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溫陽縣清真觀住持真人張道長自那日與四姐斗法失敗,借土遁逃走,一時不敢返回溫陽縣城,只好往四處道觀暫且棲身。這天,已是嘉佑三年八月七日,他來到石州府閑游,快到未時三刻,他覺得腹中有些饑餓,就走進一家掛著“羊肉莜面”幌子的飯鋪。張道長在西窗角一張空桌子旁坐了下來。飯鋪伙計過來招呼道:“老神仙您吃點莜面?”張道長道:“上一份柏子羊肉湯,一斤莜面扣樓。”伙計應道:“好哩!”立即端了上來。
這張道長還是個食客,看他深諳當地土特產的貴處!那石州府平夷縣正東的石山上不長草,只長二三尺高的小柏樹,關上鎮往西一代的羊是吃這種小柏樹籽長大的,那柏子羊肉味香不膩,營養豐富,是羊肉中的上品。用這種羊肉切成指甲蓋兒大的小塊,放花椒、姜末、蔥、蒜、鹽等調料再加點香油、水,上籠蒸出來,蘸著吃莜面扣樓,那可真是令神仙垂涎三尺的啊!這莜面扣樓又叫作“莜面栲栳栳”。當時,石州府各縣都盛產莜面,但數柳林、平夷、溫陽三縣的莜面最好,這些地方的黃土山塬,立陡向陽,不生雜草,農人的莜麥是在種子里伴了酒的,不怕風,長勢特好。相傳,上古時候,這些黃土山塬之上生長的并不是莜麥,而是高梁。莜麥原是生長在山溝里的。到了秋天,西北風一吹,高粱都齊刷刷倒伏在山上,實在無法生長。高粱們看看山溝里的莜麥實在羨慕的要死。因為山溝里風小,莜麥又個子低,西北風根本吹不倒它們。高粱們年年羨慕著,不平著。后來,它們終于有了主意,便一齊跑去向神農哭訴,要求和莜麥調換一下地方,讓個子不高的莜麥上山,自己去山下生長。神農看見高粱們哭得實在可憐,便去和莜麥們商量,誰知莜麥們卻說道:“和誰調換地方都可以,就是不和高粱們調換。”神農感到奇怪,問它們原因。莜麥們說道:“哼,那些高粱憑著自己個子高,又長在山上,從來看不起我們莜麥,雖是千年老鄰居,你問問它們,它們的酒哪年哪月舍得請我們喝過一碗?你再看看它們,哪一天不是喝成紅臉大漢躺在山上?哪一天不是東倒西歪,灰頭土臉?那樣子真叫人惡心!”神農聽了哈哈笑了起來。莜麥們見神農聽了它們的話,不但不替它們生氣,不替它們抱不平,反而哈哈大笑,都很憤怒,氣狠狠質問道:“神農,你笑什么?難道我們說的不對嗎?”神農道:“你們是誤會了!誤會高粱了啊!”莜麥們道:“哪里來的誤會?不信,你上山看看去!”神農道:“不必看,不必看,你們實在是冤枉高粱了啊!”接著,神農詳細地告訴了莜麥們高粱酒的制作過程,他說道:“人們用高粱做成酒,高粱從來不喝一口,它們倒在山上是因為風大個子高的原因。它們到了秋天,成熟了,便都紅了臉,并不是喝醉了酒,酒都獻給辛辛苦苦種你們的人們喝了。不過,你們如果愿意上山,愿意和高粱調換一下地方,我會告訴人們每年給你們痛飲一次高梁美酒,你們看如何?”莜麥們聽了神農的解釋,這才明白確實是自己多年來一直誤會了高粱兄弟,都不好意思起來。最后,莜麥們一致決定自己上山,讓高粱們下山來。神農也不食言,讓人們每年種莜麥時給莜麥種子美美地喝一次高粱美酒。莜麥們個子小,又喝了高粱酒,它們在山上對抗著西北風,雄赳赳的,從來不肯給神農丟臉。有《定風波》詞為證:
不懼秋風鼓角聲,如云莜麥遍山鳴,韌韌柔柔皆好漢,勿贊!一盅美酒慰平生。
看盡夜空星月影,微冷,東頭旭日早相迎。回首向來繁衍地,欣喜!高粱茁壯更多情。
人們將莜麥收割脫粒之后,曬干、收藏。磨面時,再用水將莜麥撈濕,放入一大鐵鍋用柴火炒干至稍稍爆裂。這樣制做的莜面色白質嫩,鮮香的莜面味兒十足。
且說這溫陽真人張道長正在津津有味兒的吃著他的柏子羊肉湯蘸莜面扣樓,飯鋪里又進來四個身材魁梧的人,看樣子是府衙里的公人,他們圍著一張正對著鋪門的桌子坐了下來。飯鋪小伙計忙笑著招呼道:“四位爺,今天吃點什么?”其中一人道:“上一大盤黃菜水涼拌莜面條,一大盤熟牛肉,一壇上好的高粱酒。”小伙計應了一聲,霎時端上。這黃菜水又叫酸菜水,也是石州的特產之一,是用鹽拌胡蘿卜絲加花椒水放在缸中用一塊挑好的細沙石壓緊經過發酵制成的。菜制成后,菜絲名酸菜,菜水名黃菜水或酸菜水,用黃菜水涼拌莜面條很是入味,涼爽清淡而稍有酸味兒,吃起來也是一絕,用醋調拌的莜面條根本無法與之相比。再說這些公人幾碗酒下肚,便拉開了話匣子,一邊吃一邊談論起昨天的事來。一人道:“可是嚇死我了。昨天晚上,張眼閉眼就是那四個人,害的我一夜沒睡好覺。”另一人說道:“這事也真夠邪門的,死人怎么能上了天呢?不是親眼看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就連知府大人聽了,還說趙通判是故意編造怪話出來嚇唬他的。不管趙通判說得如何繪聲繪色,知府大人怎么也不肯相信,還硬說是我們將四人扔進枯井里去啦!”又一人說道:“那四人還說他們要上東京去告御狀,他們是不是真去東京了?”第四個人說道:“唉,說不來,這年月什事也可能發生啊!”這時,他們看到了張道長,那第二個說話的人便問張道長道:“唉!道長,你見過死人上天沒有?”張道長還沒說話,其他三人便阻止他道:“大哥,你不能亂講的。”他們這才像想起了什么,不再言語。又喝了幾碗酒,他們把幾個銅錢放在桌上,起身去了。飯鋪小伙計送出門外,笑著說道:“爺們慢走,歡迎再來!”
張道長看他們去了,便問那小伙計道:“小哥,他們剛剛說得死人上天是怎么回事?”小伙計答道:“我也是今早聽人說的,說是賀知府抓來溫陽縣的張四姐等四人,因四人在大堂上不肯下跪,被活活拷打死了。可能是打死了人,賀知府也害了怕,一著急得了急中風。又聽說,四個死尸后來忽然又活了過來,大罵趙通判和衙役們。最后,四個渾身是血的人,竟然騰空而去,說是要上東京去告御狀。老神仙,你說這事怪也不怪?真能有這種事么?”張道長聽了“哈哈哈”笑了起來。那小伙計詫異道:“老神仙,你笑什么?是不是覺得沒有這等事?”張道長說道:“難說,這天下之事,無奇不有!”說完,他算了飯錢,走出門來。
有詩為證:
廣眾當廳事,怎能不透風?
飯鋪酒店內,泄密笑談中。
張道長走在街上,心想:“連我都是那張四姐的手下敗將,你賀天章又如何能斗的過那張四姐?”他想著,走著,已望到知府衙門。他想:“我何不去看看那知府大人,給他開導開導,盡盡我道家本分!”主意拿定,張道長便徑直望知府衙門而去。
張道長來到石州府衙大門外,他對那守門公人說道:“請貴門公為貧道傳稟你家賀老爺,就說,溫陽縣張道長,張發印來拜。”那門吏見是一個窮道士,便說道:“知府大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真是笑話,還‘來拜!’真是看谷佬照鏡子,還真當自己是個人了?快快走開!”張道長見這門吏好生勢利,心中生氣,變色道:“本道還就是個人呢!你不回稟,這恐怕由不得你!”說完,張道長默默念動“差鬼神咒”真言,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伸出右手兩個指頭指著那門吏喝聲“著!”那門吏渾身打個激靈,便身不由己,口不由心,只見他立即笑瞇瞇地對那張道長打個稽首說道:“師父請稍候,我這就前去回稟。”說著匆匆走了進去。
有道是:衙門朝南開,小吏也氣派;
來了人上人,屁顛屁顛乖!
那賀知府正在后衙和趙通判商談昨日發生的怪事,只見那門吏瘋瘋癲癲急急忙忙闖進來稟報:“老爺,門外有一道士,自稱是溫陽縣的張發印道長,要求見老爺。”那趙通判看見門吏失魂落魄的樣子,知是來了高人,便問賀知府道:“張發印是不是傳聞已久的那個‘溫陽真人’呢?”賀知府道:“正是他,門吏一定是不認識他,在府門上為難于他,著了他的道了!”“一個道士竟這么厲害?那這張道長是不是張四姐一伙的?”“據說不是,聽人講他曾幫助費知縣守城。他在溫陽城東門外施法放出猛虎來。不料,那花花寨軍兵陣中亦有能人,竟憑空變出一條金龍。張發印斗法失敗,從兩軍陣前逃走后不知去向。今天,想必是他來了!”賀知府說完,隨即轉身對那門吏道:“還不快去?快請他進來!”那門吏這時已是清醒,楞愣怔怔,心中正不知所以,見知府大人發話,便急忙應聲出去了。張道長來到后衙,賀知府忙請他坐了。上茶畢,賀知府問道:“真人到來,不知有何見教?”張道長道:“貧道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府臺大人。”賀知府道:“真人有何事不明,盡管講來。不要客氣!”張道長說道:“貴府是誰將那張四姐拿回來的?”賀知府說道:“是我府捕快劉橫、衛霸等人。”張道長又問:“大人可知道他們是如何拿住張四姐的?”賀知府道:“他們說是在路上碰到便追趕一程,張四姐他們被追的精疲力盡才被拿住的。”張道長道:“這正是可疑之處!”賀知府、趙通判不解。張道長說道:“依貧道看來,他們拿的根本就不是張四姐。”“什么?”賀知府、趙通判異口同聲,吃驚的問道。“因為他們根本就拿不了那張四姐。”張道長肯定地說。“那他們拿回來的是誰?”賀知府吃驚的問道。“怕是四個冒充的鬼怪!”張道長說道。知府、通判二人都一下子驚呆了。張道長見二人不語,又問道:“溫陽縣還拿了誰?”賀知府道:“那王進和郝寶二人,現在本府獄中羈押。”張道長道:“府臺何不問問他二人。”賀知府道:“原本我是要問的,可事出突然,變故橫生,本府和趙通判已焦頭爛額,把二犯都給忘一邊去了。謝道長提醒,本府現在就升堂提審二犯。還請道長一旁觀看,不知道長意下如何?”張道長說道:“貧道此來,就是想為府臺搞清此案,理當效勞。”“那好!就請道長一起去大堂吧。”賀知府說完,站起身來,令人給他換了衣冠,打起精神,便和趙通判、張道長一起走出后衙來。
這才是:怪力亂神蹊蹺事,驅鬼差魔蹊蹺人;
蹊蹺人說蹊蹺事,蹊蹺事遇蹊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