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陳洛還在后山里繞路,有些謀劃的確是趕不上變化,陳洛屬實沒想到,這山嶺里,明面上郁郁蔥蔥,不過是一處遠山而已,進入其中卻是包羅萬象,路段太多的分叉,而陳洛又是凡人,做不到一念天地盡在掌中的境界,徒然有心使不出力。
陳洛事先還尋到了一張不知多少年份的山水圖,或許是當年先道觀主人所繪,不出意料的話,從這里一直往下走,便會來到一處峽谷跟前,順著峽谷往里走,就是當初廝殺之地。
不過陳洛頗為疑惑,此方天地,溝壑萬千,當初北莽怎會愚鈍到用三萬鐵騎來攻,難不成那一場通天之戰,還把一座山打出來不成?又或者北莽不得不,或者那為通天劍修,擁有某種足以讓其身后之人付出如此代價的重寶,或者其威脅到了什么,這才被不遺余力的斬殺在這里。
或許也是為了削弱北莽的氣運,算計到點燃千年后三教和北莽修士一戰的導火索。
倘若真是如此,那這位算計通天者,豈不是把天地修士看做螻蟻?彼此廝殺,為了博一愉?
陳洛凌晨便跨劍,從山上一路跑到半山腰,期間木林遍地,的確是一塊風水寶地。
不過一直走到現在,還是在這片山林里轉悠,且不說山林路段不好走,極大的原因便是陳洛是個不可多得不折不扣的路癡,三百年歲月,平遙地界,他走了很多年也沒有熟絡起來。
此刻的陳洛,負劍而立,站在樹上觀察周圍的地貌,明明近在眼前的峽谷,卻恍然千里之別。
陳洛再次拿出那封不知多少年的山水圖,仔細研究,明明自己在山巔的時候,這條路蠻好走啊,怎么就迷路了呢?
大道怎么如此之遠么?
正逢秋風四起,縱然身在深山老林里,可不饒人的西北風仍然呼嘯不止,把陳洛一身的布衣吹得獵獵作響。
這一路來幾乎沒有生靈,周圍的山水木林總有種嶙峋之感,仿佛即將出鞘的長劍,山有鋒芒畢露,水有光澤似劍。
陳洛突然感覺有些餓了,不遠處還有一片清泉,只能先去湊乎一下了。
說罷就行動,陳洛挽起袖口,飛奔向那清泉。
此刻的老先生也在尋找陳洛,原本他還不確定陳洛原先的詬病是否恢復了,不過,現在看來的確是恢復的不錯,至少以陳洛的性格,如此心思細膩之輩,做事肯定會出人不意,以凡人身軀提前去將軍冢,不過路癡的問題,也是一般,沒有解決。
老先生不敢在這里過多展示氣息,雖然一般修士看不出來,不過他卻能夠感知到,四周已經有不少的通天修士,況且平遙鎮外面的陣法,此刻被加持了三教的真言憲語,其殺傷力已經不弱,就算劍修再強,也不能蠻上。
老先生雖然繁事傍身,但是也要為劍修一脈找一個傳承,雖然劍修一門在世人眼中已經是發揚光大,是讓諸天圣人都不得已佩服的殺道,不過這些都不算是劍修眼中的正統,儒劍,道兵,佛戒諸多都曾有過一絲劍道的影子,不過其正統還是三教法術,在老爺子眼中這些只是堪堪得了一分劍術而已,不得真意。
劍修一脈多少年沒有出過幾個好苗子了,大多數都是被當做輔修,三教和諸多門派都有劍修的存在,這也使得傳統劍修一脈逐漸勢微,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絕佳的璞玉,不能棄之如敝履。
而另一邊,陳洛有些如臨大敵。
清泉的一旁還有一位少女,一身的氣息很不一般,氣勢如虹,眉間有劍,眼眸清澈,臉龐很有骨感,有讀書人的淑文,也有殺伐的殺氣。
一身的白衣,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出淤泥而不染,少女一旁放著劍,還有李記包子鋪的油紙,甚至還有太多陳洛都未曾見過的糕點。
陳洛頓時苦了起來,一個人默默餓著還好,但是如果有人飽了,另一個人就會不甘心餓著。
陳洛這么活了這么多年,早就養成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本事。
這片清泉,在他看來,必有大魚。
而那位少女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切似的,繼續開始自己的鴻鵠大業。
或許除了練劍和讀書,最要緊的就是吃了。
陳洛挽起袖口,眼神死死地盯著清泉,這里的魚兒仿佛啟了靈智,好幾次都在手里滑了出去。
陳洛是在有口難言,此地的山水間靈氣充裕,或許是劍修殘留的劍氣,讓這里的極少數的生靈都有種殺伐之意,他一個小小凡人,對這種不凡物自然乏力。
此時,平遙鎮里自陳洛歸來時,已然有了不少的生面孔。
但是沒有人覺得奇怪,或者是每個人都認為這一切本來有之。
平遙鎮的生活,依然愜意,邊疆平穩,婦孺皆得開心顏。
還是那日的酒肆里,卻多出了一個老邁的說書人。
此刻的酒肆。
說書人負手而立,一方醒目,一把折扇,一件手帕。
說書人唾沫橫飛,神色激昂,仿佛在談吐自己的事跡一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道:“吶,方才講了那世間僅存的仙人殺伐路數,現在老夫就說說這世間得道之術,有傳言說,每個人都要走出自己的道,在這場萬萬人行走的大道上,周身都是渺渺浮云,都是虛妄卻是讓大多數人追求畢生所追求的。”
“難得這位,卻是心性極佳,就如同所有人都在閉著眼走,而他卻是睜著眼,十歲起劍道大成,劍術堪稱一洲魁首,境界更是天下最年輕的十境,不知道為什么,此人尤其和北莽王庭不對付,就曾經握劍斬殺北莽鐵騎,曾一快馬,一烈酒,一把長劍就殺得北境天翻地覆,這個人不僅僅劍術超群,心性絕佳,其機遇氣運也是天地罕見,正因為其心境單一,不被雜念干擾,所以其得道之法門就顯得簡單起來,那就是殺盡天下北莽人。”
“立下這帶有滔天殺意的道心修士,又在一洞天修行三年,破了這凡人禁錮十一境,那一日,有七道沖天劍痕一路從邊疆殺到北莽王庭,給那位年輕皇帝留下了一道疤痕,期間有無數北莽的江湖高人妄圖跨境斬殺,可都沒有活下來,七把神兵劍意浩瀚如海,在萬軍叢中,七進七出,仿佛一條蛟龍游蕩在無人之境,那位存在又從北莽王庭一路殺回來,縱然一路數萬將士,都不過插標賣首,北莽受如此大辱,自然不肯罷休,不過也無可奈何,最后那位修士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人說是跨越無邊之海,海外訪仙去了,也有人說是在山巔道場和道祖論道,或者是在書屋問學,在一花一世界,問佛法……”
說書人話落,自顧自的撫須嘆道:“實在是好自在,灑脫,愜意。”
在場的,或許有聽得進去的,只當是笑談或是志怪奇聞罷了,大多數都是大字不識一籮筐,那說書人也就是自娛自樂,絲毫沒有在意在場人的無視和笑話,拋媚眼給瞎子罷了。
說書人負手而立,酒肆門口有一座老楊樹,盛開之時,足以蓋住整個酒肆,雖然悶熱卻帶來了一絲清涼,很惹人愛。
又是一片樹葉從漫漫長空中掉落,恰好落在了說書人的眼睛上,卻又一瞬間漂浮起來,緩緩拂過最終不知飄落在何方。
“人活百年,樹活千年,人活百年成人,樹活千年成神。”
很多處在平遙的面生人口仿佛駛入深潭,潛伏下來。
沒人在意一個年紀輕輕的算命道人,一個教堂的教書人,一個眉目酷戾,卻談戀口腹之欲的男子,一個乞丐,還有千千萬萬的世人。
此刻的陳洛已經抓上來兩只肥大的鯉魚,日光照在魚鱗上金光閃閃,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人踏足這里,這里的生機顯得不一樣。
“一般一般吶,果然吶,沒有什么仙人修行的福地,就是美好。”
陳洛自顧自的生火烤魚,而少女依舊是坐吃山空,旁邊還放著一本‘論語讖’不過頁面嶄新,唯有這吃食,頃刻間見分曉。
陳洛卻是謹慎的觀察周圍,這種地方可不是平常人家來的地方,除了那幾個墳丘下的,可還沒見過有什么外人。
倘若真是被迫出世的隱世高人,那么肯定會用大成手段隱蔽身形,自己一個毫無修為之人,斷然是看不出來的。
難不成是有人專門做給自己看,當初老先生就說過,他的存在在某些人眼中,已經很明顯了,更何況儒家入世太深,對一個毫無修為的陳洛,自然可以有方法看看這久視長生之人。
不過,陳洛并不打算表現的太過詫異,就當是一個路人罷了。
少女面對吃食的嚴謹,絕無僅有,雖然相貌是陳洛平生見過最得人心的,沒有那般的艷麗多姿,也沒有可愛嬌美,唯有的是陳洛說不出的意味,不輸于天下人的相貌,可以說本就沒有瑕疵,不過修行之道本身就是彌補今生這副皮囊的短缺,很多修行之人修的修的就膚白貌美起來,陳洛對其佩服的還得是氣質二字。
陳洛把抓來的魚兒用一根狗尾巴草的根莖穿過其中。
炙烤的火焰燃燒著,柴火吱吱作響,陳洛這一次特地帶了些調料,甚至還澆了點烈酒,彌漫的香味擴散出來,陳洛很心滿意足自己的作品。
陳洛是個老吃家,外焦里嫩的時候才是烤魚最香的時刻,或許是這里的風水很好,這一次的魚肉特別的滑嫩,果然,生而為人,吃食才是人生大事。
少女把那福記點心吃的一干二凈,甚至連一些碎渣子都不舍得放棄,少女小腹隆起,隨后拿起書本蓋在臉上,慵懶的趴在石頭上,細細的聞著魚肉香。
陳洛隨手還逮了點小魚,難得偶遇如此美味,等著回去炸也不錯。
少女有些觸動,有些不情愿的把書拿下來,剎那的魚香,逼迫少女直起身子,眸中閃爍。
躲在暗處的那位老儒生,苦笑不得,當初讓她學點儒家古籍,浩然劍意,不知給出了多少好處,多少個老臉被拉下來,才同意了每日一個時辰的習武加讀書,實在是不如一份烤魚來的好。
少女苦悶的望著眼前的烤魚,心中頓時升騰起無限的渴望,雖然儒家入世,但是總歸是山上修士,不過修行辟谷雖然不至于,可吃食比人間的大為失敗,山上修士很講究清心養性,食物幾乎無味,毫無品鑒的意味。
三教祖師的訓誡仍然在耳,所以少女還是打消了心意,只想著等他走開,可以從清泉里摸出不少的油水。
少女起身抱著劍,死死地盯著陳洛,不過也可以說是烤魚。
陳洛抬起頭,也盯著少女不放。
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恍惚時間被靜止,二人一動不動。
老儒生在背后暗道不好,不過還是沒有現身。
陳洛猶豫了一絲,隨手把剛剛烤好的鯉魚扔到少女的身旁。
少女雖然見多識廣,奇人異聞見多不怪,不過還尚處于震驚中,以她十一境的眼力見兒,不可能看不出來一個人的修行之道,除非那個人要比自己強的太多,或者以天下造化的神跡,來掩蓋自己,如此這般,不是想取命就是老頑童想要戲耍這些年輕人,
以此人來看,后者顯然不是。
如果是要殺了自己,那其境界至少十二境,而且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十四境的儒生,這種戰力,除了三教祖師,還有一些殘留于世的老怪物,恐怕沒有他人了吧。
少女不動聲色的慢慢接過,眼神不斷打量著陳洛,死死地堅持下去,沒有上來就啃,是最大的忍耐了。
陳洛直言道:“放心好了,就算我要殺你,也有心無力啊。”
少女很用力的撕下來一塊魚肉,人生縱然是死,也不能當餓死鬼,管他娘的。
陳洛繼續抓鯉魚和小魚,而少女卻極為滿足的吃著魚肉。
隨后陳洛又把一串新烤的小魚扔給少女,少女迅速接過,晃了晃,似乎這點小魚恐怕還不夠她一會兒的吃食。
隨后把鯉魚的魚骨丟給身后,滿眼期待著清泉里,看著陳洛。
陳洛頓時心領神會,又丟出去兩個小魚道:“這里還有好多,我還要助我的一位故人,以后想要,來這山頭就可,暫時大概是會在這里。”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泉水。
潺潺泉水似有似無的蕩漾。
那一刻,朝日如此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二人悠哉坐在溪水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