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相逢(上)》
成績陸陸續續出來,戚雅暮“不負眾望”進了普通班。
松露果真在班級群里大大咧咧地招徠同學一起去包廂唱歌。班上的人大多明年才成年,但松露和章子袤入學晚,生日又大,早幾個月的時候就滿18歲了,所以他們沒怎么顧及年齡問題——這一對都是古靈精怪、想起什么是什么的性格。
“松露,我們不能去,曼陀蘭查的很嚴”。有人在群里回復道。
曼陀蘭在菁臺市中心,是一家名氣很大口碑也很好的清吧,那一條整街都是他家的ktv。
“我們去豈不是當電燈泡的”有人一語中的。
“獐子不來,他要回老家”松露發了個嘚嘚瑟瑟的表情。他們正在班級群里聊天,各科老師都在群里,但是所謂恃寵而驕,加上這對“狗情侶”在班里同樣是樂于助人、很照顧其他同學的靠譜“長輩”,老師網開一面,本來就人混膽子大的松露也就越來越無法無天起來,大放厥詞沒有絲毫避諱。
“未成年人禁止出入這種娛樂場所,請大家注意。考后放松也有更合適的方法”
一直窺屏的班主任發話了,班級群瞬間陷入一片沉寂。
最終的結果就是只有七個人能夠赴約。
“大家要來,我請客,酒水全包。今晚七點曼陀蘭見咯”
松露給大家拉了個討論組,熱情洋溢又開始吵吵鬧鬧起來。“戚雅暮你來嗎,曼陀蘭雖然查得嚴,但是你只要裝成大人模樣,煞有介事地走進去,他們也不會刻意查你”
好姐妹就是好姐妹,在出餿主意這塊從不落下。
戚雅暮沉默了。雖然她不是個好學生,但她確實是個乖學生。
可是她又猶豫了。前天晚上的故地重游讓她一直有些惶恐不安,她想透透氣。
尤其是那條黑裙子洗干凈了掛在那里,隨著夏日的微風輕輕飄動,像一個大號的黑色晴天娃娃。
媽媽昨天晚上回來了。她拿回來一個精致的口紅禮盒,雖然精致,但可能也不值多少錢。她說繼父升職了,準備給她們置辦一些禮物。
“周周說要送你幾件衣服,過兩天我給你拿回來?!?
媽媽總是這么叫他。她笑得很甜,像是在撒嬌;眼神卻是空洞的,像是在夢囈。
戚雅暮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
“媽媽,我今晚和松露出去玩,可能會晚點回來?!?
“去呀去呀,松露是你的好朋友吧,好好玩。錢夠嗎,不夠我轉給你?!?
“我想穿這個。”她伸手指了指陽臺上的裙子。
媽媽一怔。她的目光終于有了焦點,這時戚雅暮發現她的眼底寫滿了疲憊,像是一只負重前行了很久很久卻不得不自我欺騙說著我很好我沒事的小羊。
媽媽的小名就是小羊。
“可以呀,這是媽媽給你買的裙子吧,多好看,穿著去吧?!?
“期末考完了,我進了普通班?!?
“普通班啊,普通班也很好,加油努力讀書,媽媽看好你!”
戚雅暮轉身走了。媽媽哼著小曲坐在床上刷著手機。她無聊的時候總在刷搞笑視頻,然后發出咯咯的笑聲。
戚雅暮將那個世界關在自己身后。
自己是什么時候接觸到這個媽媽的呢?太久啦,她怎么可能記得。她只記得那天這個年輕又好看的女人挽著一個眼神陰鷙不茍言笑的男人闖進了她的小家。兩個男人在主臥談話,女人矮下身來抱住戚雅暮溫溫柔柔地說,我是你媽媽,我回來啦,從今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戚雅暮很斬釘截鐵的說了聲“不”。這個細節她倒是記憶猶新。
媽媽愣住了。那時的她的眼睛還是清澈透亮的,她低下頭去,神色黯然。
“那個男人有什么好......他對你好嗎?他有沒有強迫你去做什么事?”
屋子里的對質聲高了起來。媽媽抬頭看過去。她好像哭了。
“戚雅暮,這個名字還是我給你起的,多好聽呀,雅暮雅暮,就是漂亮的夕陽的意思?!彼I著她走到窗前,“你看那厚厚的云層和漂亮的光線,多美啊,我們的家就在落日的邊際。媽媽帶你走,好不好?”
戚雅暮掙開她的手,搖搖頭。這些只言片語是她拼湊出來的記憶,媽媽具體說了什么她已然記不清了,但是她確實一直在溫溫柔柔地勸自己“回家”,離開這個狹小又危險的閣樓,去她和那個陌生的兇男人重構的新家。
“雅暮,今天我們重逢,媽媽給你買了禮物,你看喜不喜歡?”
她掏出了那條黑色的紗裙。
記憶戛然而止,她忘了自己為什么收下了。也許是這個女人的眼睛告訴她她確實很愛自己,也確實是自己的媽媽,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缺席了自己的人生那么多年,又為什么要領著一個陌生男人沖進自己平和安樂的小家奪走自己的生活,為什么要趕走父親,但是她的眼睛溫溫柔柔的,讓她無法拒絕這件真心實意的禮物,也不敢去細問她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但是她終究拒絕了去新家的邀請。也許那個時候父母已經離婚了,也許是更久以前,反正現在戚雅暮的戶口本上是她、許菲菲和周癸的名字。在那之后媽媽和周癸又來了好幾次,從平和的討論逐漸升級為爭吵。每次爭吵的時候媽媽就會攛掇她出去玩,戚雅暮總是老老實實地下樓去玩了,和爾琳等幾個小伙伴一起堆沙,她神情木木的,不多說話,而他們都習慣于戚雅暮偶爾的兀自發懵,也不會多問她。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那一幕,那一戰——姑且稱之為戰吧,手起刀落的時候,她也沒曾想過自己的身手居然如此麻利。周癸像一團爛肉一樣癱軟在媽媽身邊,媽媽身上有絲縷的血,像是古畫里受難的圣母。
而戚雅暮就像是一只輕盈的鳥。她躍上屋頂,平靜地撥通了120。打電話的時候她甚至想過自己被抓起來之后的生活,她覺得這應該是正當防衛吧,但是如果真的把她抓起來了,她也想好了自己未來的生活。
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生。周癸的親戚開了一家私立醫院,他們幾經周折被送到了那里。這場未完成的兇殺案不知道被哪邊的關系壓了下來,沒有任何旁人知道這個事情。媽媽連續幾日又哭又笑,后來輕聲細語喚戚雅暮來,卻給她看了兩個人親筆簽名的結婚協議書。戚雅暮那時候覺得媽媽瘋了,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承認這個媽媽。
她只問了一句話:“戚明光呢?”
“他死了?!?
那幾天她一直在照常上學,晚上就坐公交坐很久去醫院,成熟的像個大人。后來媽媽和繼父陸續出院了,媽媽帶她去了新家,嶄新的居室,比小閣樓大了不知道多少。媽媽說繼父不方便來,媽媽會經常去那邊陪他,讓戚雅暮自己照顧好自己。
“雅暮最棒了,雅暮一定會自己照顧好自己,對吧。你想吃什么就去買,想玩什么就自己玩,媽媽給你很多錢,你只要開開心心就好?!?
戚雅暮心里想著,我最需要的可能是一次心理疏導。但她依舊什么也沒說。她曾經害怕周癸上門尋仇,可是后來她反應過來了,周癸應該還在害怕她。她想著自己從衣服里翻出“蒙”然后猶如天神一般沖著那個赤身裸體的男人降下神罰的那一幕,恐怕他后半輩子都要伴隨著這個陰影度日。
可是他還是跟媽媽結婚了。甚至每個月也會給戚雅暮生活費。
真是想不通。這世上有太多想不通的事了,但是也沒什么大不了。她連父親的原地蒸發都自然而然接受了,還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呢?
就這樣,她依舊像一只深潭里的老烏龜一樣慢吞吞地活著,讀讀書,打打游戲,上學放學,不驚不喜。
也許她真的沒有情緒,也許她在那些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的舊事面前,已經包裝好了自己。
今天也是一樣的吧。穿上一件熟女的短裙,偽裝成大人去唱歌。她不感興趣,但是對“不感興趣”也不感興趣。她只想去透透氣,忘掉所有的事,忘掉這兩天來讓她心煩意亂的事,重新變回雷打不動的深山王八,然后繼續按部就班上學,考學,落榜,工作。
她本應這樣,她也只想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