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恰恰相反
- 諸天剪輯:幀幀都是名場面
- 明明有天意
- 4279字
- 2024-02-02 09:42:00
不管過了多久,這份相思也只能刻在眼里,融在血里,爛在骨里。
鬼谷弟子必要精于權衡,而‘情’之一字,在利害的天平上總是最輕的。
三日后,咸陽來的使者帶來了秦王的敕令:劉光須立即返回國都,赴有司論責;不得滯留軍中。
秦王聽完劉光的回報后,雖對昌平君極為震怒,到底也在預計之中。此時傳來王賁攻占大梁的捷報,心情總算好轉,對劉光的責罰便也不重——降爵罰奉,令他繼續在宮中擔任執戟護衛。但劉光最遺憾的是,關于這場決定秦楚兩國命運的一戰,自己注定只能做個隔岸觀火之人。
夕陽逐漸劃過辟芷殿的垂脊,消失在宮墻之外。白鳳藏身于一株老榕樹的樹冠中,冷眼俯瞰著下方大殿的四壁一點點透出燈火的光亮。他的耳力異常靈敏,能分辨百鳥的鳴唱,自然也能分辨出殿內那些吵吵嚷嚷的各方勢力,封君使臣。
“……劍圣逃走了?”“該死,真是錯失良機……”“此地的牢獄不夠堅固么?”——這是齊國田氏的門客們。
“劉光是秦王近侍,身份非比尋常;他又曾深入我國,熟知楚境動向;一旦逃回咸陽,禍患非同小可。”——這個是昌平君。“衛先生,這么嚴重的后果,你要如何向諸位盟友交代?”
“若非劍圣以昌平君的性命為質,我的屬下又怎會讓他逃走呢。”
紛擾的人語之中,劉光的聲音從來不是最響亮的。然而只要他一開口,必能帶來一股不尋常的安靜。所有的爭執同時暫歇,如同畏懼著什么,又仿佛依靠著什么。
“可笑,劍圣能從流沙嚴密的看管下逃出囚禁,以啟為要挾,這件事本身難道就不荒唐?”
白鳳心中冷笑了兩聲。這是個老把戲了。以昌平君眼下的處境,怎敢故意向劉光挑釁——除非,他是得到授意的。劍圣無端消失,劉光不能不給楚國貴族以及齊國田氏一個交代;與其被那些所謂的盟友質問,倒不如讓昌平君率先發難,利用這場設計好的爭端拋給在場所有人一個合理的解釋。
“劍圣似乎在秦國掌握了一種邪術。”
劉光語調平和,卻帶著一股定如磐石的氣勢,“他逃走那一日,我的兩個屬下暴斃而亡,身上卻找不到一處劍傷,也沒有中毒的痕跡。這不是邪術又是什么?何況我聽說,劍圣曾瞞著秦國朝堂私下將荊軻的尸體換出來,交給墨家安葬——秦國的法令有多嚴苛,諸位都是知道的;秦王更不可能放過一個欲行刺自己的刺客。能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做出這種大膽包天的事,必然有些不為人道的手段。”
齊國的田氏兄弟頜首道:“確有其事。”
昌平君沒有再反駁。殿內的氣氛略加緩和,此時聽一名貴族家臣出聲道:“衛先生代橫陽君與我家主人定下盟約,共襄楚君,抵御外侮,我家主人也一向以禮相待;為何屈氏的子弟,在先生那里無緣無故遭受到殘疾身體的刑罰?”
劉光冷笑道:“無緣無故?為了表示結盟的誠意,橫陽君送到壽郢的可是自己的嫡子,而你們呢?就是那四名愚夫?莊先前還道所謂‘荊中四俠’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就是那么蠢,輕易為巫申所用,其中一人還死在巫術之下——屈大夫不會是把家中最想舍棄的庸子,充作質子打發我等了吧?”
屋檐下傳來幾聲細小的嗚咽。
另一人辯駁道:“他們的的確確都是宗家子弟……年少貪功,原不算什么大過錯。倒是衛先生待質子太苛,只怕會寒了人心。”
“此四人不曾如約在城內等待,而是在城外道旁設伏相候,令莊不知其用心,這是其一;我見他們手執巫申所用之蟲蠱,恐其神智已為所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這是其二。”劉光仍舊平平淡淡地道。
“我等不知衛先生形貌身份,也不知流沙傳信令我兄弟在城中枯等二十日的深意;此時聽聞劍圣來陳,自然生出踴躍之心……”
“哪知巫申老賊的邪術厲害至斯……”
“嗚嗚……大哥……”被劉光提到的四人嘶啞著嗓子解釋道。劉光卻理都不理,繼續道:“交質是古禮,也是眼下各家互相取信的根基。諸位君侯沒有更好的人選了么?今次身份互明,莊必定待質子為上賓,不敢有半分怠慢。”
殿內傳來一陣嗡嗡的議論,想是各家來使正在小聲商議。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陸續有人在殿內往來走動。
白鳳走了會兒神。被殿中眾人反復提起的“劍圣”令他覺得有點好笑。在白鳳的印象中,那人還是幾年前偷偷摸摸尾隨著流沙的車隊、幫他們打發了羅網,然而一個照面就被劉光扔進棺材里藏著的古怪家伙。此人有時奸猾得好比泥鰍,有時又蠢得像頭驢。
令人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劍術固然不俗,但以白鳳看來,劉光若是拿出流沙之主的全副實力,要殺此人還是易如反掌。但劉光這個以“不擇手段”為立身之本的刺客頭目,在遇到師門同宗的事情上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個比尾生還要迂的君子。
他聲稱劉光不是不能殺,但必要由自己親手為之,并且要挑個黃道吉日,選個絕對不會被其他人打擾的地點,最好之前還要齋戒三日,焚香沐浴……白鳳懷疑在劉光從不出差錯的腦子里,打一開始就把“干掉劉光”和“祭祖”、“問卜”一類的儀式搞混了。
再往下聽時,殿中眾人又換了個議題。這一次,他們的問題更尖銳,也更切中要害。
“聽聞秦軍沿汝水而下……項將軍計劃在何處阻擊?”
“汝水之濱,平輿小城僅有數千守軍,可以支持多久?”
“靳將軍命人在寢丘附近挖掘壕溝,但城中糧草無法支持一年以上;可以作為抵御秦軍的壁壘么?”
“項將軍的主力到底駐扎在何處?一旦陳、項等地危急,項氏的大軍能來救援否?”
對于前幾個問題,劉光保持了沉默。直到貴族們反復焦灼地問起項燕大軍的下落時,方才緩緩道:“中軍所在之處,是眼下楚國最高的機密,恐怕只有大王和項將軍二人知道詳情。莊一介客卿,對于這種國家機要,自然不得與聞。然而如果各位君侯的家臣、門客尋不到楚國大軍的蹤跡,那么說明秦軍的探子也很難找到他們。我知敵情而敵不知我,這不正說明楚國的軍隊正占據先機么?”
殿內貴族的坐席上又是一陣眾說紛紜的嘈雜。有些人被劉光巧妙的言辭所安撫,發出了贊同之聲。但也有人依舊放心不下。
“項氏居功自傲,聽不進他人的意見;如今戰事迫在眉睫,大軍竟然隱匿不見,他們到底在計劃什么?是否打算先讓我等各自領兵在前線以命相搏,待秦人疲敝后,方率大軍擊之——”
白鳳聽到絲綢摩擦的悉索聲,應當是劉光站了起來,一面走動一面向眾人說話。“莊昔在韓國時便聽聞,楚有名將項燕,賞罰有信,治軍有方,是遠近聞名的良將。項氏以軍功擢升至今,對楚國和大王的忠心,諸位應當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到了決定楚國存亡的一戰,楚國的大軍除了托付給項將軍,還能有更好的人選嗎?”他故意停頓片刻,又提丹田之氣,朗聲道:“孫子曰:‘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如今強人已在屋舍外,隨時將要破門而入;正是我等去疑存信,同舟共濟之時。”
這一日的宴會開到了接近深夜。名為酒宴,實際上則是劉光斡旋于這群擔驚受怕、疑慮重重的楚國貴族之間,勸服他們繼續聯合項氏、支持楚王、出兵抵抗秦軍的游說活動。
他只是流亡韓君的一名謀士,論身份地位,無法與齊楚這些大國的宗親貴胄相提并論。但此時此刻,這一戰的前景卻順著那群烏合之眾的目光一起,壓在了他的肩上。
白鳳目送著身著各色錦服的貴族們從殿內魚貫而出,指尖玩弄著的白羽輕彈數下,準確無誤地射中了某幾人的頭冠、發髻。這些羽符穿過繁茂枝葉的動靜是如此細小,在夜色的掩映下竟沒被目標左右的從人發覺。
他看似事不關己地收了手,靠在枝杈上打起盹來。
宴會上的客人差不多走空了。劉光、赤練和幾名橫陽君的親信并立,作為主人在殿外恭敬地送客。當他們轉身回去的時候,紅衣女子扭頭瞪了一眼大殿斜上方的樹梢,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惱怒表情。
白鳳假裝什么也沒有察覺,繼續雙手抱胸,閉目養神。但他還是覺得,耳畔仿佛不由自主地回響起赤練平日里的喋喋不休。
“……流沙如今壯大許多,平日事務何等繁重,全靠大人一人調度;你既然天資不錯,就不能幫著大人略擔待些?這次大人受了重傷——”
“不是有你就夠了嘛。”當時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態度。“那些人整日里算計個不停,時時刻刻不忘勾心斗角,看著都累——我可不是那塊料。”
“朝堂之事,沒有人天生就會。只要有心,都是一點一點學起來的。”赤練怒道,“大人給你的兵書,怎么讀也不讀?大人親自點撥你武功,你也從來不上心——”
“等你打過我再說吧。”
秦王政二十二年,李信、蒙武這兩位深受秦王信賴的將領受命為統帥,率二十萬大軍,抱著滅國的野心叩關攻楚。
大軍來勢洶洶,起初攻城拔寨,勢如破竹,很快深入楚國境內。在郢陳城下,楚人的抵抗變得頑強起來。雖因荊楚之地多丘陵沼澤。
無法運來大型的攻城器械,但光是秦軍步卒組成的弩陣,已足令圍城中人戰栗。陣前將領一聲令下,便有無數閃著寒光的箭簇如冰雹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向圍城,穿透宮殿的瓦頂,穿透泥筑的墻壁,穿透人畜的軀體。
城中軍民若是留在地面上,便仿佛置身于一張致命的天降之網中,無路可逃,亦沒有喘息之機。幸而楚人得到墨家能工巧匠的幫助,事先修筑了一批防御工事:城中挖掘了許多地道,縱橫交錯,既能供人躲藏,也能防止敵軍從城外挖隧道攻入。
訓練有素的民夫在士卒的掩護下將柴垛、石灰、泥土等物混合起來,不斷加固城堞。另外墨家弟子還指揮守軍拆掉被毀壞的故楚王宮得到木材和石材,臨時造出墨子藉車、弩車和轉射機安置在城頭,用以投射石塊和箭矢,向秦人還擊。
蒼狼藏身于西面城墻的角樓之中,身前、頭頂和兩側的牛皮大盾上均已插滿羽箭,他只能一面彎腰低頭躲過持續飛來的流矢,一面操作弩機,一刻也不得停歇。
他喘著粗氣,滿眼血絲,汗水已讓視野都模糊了。轉身之時驀地察覺有什么不對——角樓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以他可與野獸媲美的耳力,竟毫無知覺;再定睛一瞧,其中一人是劉光,這便又放下心來。
“你累了。”劉光淡淡地道,“無憂,你去替他。”
“是,大人。”
眼見終于有人接替自己,蒼狼不禁長出了口氣。他跟隨劉光離開角樓,在城墻上四處巡視,鼓舞士氣;有時也拔劍替箭雨密集的地方解圍。
最終二人進入城樓中用于指揮戰事的一間密室,此處的墻壁和屋頂都襯以鐵板,只在墻上留下數個瞭望小孔,可謂固若金湯。蒼狼望了望城外的秦軍方陣,嘆氣道:“不知邯鄲被圍時,是否也如這般緊迫。”
“……比眼下更危急十倍。”劉光道。那一瞬蒼狼幾乎瞧見他唇邊出現了以往常見的譏誚笑意,但很快便化為一片發號施令的冷峻。
“鴆羽千夜已經煉成。今夜,我要你潛出城外,到秦軍營帳后方的樹林中接應赤練。你二人繞過崗哨,到達秦軍的水源處。你需一路掩護她。”
蒼狼雙目一亮。“大人是否謀劃行刺他們的主帥?”
劉光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此事赤練也曾自薦過。然而秦人的中軍大帳豈是容易闖的,即便集結流沙全力做成這件事,也勢必損失慘重。何況殺李信一人,秦國軍中更有十人,百人,都是出色的將才;我方卻恰恰相反。此舉得不償失。只能暫且緩一緩他們的攻勢,也令李信進一步失去對楚國兵力的判斷。”
“但屬下聽說……前兩日,白鳳孤身一人混入秦軍營地,刺殺了幾十名秦軍銳士和一名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