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暗影(下)》
同一個雨夜,沒有人去接她,她蹦蹦跳跳回到了家。閣樓的鐵門“咔噠”一聲輕響,門沒鎖,血跡從客廳里蜿蜒到門口、戚雅暮的腳下。她看見那個媽媽領來的陌生男人正騎在媽媽身上,媽媽在痛苦的掙扎,男人舉起一把生了銹的刀就要把媽媽釘在地上。
現在想想,父親或許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戚雅暮的每個在房頂上起舞的夜晚,都是為了在那一刻救下強奸犯手里的媽媽。
時光流轉,她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怎么沖上去,怎么從口袋里掏出那柄鋒利的短刀刺向那個男人,怎么反手將男人釘在了地上。真奇怪,那把刀就像是有活的靈魂寄宿,牽引著她像一只靈巧的貓于廳中周旋騰挪。
“這把刀是活的,它叫蒙?!边@也是戚明光曾對著她說出的不明不白的話。
那天清晨一別是戚雅暮此生最后一次看見父親。他甚至未曾留下聯系方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了菁臺。媽媽并無大礙,但是她最后選擇了和解,嫁給了強暴犯。強暴犯成了戚雅暮的繼父,他沒有追究戚雅暮曾下的殺手,也沒有去過他們的新家,他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每周給母女倆打錢,媽媽每周都要抽空去那邊“伺候”那個男人。
媽媽瘋了。其實她還是個看起來正常的女人,她有著自己的工作,工作和往日一樣努力??墒撬耆吮阏f自己的前夫是個一事無成的流浪漢,自己再嫁給了一個事業有成還顧家的好男人。媽媽的姐妹們恭喜她修來了福分,她開始高興起來了,每天化著濃濃的妝,亮眼的紅唇,染著冰紅剔透的指甲。戚雅暮問父親哪去了,媽媽對著鏡子給自己戴上純銀的耳環,一臉輕描淡寫:
“戚明光,他死了啊?!?
可是戚雅暮知道他還活著。曾經有個自稱父親摯友的神秘的男人在校門口找到她,說戚明光正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做著偉大的事情,等到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載譽而歸。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上著平凡的高中,過著平凡的生活,周末回家只能呆短短一天,媽媽可能還在繼父那里。
她已經將男人給自己留下的“遺產”洗掉了,他教的刀光劍影,他教的人生信條,他那些神神秘秘的“大業”全都被她忘掉了。她有著自己平凡的新生活,一個因為被強暴而精神有些失常的媽媽,一個不敢見自己同時自己也不敢真的殺了他的繼父,三兩好友,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走下去好了。
這三兩好友是戚雅暮唯一的支柱。她是個很重情重義的人,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她和爾琳、阮默、溫漫都曾在這個小區生活,后來因為拆遷政府分了新房子,她和阮默一起搬到了新的小區。爾琳一家搬到了別處,爾琳在菁臺一中上學,她們來往少了,但偶爾也會在網上聊聊天。溫漫到現在還是戚雅暮的好姐姐。她的朋友不多,但是她很慶幸可以有這些朋友。
這些人攜著她向前走,她本可以忘掉舊日的一切,甚至將媽媽和繼父闖進來之前那段絕對快樂的童年時光忘掉也不會覺得心疼或是遺憾。可是她忽然覺得好難過好難過,天色繼續暗下來,她難過的像是要隨著記憶分崩離析在這個甚至被自己拋棄了的孤獨的角落里。
如果那個黑影是真的,她希望是父親。
手機在書包里突然開始震動,然后一段鈴聲兀自炸響。是一首戚雅暮極為陌生的曲子。
是了,之所以會陌生,因為從三年前再未有人給這個號碼打過電話,它仿佛已經從戚雅暮手機中消失了變成了空號,甚至連騷擾推銷電話都不曾叨擾這個號碼。這是戚明光給她辦的卡,全世界只有他和戚雅暮知道。
會是誰呢?
戚雅暮顫抖著將手伸向那刺眼的光源。它被封殺了太久了,久到戚雅暮甚至忘了調成靜音就這樣帶去了學校。
一個陌生的異地號碼。
一股難以形容的悲傷充盈了她的心底,旋即狂喜的大潮洶涌而來,瞬間淹沒了她剩余理智中全部的土地。這一通電話她等了太久了,她不知道屏幕背后的人是誰,但她知道那個男人一定還生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與此時此刻此地,遙遙相望。
黑影再次閃過,這次戚雅暮看清了,是兩只無聲的燕子。
它們在主臥里筑了巢。
“喂?”
她沒有哭。事實上從外表看她始終是個缺乏情緒的人,哪怕戚明光失蹤時她也只是乖巧地守在媽媽的病床前,聽著媽媽低聲和繼父說著話,不置一言。
“你好,請問是戚雅暮戚小姐嗎?”
“是我?!?
“你好你好。我叫司天敬,是戚先生年輕時的好友?!?
“...嗯。”她擠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是這樣,我的小孫子燈影想在暑假參加一個菁臺的夏令營,我想找人幫忙照看一下,想到戚先生老家在這邊,我就來叨擾戚小姐了。”
對面是個聲音低啞的老男人,約莫五六十歲的年紀,戚雅暮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這個名字。
“我父親他...還好嗎?”
“我也好久沒收到明光的消息了?!睂γ骖D了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我因公出差來到菁臺,和明光小聚,他給我看了戚小姐的照片,還讓我存了您的號碼,說如果有什么急事找不到他,可以聯系您。明光可是把您看作接班人來培養的。”
戚雅暮一怔。她只覺得心里忽然空了,大悲與大喜的狂潮陡然落下,只剩干涸的沙灘在慘白的烈日下炙烤。
其實她本不應該有什么期待的。遺傳戚明光,她也是個不念舊甚至喜新厭舊的人,永遠抖擻精神,永遠向前,活得落敗抑或輝煌,她永遠朝著天明的方向。只是觸景生情亂了她的陣腳,無數道從遙遠的舊日投來的灼灼目光令她移不開思緒,像是嗜血的老屋終于抓到了新鮮的血肉,急急忙忙束縛住她的靈魂。她在期待些什么呢?她向前看的人生中本就不再需要那個男人的影子了。
“明光近來可好?。俊睂γ娴拇笫逅实匦πΓ坪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隔壁的燕子突然叫了一聲,然后群燕爭鳴。
“很好?!?
“嗯嗯,哈哈,這就好。這兩年由于工作的原因沒怎么和明光聯系,知道他還好好的就行啦。我孫子叫司燈影,燈影就是燈影牛肉絲那個燈影。他后天就會到菁臺機場,方便的話我將戚小姐的號碼給他,讓燈影聯系您,可以嗎?他已經12歲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勞您費心照顧一段時日,相關費用都會轉給您,請放心?!?
“您多禮了?!?
戚雅暮徹底平靜下來,語氣也淡了很多。她開始不怎么想搭理這個自來熟的老男人了,雖然他和善又彬彬有禮,說一大段一大段話的時候腔調像是在唱歌一樣,但是她已經無心搭理這個家伙了。她忽然覺得好累,哪怕那個什么牛肉絲現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也頂多帶著這個累贅去吃樓下齁咸的餛飩湯。
“哈哈,那就不打擾戚小姐了,祝您生活愉快,也替我問候一下明光!”
戚雅暮輕飄飄滑了下屏幕,將電話掛斷。屋子里徹底暗下去了,周圍只剩下零星幾家沒搬走的住戶,目力所及之處像是鬼城。
鬼城,鬼城,她的童年怎會如此不堪,可她總在用這個詞形容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