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看著你唾沫星子亂飛
一代女皇武則天在打擊政敵方面,手段比較恐怖,她老人家統治的時代,雖然經濟向前發展,但酷吏橫行,為李唐王朝吶喊的正直之士能活下來已是謝天謝地了。但任憑別人風吹雨打,有一個人卻始終閑庭信步。
他就是婁師德,典型的“佛系”大神。
在弟弟外放擔任地方官的時候,作為大哥的婁師德嘮叨了幾句:“我現在得到陛下的賞識,已經有很多人在陛下面前詆毀我了,所以你這次在外做官一定要事事忍讓。”他弟弟想了想,大哥說得對,如果我在外惹事,大哥地位不穩,最終吃虧的還是我自己。于是,他說道:“大哥,您放心。就算別人把唾沫吐在我的臉上,我也只會自己擦掉,決不為此和人計較。”
按照常理,這已經足夠忍讓了,要是被別人吐口唾沫在臉上,還不得和對方吵起來?
婁師德看著弟弟,搖了搖頭,說:“這樣還不行,你擦掉就表示對別人吐你唾沫這個事不滿,別人的怒氣仍然不會消,一定還會嫉恨你。依我看,別人往你臉上吐唾沫,你自己不要主動擦掉,應該慢慢等著唾沫在臉上自然風干。”
有人會說,這也太懦弱了吧……我可以脾氣好,但不能沒有啊!這個典故的記錄者也許有夸張的成分,但從婁師德的經歷與性格來看,教弟弟極度忍讓的話,他還是說得出來的。
那么,婁師德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是不是真的很懦弱無能?是不是蠢人、笨人呢?非也,非也!
他生于唐太宗貞觀四年(630年),從小才思敏捷,在二十歲的時候便考中了進士,這個時期的進士科還是以時務策(議論文)為主,重點考察一個人對時事的看法。有人說這個年紀中進士也沒多了不起嘛!那是你不了解唐朝的科舉制度,能在這個年紀考中進士已經非常難得了。曾經寫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大詩人孟郊,四十六歲才進士及第,興奮地寫下一首詩:“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白居易二十九歲時進士及第,在同時考中的十七人中最為年輕,立即揮毫寫出“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詩句。二十九歲還是錄取考生中最年輕的,可想而知其他人的年齡了。有很多人一輩子也沒考上過。
考中進士之后,婁師德被任命為江都縣尉(主要負責縣里的治安和抓捕盜賊的工作)。因為才能出眾,又與人為善,智商、情商都在線上,他很快被升為監察御史(掌管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務)。一場臨時性的“招聘考試”讓他瞬間成了“紅人”。
后來,吐蕃侵襲唐朝邊境,唐高宗李治舉行了臨時性的考試(類似于后來的制舉),頒發《舉猛士詔》,在全國范圍內“招聘”臂力過人、弓馬嫻熟的軍事人才,對吐蕃進行軍事反攻。平常不聲不響的婁師德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頭戴紅抹額(額頭上系著紅色的帶子)前去“應聘”。
我也要上陣殺敵!
眾人紛紛投來懷疑的目光,老婁也能砍人?“考官”唐高宗倒是很高興,連文臣都有如此豪情壯志,何愁敵人不滅?立即任命婁師德為朝散大夫,讓他隨軍出征。
一開始,唐軍進展不順,損兵過半。危急時刻,婁師德挺身而出,弟兄們,跟我上!唐軍士氣大振,很快阻擋了敵人的進攻。隨后,他又奉命出使敵營,在赤嶺(今青海省日月山)對著吐蕃將領高談闊論,毫不畏懼,宣揚唐朝威嚴,陳述利害關系。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與過人的膽識,婁師德讓吐蕃人既敬畏害怕又心悅誠服。唐朝文人那么多,就數婁師德他最牛。罷了,罷了,不打了,回家!
吐蕃人撤兵了。
婁師德主動報名參軍,又臨危不懼,所以,他絕非懦弱之士,只是不想把時間與精力浪費在無謂的爭論上。
過了幾年,吐蕃人不講信用,再次入侵。婁師德火了,面對反復無常的人,只有兩個字——打他!他率兵在白水澗(今青海湟源南部)八戰八捷,打得吐蕃人不知道東南西北。
很快,婁師德升任左金吾將軍、檢校豐州都督,主持屯田(軍隊自己種地,生產糧食)事務。跨上戰馬能夠上陣殺敵,卸下鎧甲能夠耕田種地。他穿著勞動群眾的粗布衣服,親自帶領士兵們開墾荒田,艱苦奮斗。軍隊生產的糧食越來越多,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再也不用等著內地跋山涉水轉運糧食了。
武則天笑了,婁師德既能打仗,又能干事,這樣的員工是個寶啊!我給你升職加薪。
婁師德被召回中央,一路升遷,很快成為宰相(唐朝的宰相有很多個,并不是只有一個)。在酷吏橫行、血腥爭斗的武則天時代,他善始善終,安穩地活到七十歲。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婁師德曾與另外一位大臣李昭德一同上朝,因為身體肥胖,他走路比較緩慢,像一只左右搖擺的企鵝。走得比較快的李昭德是個急性子,不耐煩地罵道:“你這個鄉巴佬兒,磨磨蹭蹭,走幾步路都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換成普通人,定會火冒三丈,立馬翻臉,你罵我鄉巴佬,我罵你土鱉子,再上去拍上兩板磚。“佛系”大神婁師德并沒有生氣,反而停下腳步,喘口氣,笑著自嘲道:“師德不是鄉巴佬兒,誰是鄉巴佬兒?”
臉紅脖子粗的李昭德也只能雙手一攤,算你狠!
面對這樣看起來弱弱的人,另外一位宰相狄仁杰投來鄙夷的目光,什么玩意兒,這樣的人怎能做宰相?于是,他總是排擠婁師德,最終將婁師德貶到外地擔任地方官。武則天有點兒看不下去了,試探性地問狄仁杰:“愛卿可知道婁師德賢明嗎?”
狄仁杰不屑地回答道:“婁師德擔任將領的時候,謹慎守職,至于是否賢明,微臣就不知道了。”現在電視劇電影里都把狄仁杰塑造成神人了,對于他曾經的缺點很少描寫,其實,是個人就會有缺點。
武則天又問道:“婁師德善于發現人才嗎?”狄仁杰答道:“臣曾與他一同工作,沒聽說過他善于發現人才!”
老狄,你有點兒不厚道啊!武則天都替婁師德委屈,她立刻拿出當初婁師德舉薦狄仁杰擔任宰相的奏章,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朕用你為宰相,就是因為婁師德的大力舉薦,難道他不善于發現人才嗎?”你狄仁杰算人才嗎?如果算的話,怎么能說老婁不善于發現人才呢?
狄仁杰臉紅到了耳根,慚愧,慚愧啊!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咋就這么大呢?他望著婁師德被貶的方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婁公如此大度寬容,看來我跟他之間差得不是一個檔次啊!”
煮酒論英雄,師德贏天下。
做了好事還不讓人知道,這不是愚蠢,而是在險惡官場中生存的智慧。相比婁師德,急性子的李昭德最后被酷吏來俊臣與皇甫文備誣告謀反,丟掉了腦袋。
對待同僚,能友好的盡量友好;對待下屬,能體諒的定要體諒。
有一次,婁師德巡視并州,在驛館與下屬一同吃飯。他發現自己吃的是白米,而屬下吃的卻是糙米,這不是讓我搞特殊嗎?屬下們會怎么看我?他立即把驛長叫來,責怪道:“你為什么用兩種米來招待客人?”驛長不知所措,額頭直冒冷汗,東南西北風,這位長官抽的是哪陣風?好不容易給他搞到白米,還不滿意?難道要吃黃金米?驛長怯怯地說道:“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么多白米,死罪,死罪!”
婁師德想了想,驛站小官也不容易,說道:“是我們來得太倉促,導致你來不及準備,不能全怪你。”然后把自己的飯也換成了粗糧。
有一天,婁師德下去巡察屯田事務,隨從人員已先起程。因為他腿腳不方便,走路又慢,便坐在門口等仆人牽馬過來。這時,有個縣令并不清楚婁師德的身份,自我介紹一番后,便與他一同坐在門口的一根橫木上,聊起閑天來。
縣令的下屬看到這一幕,頓時驚掉了下巴。縣老爺這是什么操作?他趕緊將不知情的縣令拉到一邊,說道:“這可是朝廷重臣,皇帝身邊的紅人,您怎么能跟他平起平坐?”縣令一聽趕緊磕頭,賠禮道歉:“下官不知宰相大人光臨,冒犯了大人,罪該萬死!”
婁師德并未生氣,剛才咱聊得不挺投緣的嘛!起來起來!說道:“你因為不認識我才和我坐在一起,法律沒規定這也是死罪嘛!”
對待下屬的失誤,婁師德能寬容的盡量寬容,但也不會一味縱容。他到靈州視察的時候,在驛館吃完飯準備離去,聽到一個判官在抱怨:“我們連水也沒喝上,叫了半天都沒人搭理。”婁師德便把驛長叫來,當場責問道:“判官跟我這個朝廷大臣有何區別,你竟敢不理他?為何不給他水?”
驛長一聽,婁大人平時不發火,發起火來如獅吼,連忙叩頭請罪。婁師德瞟了一眼嚇得面如土色的驛長,火候剛剛好,又說道:“我這個大臣打你這個小小的驛長,傳出去對我名聲不好。直接告訴你的上官吧,你小命又難保。算了,我還是饒了你吧!”驛長千恩萬謝。
望著驛長離去的背影,婁師德對判官說道:“你看看,我替你出氣了。”看似輕描淡寫的話語成功實現了一箭雙雕:既教育了驛長不要狗眼看人低,要服務好每一個人,也順帶委婉地告誡了判官,得饒人處且饒人。
唐朝初年的科舉考試屬于新生事物,考試的題目相對比較單一,競爭還不算激烈,所以婁師德能夠早早地考中進士。隨著科舉成為文人們進入官場最重要的渠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考試大軍,競爭也進入了白熱化,尤其是熱門專業——進士科,好比千軍萬馬擠上獨木橋,誰都想前來分一杯羹。
到了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進士科考試增加了帖經、雜文兩個考試項目。唐玄宗上臺以后,雜文題又精簡為純粹的詩賦題,從此,詩賦水平成了衡量考生才能的最重要標準。中唐以后,進士科考試的順序也發生變化,第一場考試就是詩賦題,第二場帖經,第三場策問,逐場定去留,第一場考試的成績相當重要。想要考得好,詩賦水平得高。不會作賦吟詩,就別想成為進士。這樣的改革大大刺激了文人們創作詩歌的熱情,唐詩和科舉考試制度好比一對戀人,相互促進,關系親密。
然而,唐朝科舉制度并不完善,考生的卷子不糊名,考官在批閱卷子的時候能看到其名字和籍貫。如果考生事先有點兒名氣或者有達官貴人推薦,考中的機會更大一些。閱卷的考官有權參考文人們平時的作品和名氣來評判成績,你的詩賦水平到底怎么樣,除了一次考試,還得功在平時。表面上看起來很公平,但是誰來推薦你呢?你寫的東西誰看呢?只有重量級人物說你好,才是真的好。
所以,在科舉考試之前,考生們為了打出自己的“品牌效應”,或者找到可以為自己美言“點贊”的名人高官,各想各的招數,各有各的創意。他們把平時寫的詩詞歌賦編成書籍,送給有推薦權的人,求他們點個贊,給予推薦!
這就是唐朝獨特的考試文化——行卷:文人們把自己平時寫的詩歌和文章,送給達官貴人、文壇領袖,求他們點評點評。唐朝文人都逃不過行卷這一關,沒幾個人能夠真正做到“仰天大笑出門去”,李白、杜甫也不行。韓愈曾經形象地描述自己和考生們求人推薦的樣子:“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站在達官貴人的面前,猶豫徘徊,畏首畏尾,想說又不敢說,想問又不好問。糾結啊,苦悶啊!
王公貴族、達官名人、文壇領袖等有地位、有名望的人都有權向主考官推薦人才,一起預先擬定錄取的名單,這叫“通榜”。也就是說,在科舉成績公布之前,錄取人員的參考名單基本上已經形成。主考官一般會以通榜名單為主、考試成績為輔的方式錄取人才。
這樣的考試除了拼才氣與學識,還要拼個人的活動能力和家庭背景。有關系的人可能輕松入圍科舉,沒有關系的人可能越考越虛。錄取的名額很少,考試的人卻很多。有背景的考生找關系,高官朋友齊上陣;沒背景的考生提名氣,自我推銷想創意。但是,不管有無背景,唐朝考生的第一要務,得會寫詩賦,不然難以服眾,更難以進入皇帝的法眼。
行卷活動雖然很不公平,但也大大刺激了優秀詩人和詩歌的涌現。因為考試的時候寫詩歌,會有時間和考場的限制,很難寫出高水平的詩歌。平時寫作的氛圍比較自由,容易出精品。為了行卷和應試,文人們就會留心觀察風土人情、山川河流等,一有空就寫詩,一有感觸就寫詩,不寫,拿什么去行卷呢?不寫,怎么打造個人品牌效應呢?無論何時何地,文人們都會作首詩,送朋友、送親戚、送領導……說不定哪個人就把你的代表作傳給了重量級的人物呢?
在這樣的氛圍下,一首首高質量的詩歌不斷涌現,詩圣、詩仙、詩魔、詩囚,等等,也閃亮登場,震驚文壇。
唐詩的繁榮,原來竟是被考試逼的!
唐朝詩人不是死磕在考場,就是奔波在去考場的路上。浪漫是詩歌里的文字,骨感是現實中的考試。隨著競爭越來越激烈,大部分考生都被拍死在沙灘上,卻擋不住一浪更比一浪強。大多數人只要不斷氣,考試就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