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親愛的X，

到了要將這艘小紙船送入長風闊浪的時候，似可寫這最后一封信，作為開篇。書稿在編輯部和印刷廠間輾轉時，我也奔走在其他幾條戰線上，這情形想必你也不會意外。一個你曾經隨口提起的問題漂浮進了我的思想中：如果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公開出版物里被毀謗或歪曲，該如何回應？

簡單地說，我已經習以為常，但不會無動于衷。我也攻擊和批評別人，要別人反過來對我寬厚沒有道理。有作者宣稱對書評或書訊毫不在意，我也難以相信。不過，屢次三番讀到那些基本靠剪切以前的評論或書訊寫出的評論或書訊，也的確讓人疲倦。開頭的幾段里總有這樣一句話，用的是標準的格式和借來的字詞：“曾經把特蕾莎修女、戴安娜王妃和比爾·克林頓作為攻擊對象的希欽斯，現在把炮火轉向了……”

當然了，你也可以想見，這很讓人沮喪。別的不談，我厭煩自己的“事業”被稀釋成了舊貨翻新。所有人都蹈襲舊說，甚至寫不出這樣一句話：“希欽斯，一個曾批評特蕾莎修女懷著慈愛背書海地杜瓦利埃*政權的人……”異見就這樣被鬼鬼祟祟地邊緣化了，或者死于居高臨下的所謂寬容。不過，我寫作不是為了自憐。讓我跟你聊聊在2001年五六月間，短短一個月之內，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在特蕾莎修女封圣的前夕有一個意見聽取會，我受梵蒂岡的直接邀請，前往提出反方意見。讓我得以扮演真正意義上的“魔鬼代言人”，這是何等的運氣；而我也必須說，教會所表現出的仔細和謹慎，和我那些自由派的批判者有天淵之別。關上門之后，房間里只有一本《圣經》、一臺錄音機，一個蒙席?、一個助祭、一個神父——他們自始至終都愿意聽取我帶去的所有證據和意見，舉證過程極為莊重。此事可以另找機會細談；重點在于，如今記錄在案的，不只是原教旨主義者的一面之詞了。

英國的電視上播放了一部詳盡敘述戴安娜王妃生平的紀錄片，把其中不少時間（終于）給了我們這些不愿加入這個教派的人。里面留下了我的大段訪談，那包歇斯底里的信事后卻沒有等來，而還在不久之前，這幾乎是我所從事的工作難逃的危害。這塊舒芙蕾是誰也不能讓它再蓬松起來了?。

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被帶到了海牙法庭接受審判。我并未感到歡欣鼓舞，是因為他實際是被“買來”的，有對塞爾維亞的經濟援助作為交換條件；但他在代頓§承諾接受審判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叫人忍無可忍。我想到自己關于斯雷布雷尼察?、薩拉熱窩**、科索沃??做過那么多論爭，想到那些關于不要理會塞爾維亞法西斯的半生不熟的理由，想到波斯尼亞局勢讓人絕望的那些時候，我允許自己不聲張地為自己的微薄貢獻感到驕傲，同時也很慚愧，因為自己的貢獻的確微薄。

在比爾·克林頓的異父弟弟羅杰所寫的一張便條上，找到了總統同意的首字母簽名，而羅杰之前不但一直致力于為某個毒販子謀求特赦，并且還在辛苦解釋他如何拿到了像磚頭那么厚的一沓旅行支票??。后來“無法證明收錢辦事”的混沌情形倒是可以預料，但我也注意到，里奇被特赦§§之后，一連有好幾個月，我找不到人和我爭辯克林頓是不是個卑鄙的騙子。相信我，在那之前，情形可是大不相同。

我指控亨利·基辛格犯下戰爭罪和反人類罪，他上電視被要求回應，一下躁狂起來，氣急敗壞想轉變話題，又告發我是個不承認納粹大屠殺的人。（依照慣例，他也提到了特蕾莎修女，以及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帶上了杰姬·肯尼迪??。）這就讓我有機會與他對簿公堂，而且——因為有證據開示環節——論證他是一個撒謊成癖且手段老道之人。考慮到我在已經發表的文字中對他的攻擊，結果卻是我首先訴諸法律，其中的反差顯而易見。我能證明自己所說的都是真實的，而他做不到這一點，這也終究不太一樣。（阿德萊·史蒂文森有一次對理查德·尼克松說：“如果你停止散布關于我的謊言，我也可以不再揭露關于你的真相。”***這句話說起來的確漂亮，但我無法做這樣的交易，因為我的對手摧殘了柬埔寨、塞浦路斯、智利和東帝汶。）

所以，這是個讓人喜出望外的奇妙月份；可能是我人生迄今為止最好的一個月。（我同時完成了紀念奧威爾百年誕辰的研究。寫他就不用像寫上面任何一個人那樣劍拔弩張了。）我給你列舉了那些事不只為了吹噓，雖然這也是目的之一。這樣的一個月是種犒賞，可以補償很多很多其他的月份：在那些月份里，我們似乎感到名人文化、公關渣滓、奸猾律師、偽政治家和神仆們能為所欲為。他們當然會回來的。他們永遠在“回來”，從來沒有真的離開過。但他們并不注定勝利；最后被證明是正確的人，也可以是你，而它會比那些正面報道或“媒體關系融洽”的溫柔幻景要可愛得多。

希望在以下的書簡中這些道理會顯得更加有力，我也要再次感謝你最初能挑起我寫下它們的想法。

克里斯托弗·希欽斯
斯坦福，加利福尼亞
2001年獨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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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ois Duvalier（1907—1971），1957年至1971年任海地總統，依靠持有特權的私人衛隊和將其神化的巫術實行獨裁統治，1964年宣布為“終身總統”。——譯者注（本書腳注，皆為譯者注）

?Monsignor，意大利語的音譯，天主教會高級神職人員從羅馬教皇手中所領受的榮譽稱號。

?英語里有種表達叫“你不能讓舒芙蕾蓬松兩次”，指有些事情是無法重復的，用這個空洞的甜品指代人物，本身帶有貶義。

§1995年，前南斯拉夫聯盟、克羅地亞和波黑三國領導人在位于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的萊特—特派森空軍基地簽署了“代頓協議”，結束了波黑戰爭。

?Srebrenica，波黑小城，1995年7月（波黑戰爭期間）塞族軍隊在這里展開種族屠殺，造成大約八千名當地平民死亡。

**薩拉熱窩和斯雷布雷尼察均為聯合國安理會劃出的“非軍事區”，但都沒有受到真正的保護。

??主要指1998年至1999年間的科索沃戰爭。

??有證據顯示，羅杰·克林頓多年來利用自己與總統的關系替罪犯游說，并從中牟利。此處應指犯罪集團中因為販毒被判四十五年徒刑的羅薩里奧·甘比諾（Rosario Gambino），以及羅杰從外國政府獲得了來源不明的約三十多萬美金的旅行支票。

§§馬克·里奇（Marc Rich）逃稅近五千萬美元，在訴訟期間逃出美國，他的前妻曾給克林頓夫婦數額巨大的捐款，克林頓在他總統任期的最后一天大赦一百四十人，其中就包括躲在瑞士的里奇。

??指杰奎琳·肯尼迪（Jacqueline Kennedy，1929—1994），約翰·肯尼迪的夫人，一度的全球時尚偶像。在《投機遺孀》（“Widow of Opportunity”）一文中，希欽斯對她的批評可粗略概括為：她的天真是一種姿態。

***Adlai E. Stevenson（1900—1965），美國政治家，此句引言的原話是他在1952年的總統競選中所說：“如果共和黨停止散布關于民主黨的謊言，我也可以不再揭露關于他們的真相。”當時競選的對手是艾森豪威爾，但副總統候選人是尼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