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逢(下)》
下午五點,曼陀蘭清吧。
辛怡早早就在窗邊坐下了。這是一條充滿民國風情的街道,兩側盡是酒吧、燒烤與迪廳,但是安靜異常,夜晚的躁動與歡愉都隱藏在黑黢黢的隔音墻下。游客來來往往,這里是菁臺的網紅打卡地,吸引了很多年輕大學生和旗袍裝扮的姑娘來拍照。他們在窗邊來往時會向古雅的曼陀蘭內投下好奇的目光,座上的客人三五成群低聲說著話,亭亭玉立的杯子里,五光十色的酒液正在輕輕噬咬那片檸檬。
與松露同桌了大半個學期,辛怡很自然地應了這個邀請。她一身打扮貴氣逼人,儼然一位揮金如土的富家小姐,而且似乎是這里的常客,迎賓小姐直接笑臉送了她進去。辛怡也很熟悉屋里的陳設,信步走到窗邊坐下,隨意要了杯馬天尼。
她一直喜歡藍色和半下午的陽光。
其實她和松露也沒有那么熟悉,同桌嘛,就是用來問作業和吐槽老師的。松露可能心大什么話都往外灑,但是辛怡明顯是個心思縝密的姑娘,涉及家庭和過往的事情通通一笑置之。她遵循了金融大亨的父親規劃的人生路線,重理輕文,數學拔尖,也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不出意外的話高中畢業就會出國留學了。辛怡曾直言她不喜歡理科,可是不喜歡歸不習慣,比起只會和需要翻來覆去背誦的文字周旋、戲弄些風花雪月的文人,有個會算數的腦子明顯更匹配她的身份——至少在她那金融大亨的父親眼里是這樣的。等進了高三辛怡更要把重心放在留學規劃上了,今晚將會是她和松露、戚雅暮說上話的最后機會,雖然她心覺沒什么好說的,但姑且算作朋友一場的證明。
她掏出手機。她給松露準備了一條簡簡單單的項鏈,給戚雅暮準備了一只騎著鵜鶘的水豚玩偶。
她知道松露雖然看著挺沒品的,但是貴的東西一定會拒絕,所以也不打算把人情與客套的社交辭令加在尚且單純的同窗之誼上,只挑了一條簡簡單單的項鏈,上面掛著一只微笑的玉桂狗。至于戚雅暮,她和水豚的性格真的很像。
辛怡掩面打了個哈欠。一點燥熱的暖風擦過她的脖頸,辛怡微微抬頭,看向門口,目光卻是一滯。
居然是戚雅暮。
如果戚雅暮知道辛怡一眼就看出了她,大抵會是失望的——雖然從出門那一刻她就開始對自己失望了。習慣了穿著校服扎著馬尾背著雙手像個老干部似的走在大街上,她一直就是個懶懶散散又灰頭土臉的普通女高中生,哪怕套上了高貴的晚禮裙,哪怕修修改改化了一個成功的夜店妝,她內里還是只想不引人注目地在人海里淹沒掉自己,慢騰騰做著自己的事,像一根自娛自樂的蒜苗,而不是張牙舞爪的黃瓜蔓。
所以當她佯作鎮定走進公交車——老年人代步工具——的時候,全車上了年紀的長輩都對這位瘦瘦高高、明明直筒身材卻穿了件需要前凸后翹的裙子、臉上神情在疑神疑鬼與無精打采之間來回切換的女高中生投以詭異的目光。
是的,她就是這么個氣質,無論怎么打扮,始終是個平平無奇的女高中生,不可能變得光芒萬丈、儀態萬方。
在公交車上的時候她始終在胡思亂想。如果當初跟著媽媽長大,媽媽那樣精致的女人,應該會送她去學一門樂器,或者去學跳舞吧。戚雅暮從小無欲無求,除了不喜歡學習,對其他事情都抱有可有可無的興趣,她如果去學了跳舞成了半拉舞者,現在肯定挺直著腰板高昂著天鵝頸,就像孔雀誤入雞群一樣在車上亭亭玉立。可是她最終就是個沒什么特長的小屁孩,甚至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也稱不上出挑,唯一會的就是半吊子舞刀弄劍。
戚明光給了她一把小刀之后,又送她去學了擊劍。擊劍班很貴,這還是她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的。她學了一陣重劍又學了一陣花劍,后來又去菁臺南山附近的廟里找了個大師學了陣雙刀,說起來挺拉風的,但是戚雅暮手眼不協調,每次都是對方在直刺她在躲閃,學到最后除了習慣于在口袋里裝著蒙——還因為學校禁止攜帶管制刀具而被收上去過好幾次——她還真不好說自己到底學了什么。
一念及此,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雖然是花架子,但出門攜帶著蒙還是她的習慣,尤其這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物”,盡管卡在腰間難受,但她還是帶了出來。她還記得“畢業”的時候,德光寺里的方大師讓她“小試牛刀”,然后和站在一旁欣賞的戚明光說著她雖然動作放不開、少了幾分豪氣,但是反應很快,身段非常敏捷。戚雅暮心里說她打籃球都怕球砸到自己頭上,更別說提著把刀東戳戳西扎扎;還有自己身法能不敏捷嗎,自己每天都在房頂上散步曬太陽。
但是“出師”那天她總體上還是高興的,就像雖然害怕但她還是喜歡爬到房頂上一樣,她雖然多數時候扭扭捏捏、“一股小家子氣”——這是初中老師給她的評語——但是拿著心里有底的東西時心里就自幺幺起來了,還不賴,起碼能唬人。
她是訓練班里第一個參加考核的。方大師的班里收了十五個大大小小的學生,大家或是慕名而來,或是被慕名而來的家長挾持而來,斷斷續續練了兩年,將那二十六式收入囊中。所有人都知道非全日制的兩年練習收不到什么成效,但是就像人們吃了保健品就會覺得延年益壽了一樣,看著那一紙狂放不羈的草書寫就的“出師證明”,每個家長臉上都樂滋滋的。
“智商稅”,這是戚雅暮上了高中后學到的詞。
但是不管怎樣,那些摸爬滾打的訓練的結果是自己長高了,體型一直沒有走樣,如果有人入室搶劫她可以專業地廢掉歹徒的手而不被反殺——前提是她遇險時候大腦還能清醒地支配她的動作。所以橫豎還是不虧的,虧的只是戚明光的錢,現在戚明光也不知道哪去了。
現在戚雅暮開始努力將自己訓練時的精氣神提起來。說起來,她大概就是從媽媽遇險那日開始泄氣的,像一只慢撒氣的氣球一樣,從總是很亢奮的兔子變成雷打不動的王八。但是現在該打起精神來了,這副軟趴趴的模樣,一會怎么能“殺”進酒吧而不被懷疑呢?于是她挺直腰板,屏氣凝神,嘗試著睥睨天下掃視一圈車上的大爺大媽們,然后掏出手機。
幾條未讀消息。
居然是司燈影。她都快把這個小孩忘掉了。
“姐姐在嗎?”
“我穿著黑色衣服,提著一個紅色禮物袋。”
“我給你帶了伴手禮,希望你能喜歡。”
稚嫩的聲音從藍牙耳機里傳來。戚雅暮幻想了一下穿著黑衣服、拿著裝著禮物的紅色手提袋的小男孩,忽然后知后覺瞪大了眼睛:
這個孫子,跑到酒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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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怡看到她的時候,戚雅暮身后還跟著一個好奇地四下張望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脆生生的可愛。
戚同學還有個弟弟?辛怡饒有興趣攪著杯中的草葉。
“不好意思女士,我們這里不允許未成年人進入,希望您理解一下。”
越來越多人向門口望去,饒是涂了厚厚的粉底,她的臉也像發燒一樣在那里兀自紅著。小男孩顯然也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盯著琳瑯滿目的酒水看,一副躍躍欲試就要進來的模樣。
戚雅暮低頭和小男孩說了些什么,然后攤手,轉身離開。玻璃門無聲合上,落魄的客人領著滿臉遺憾的小孩沿著窗玻璃走過來。小孩子藏不住情緒,嘟著嘴,步子邁的方方正正。
“喂,戚雅暮。”
隔著玻璃,辛怡向她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