶子,鑲黃旗的貴胄!他爹是副都統!”

海齡?鑲黃旗?副都統的兒子?這些詞像冰冷的鐵塊砸進韋紹光發燙的腦子里,帶來一陣眩暈。他瞪著海齡那張寫滿優越感的臉,那腰間刺目的佩刀,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把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吼死死咽了回去。他猛地扭回頭,不再看海齡,只是胸膛劇烈起伏著,幾乎要將那嶄新的深藍色學員服撐裂。他用盡全身力氣,把動作做得更加生硬、更加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不平與憤懣都砸進腳下的泥土里。

這仇,結下了。演武場上彌漫開一股無形的硝煙味。

幾天后,在學堂那間寬敞明亮的戰術課堂里,火藥桶終于被徹底點燃。

講臺上,學堂特聘的普魯士退役軍官施密特少校,正操著一口生硬的官話,配合著大幅掛圖和模型,分析著戰爭初期幾場重要戰役的得失。當講到廣東沿海戰事,尤其是三元里抗英時,施密特少校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贊許:“……值得注意!非常規作戰,民眾自發組織,利用地形和數量優勢,以簡陋武器成功遲滯、重創裝備精良的英軍小股部隊,挫其銳氣,迫使其收縮……這是非常寶貴的本土防御經驗!”

施密特少校話音未落,一個冰冷的聲音便從課堂角落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和鄙夷:“寶貴的經驗?少校先生,您恐怕被表象迷惑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海齡靠坐在椅子上,姿態閑適,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直刺講臺。

“所謂三元里抗英,”海齡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教室里,“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被盲目的仇恨煽動,進行的無謀暴亂!毫無章法,全憑血氣之勇,亂沖亂打!若非英夷當時兵力分散,又急于處理其他要務,豈容他們僥幸得手?此等行徑,根本不足為訓!只會徒然激怒英夷,招致更殘酷的報復,打亂朝廷的部署!鄉野匹夫,只知逞一時之快,全然不顧大局!”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韋紹光的心上。他猛地抬起頭,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住海齡那張冷漠高傲的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暴雨滂沱的午后,泥濘的田埂,震天的鑼聲,鄉親們絕望又憤怒的吶喊,還有那猙獰的紅毛鬼刺刀上滴落的鮮血……那些血與火的記憶,那些并肩搏命的鄉親,竟被輕描淡寫地污蔑為“無謀暴亂”、“烏合之眾”?

“砰!”一聲悶響,韋紹光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起來。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濃重的嶺南鄉音如同受傷猛虎的低吼,瞬間撕裂了教室的寂靜:

“放屁!全是放屁!”

滿室皆驚,連施密特少校都愕然地張大了嘴。趙有田嚇得臉都白了,拼命在下面拉扯韋紹光的衣角。

韋紹光一把甩開趙有田的手,雙目赤紅,直指海齡:“無謀暴亂?烏合之眾?你懂個卵!你見過紅毛鬼的炮火把村子炸成平地嗎?你見過他們拿刺刀捅死手無寸鐵的老幼嗎?你見過他們糟蹋咱們的姐妹嗎?!”他聲音嘶啞,每一個質問都像從胸膛深處噴出的巖漿,“若綠營能戰!若那些吃著皇糧、拿著快槍的兵爺們能頂住!能守住炮臺!能護住咱們的家園!誰他娘的愿意拿鋤頭、扁擔去跟洋槍洋炮拼命?!誰愿意讓爹娘妻兒去填那個血窟窿?!你告訴我!”

他喘著粗氣,巨大的悲憤讓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洪亮,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控訴:“是綠營望風披靡!是官老爺們束手無策!是咱們的家園眼看就要被紅毛鬼踩爛!是走投無路了!鄉親們才豁出命去!用血肉去筑那道墻!你管這叫無謀?這叫暴亂?這叫被逼到絕路上的血性!是咱們漢人百姓最后一口不屈的氣!你高高在上,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腰里別著祖傳的寶刀,你懂個屁的絕路!懂個屁的血性!”

最后幾句,幾乎是咆哮而出。整個教室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韋紹光粗重的喘息聲。無數道目光,有震驚,有同情,有深思,也有如海齡身后幾個宗室子弟般的冰冷敵意,全都聚焦在這兩個針鋒相對的人身上。

海齡的臉色,在韋紹光連珠炮般的控訴下,由最初的不屑,漸漸變得陰沉,最后漲成了難堪的豬肝色。尤其是那句“綠營望風披靡”,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身為滿洲貴胄的驕傲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得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住口!”海齡厲聲喝道,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綠營積弊,朝廷自有公斷!豈容你這草莽匹夫妄加非議!我大青八旗勁旅,開疆拓土,定鼎中原,赫赫武功,豈是爾等可妄加置喙?!爾等漢人……”

“漢人怎么了?!”韋紹光毫不退縮,一步踏前,巨大的身量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他怒視海齡,“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關軍門!血戰虎門炮臺,身被數十創,力竭殉國!他是漢人!他麾下拼光了的兵,多數也是漢人!他們的血是假的?!他們的骨頭是軟的?!還有定海總兵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三總兵!血戰六晝夜,城破皆亡!他們都是漢人!他們的忠勇也是假的?!”

一連串擲地有聲的名字和事跡,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每個人心上。海齡被這氣勢所懾,一時語塞,臉色鐵青。

韋紹光胸膛起伏,聲音卻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悲涼:“俺們三元里,死了七十三口人!有名有姓!都是街坊鄰居!阿水伯,快六十了,被洋槍打穿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還死死抱住一個紅毛鬼的腿!阿強,才十六,舉著糞叉往前沖,被刺刀捅了個對穿……俺們豁出命去,不是為了當什么英雄!是為了家!為了活命!為了不讓子孫后代也遭這份罪!”

他環視著鴉雀無聲的教室,目光掃過那些年輕而復雜的臉龐:“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就知道,紅毛鬼的炮艦開過來,轟的是大青的疆土!殺的是大青的百姓!管你是滿人漢人,只要在這片土地上生,在這片土地上活,頭上頂著的就是大青的天!腳踩著大青的土!那就都有份守它!誰他娘的也別想跑!也別想站在干岸上說風涼話!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樣的紅!”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在寂靜的教室里炸開。海齡臉色煞白,嘴唇翕動著,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他身后那幾個宗室子弟,也面面相覷,眼神閃爍。施密特少校看著韋紹光,又看看海齡,最終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一場課堂辯論,驟然升級為滿漢隔閡與戰爭責任的激烈碰撞。那濃得化不開的火藥味,如同無形的狼煙,迅速從學堂的窗戶飄散出去,彌漫過西郊的海運大學堂,無聲無息地鉆進了巍峨的紫禁城,最終,縈繞在養心殿東暖閣那沉凝的空氣里。

“……那韋紹光拍案而起,言道:‘若綠營能戰,何須百姓以血肉筑墻!’海齡貝子則斥其妄議朝廷,詆毀八旗……”潘世恩垂手恭立,語調平緩,將海軍學堂那場驚心動魄的辯論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連兩人激烈的措辭都未加修飾。暖閣里,只有鎏金自鳴鐘不疾不徐的滴答聲,襯得氣氛愈發凝滯。

皇帝錦凌背對著眾人,負手立于窗前。暮春的夕陽透過精致的窗欞,在他明黃色的常服上投下長長的、斜斜的光影,將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有些模糊。他望著窗外庭院里幾株新葉舒展的梧桐,久久沉默。那份由海軍學堂山長加急密奏、詳細記錄了辯論始末的折子,此刻正靜靜躺在御案上。

穆彰阿覷著皇帝沉默的背影,心中暗自盤算,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此風斷不可長!韋紹光一介草民,蒙天恩入讀海軍學堂,不思勤勉精進,反于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詆毀朝廷經制之師綠營,質疑八旗武功,其心可誅!海齡貝子雖言辭稍顯激烈,然其維護朝廷體統、八旗尊嚴之心,赤誠可鑒。臣以為,當嚴懲韋紹光,以儆效尤!否則,學堂之內,滿漢芥蒂日深,何以同心同德,為國儲才?”

他話音剛落,祁寯藻便出列,聲音沉穩有力:“陛下,穆中堂此言差矣!韋紹光言辭或有激憤之處,然其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直指積弊!綠營廢弛,武備不修,此乃實情,非一人之過,乃數十年積重所致!韋紹光等三元里義民,于國難當頭之際,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軀力抗強敵,其忠勇血性,天地可鑒!海齡貝子身為宗室,本應體察民艱,感念忠義,反以‘烏合之眾’、‘無謀暴亂’相譏,輕賤英烈,寒天下忠勇之心,此實為不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穆彰阿微沉的臉,繼續道:“至于滿漢之別……陛下,老臣以為,韋紹光最后所言,發人深省!‘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樣的紅!’紅毛鬼的炮火之下,何分滿漢?皆是我大青赤子!海軍學堂,乃為鍛造海上利刃而設,此利刃,當為護大青萬民之利刃!若學堂之內,猶自分彼此,互相攻訐,心存芥蒂,將來如何同舟共濟,共御外侮?望陛下明鑒!”

“祁大人!”穆彰阿提高了聲音,“韋紹光公然非議朝廷經制,此乃大不敬!若人人效仿,朝廷威嚴何在?綱紀何存?滿漢一體,祖宗早有明訓,然綱常倫理,亦不可廢!海齡貝子維護祖制,何錯之有?”

“維護祖制,豈是固步自封、諱疾忌醫之理?”王鼎也忍不住出列,聲音洪亮,“綠營積弊,人所共知!若非如此,焉有今日海疆之危?正視之,方能革除之!韋紹光以鄉野之身,直言其弊,此乃赤誠!海齡貝子身為貴胄,不思其祖上馬上得天下之艱難,反以血統自矜,輕賤為國流血之民,此非維護祖制,實乃坐井觀天!長此以往,滿漢離心,才是真正動搖國本!”

“王大人!你……”

“夠了!”

一聲不高卻帶著穿透金石之力的低喝,驟然響起,打斷了穆彰阿的爭辯。暖閣內瞬間死寂。皇帝緩緩轉過身。

夕陽的余暉恰好落在他年輕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之中,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靜如寒潭的冷冽。他目光緩緩掃過幾位重臣,最后落在御案那份奏報上。

“綠營積弱,是實。”皇帝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讓穆彰阿心頭一凜,“非議之語,刺耳錐心,亦是實。”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祁寯藻和王鼎,“三元里百姓,以血肉筑墻,挽狂瀾于既倒,忠勇壯烈,更是實!”

他走回御案后,并未坐下,手指輕輕拂過那份奏報的封面,如同拂過無形的傷口:“海齡,貴胄子弟,習氣驕矜,不知民間疾苦,不識忠義之重。其言輕浮,其心狹隘,當責。”

穆彰阿臉色一白,頭垂得更低。

皇帝的目光再次抬起,銳利如電,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直射向西郊的海運大學堂:“然韋紹光所言,‘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樣的紅’,‘只要在這片土地上生,在這片土地上活,頭上頂著的就是大青的天!腳踩著大青的土!那就都有份守它!’……”皇帝一字一頓地重復著奏報里韋紹光那擲地有聲的話語,聲音在空曠的暖閣里回蕩,“此言,方是至理!”

他猛地一拍御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燭火搖曳。

“朕意已決!”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如同黃鐘大呂,響徹殿宇,“傳旨海軍學堂:海齡,輕慢忠烈,言語失當,罰其于學堂忠烈祠灑掃三日,面壁思過!韋紹光,直言敢諫,其心可嘉,然咆哮學堂,亦有失儀,罰抄《武經總要》中‘輯睦軍士’篇十遍!”

這旨意一出,潘、祁、王三人眼中掠過一絲了然與欽佩。穆彰阿則臉色變幻,終究不敢再言。

皇帝的聲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洪亮清晰,如同宣告,烙印在每個人的心頭:

“著將此諭曉諭海軍學堂、格致院全體師生及京師各新軍衙門:自太祖肇基,太宗定鼎,我大青奄有四海,統御萬方!凡生于斯、長于斯、受大青律法庇護、享大青太平之民,無論滿、漢、蒙、回、藏,亦無論士、農、工、商,皆為朕之赤子!皆為大青之臣民!紅毛鬼之炮艦所指,非僅滿人之江山,亦爾等漢人之桑梓,蒙回藏之牧場!保家衛國,守土抗敵,乃普天之下,凡大青臣民共擔之責!共守之義!無分畛域!無分彼此!”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

“自今而后,再有妄言滿漢之別、挑唆族群離心、動搖抗敵根本者,無論出身貴賤,官職高低,皆以亂國罪論處!絕不姑息!海軍學堂,當為熔爐!熔百族之精英,鍛護國之利刃!鐵艦所向,當為中華之海疆!非為一族一姓之私器!望爾等深體朕心,摒棄前嫌,戮力同心,精研技藝,共御外侮!再造我煌煌中華,海上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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