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正德皇帝到底在應州木塔的匾額上題了哪四個字,楊狀元呵呵一笑,說道:“從太原府快馬加鞭半天的工夫,也就到了應州,不如自己親自去看看,或許,還會有別的收獲。”
“我的親哥哥,這大冷天,你想凍死我。”
“不是我想凍死你,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哥哥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可我自己的事,誰又能幫得了呀?哎!”
“按察使司有人為難哥哥了不成?”
“為難我?皇上都拿我沒辦法,他們敢為難我?”
“哦,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蘇溪妹妹回平陽對吧?莫非哥哥喜歡蘇妹妹了?呵呵。”
“大丈夫敢想敢為,我楊維聰就是喜歡蘇姑娘。可人家要回老家過大年,我總不能硬攔著人家吧?”
“哥哥這個狀元郎呀,文采筆墨肯定一流,可追起姑娘來,你就遜色一點了。用不用弟弟幫你傳個話兒?你要是不放心,讓我家老鐵去。”
“哎,算了算了,我堂堂狀元郎,這等事還需要別人傳話,明早我自己去,自己去。”說完,楊維聰踏出易昶的屋門,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等夜半熄了燈,易南山興奮的對著鐵菊花小聲說道:“畫中玄機,我覺得我快要徹底解開了。”
“快說給我聽,說給我聽。”
“那個朱大人是整幅畫的關鍵人,因為他才有了后面的三幅。朱雀門下的張良,這分別是兩個姓氏,朱和張。秦王是誰?嬴政。朱嬴和張政,他們是同一個人。”
“哦,原來是這樣。那第二幅呢?”
“第二幅說的是成化皇帝和孝穆皇太后,他們的關系不只是夫妻,很有可能是堂兄妹。”
“堂兄妹?怎么可能,孝穆皇太后不是土司府的郡主嗎?”
“這個需要時間去證實,里面還差一個關鍵的人物。如果確定他們之間是堂兄妹,那么第三幅永福公主出家禮佛,那就對上號了。記住是公主,不是什么郡主。最后一幅水神廟壁畫,也是最關鍵打開謎底的一幅,你還記不記得,壁畫中有個年紀大的后宮女人,衣服上繡著一個卍字?”
“卍字?”
“對,這個梵音念萬,萬貴妃的萬。”
“萬貴妃?怎么還和她扯上去了?”
“所以說這就是關鍵,還有一幅,一個宮女一只手端著一個瓶子,另一只手往瓶子里倒東西?”
“那又能說明什么?”
“有人給萬貴妃下毒。”
“啊?不會吧?你可不要胡亂猜測,這是憑空臆想。”
“最后那幅女扮男裝,穿著皇帝龍袍的人,有沒有可能她就是孝穆皇太后?”
“易南山,你這么一說,我心里突然怕怕的,難道這就是《五宗罪》里所指的玄機?”
易昶點點頭,說道:“雖然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測,可我拿不到真憑實據之前,也不敢貿然斷定。”
“下一步我們怎么做?”
“大哥提醒我了,應州木塔里,皇太后極有可能供養了東西,要不然,正德皇帝也不會三番五次的去那里。當年朝廷里也有傳說,正德皇帝應州大捷后,瘋狂的像是變了一人一樣。”
“皇帝打了勝仗,肯定會意氣風發呀!”
“我講的不是那種瘋狂,而是興奮的不計后果。應州大捷的第二年,正德皇帝就突然駕崩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易南山,你教過我,任何事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一切都是假想。你可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對整個事情的判斷。你要冷靜的想問題,知道不?”
“我知道,但解決問題必須要有假想,把疑點一個個排除,也就會離真相越來越近了。好了好了,睡吧,明早蘇妹妹回平陽,咱們送送他們。”
一夜無夢,北風呼嘯著窗欞,像是千軍萬馬從枕邊掠過。
第二天清晨,楊維聰早早的站在院子里,手里拿著一個長條的布袋子,不停的跺著腳。
“楊大哥,你起的那么早?”蘇溪推開房門問道。
“蘇姑娘,知道你們要走,我來送送你。”
“呵呵,又不是遠行千里,一輩子不見了。年后我就回來了,你可答應過我,帶我去晉祠看宋塑的。”
“一定一定,這個給你的。”楊維聰將布袋子遞給蘇溪。
“什么東西?如果太貴重,我可不能要。”
“對于別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塊兒殘磚斷瓦,可對你來說,應該會喜歡。”
蘇溪解開袋子上的套繩,輕輕打開,原來里面是一片綠色的琉璃瓦片,上面紋路像是魚的尾巴。
“遼代琉璃小鴟尾?”
“嗯,就知道蘇姑娘會喜歡。”
“你怎么會有它?”
“其實家姐跟蘇姑娘一樣,也喜歡古建營造,這是她幾年前在薊州獨樂寺修繕工地上撿來的,于是送給了我。我就一直留在身邊,今天送給蘇姑娘,希望你喜歡。”
“我當然喜歡,謝謝楊大哥。獨樂寺是現存為數不多的遼代寺院,據說獨樂寺還有李太白題寫的匾額,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定要親自去看看的。”
易昶聽到兩人說話,推開門走了出來:“既然你們倆沒說悄悄話,我也插上幾句。應州寶塔據說也是遼代木構,我今日就要去瞧瞧。”
“賢弟這是也喜歡古建了?”
“這叫近朱者臉紅,一想后半輩子跟你們打交道,總不能真到那種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地步吧?”
“兄弟呀,哈哈,熱愛一種事業,不要刻意去喜歡它,要隨心而欲。”
蘇溪打斷話茬兒說道:“兩位大哥你們各自忙吧,我還要跟師哥趕早啟程,咱們年后再見吧。楊大哥,謝謝你的禮物,也替我謝謝令姐,有時間蘇溪去拜訪她。”
楊維聰一聽這話,心里美滋滋的。回道:“那我就替家姐維榕恭候蘇姑娘了。”
“你說什么?令姐名字叫楊維榕?”
“對呀,莫非蘇姑娘認識?”
“楊大哥可認識何應海何先生?”
“那是家姐的至交,怎么?何先生你也認識?”
蘇溪笑著看了一眼易昶,說道:“易大哥可還記得住在長安城興化坊里的何老先生?”
“當然記得,金石古董收藏家,莫非你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哈哈。。。”院子里一片笑聲。
送別蘇溪,楊維聰便回了按察使司衙門。易昶整理好行李,到驛站馬廄里換了一匹黑馬,摸了摸馬鬃。馬兒甩了甩耳朵,嘴里發出噗噗的聲音。
“哎?老鐵,看,像不像白蹄烏?”
“能不能別再拿白蹄烏開玩笑,有完沒完?老鐵老鐵,把老娘都叫老了。”
“好好好,鐵娘子請上馬。為夫帶你去關外草原馳騁它一大圈。”
打了情罵了俏,兩人快馬加鞭穿過代州靖邊樓,越過巍巍雁門關,不到三個時辰,便到了應州地界。遠遠看去但見藍天白雪下一望無垠,一座古樸的九層寶塔,像是一個剛勁的巨人,在蕭蕭寒風里守望著北國。關外風緊,凜凜如尖刀一般,似乎隨時能劃破臉龐。
“啊。。。切!”鐵菊花使勁打了一個噴嚏,摸了摸凍的紅紅的鼻子頭,說道:“南山,咱們是不是到了瓦剌的地界了?這簡直跟咱們長安城兩個世界。”
“巍巍華夏,九州縹緲,你我目之所及,皆是我大明疆土。北元的老巢,離著十萬八千里呢。”
“那為啥這么多年他們總能騷擾到我們眼皮底下?”
“韃虜,蠻夷,他們就是一群不守規矩的流氓。對付他們就不能心軟,當年太宗皇帝就說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與蒙古人不通婚不納貢,跟他們打交道就是一把鋼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我同族,其心必異!”
“易南山,你別忘了,你我也并非同族,你難道也懷疑我跟你有二心不成?”
“你我雖不同族,卻情同手足。回漢一家親,豈能跟他們同日而語?”
“行了,你也別嘴硬,想當年英宗皇帝可是做過一次蒙古人的階下囚。”
“那是太監王振慫恿的,當年英宗皇帝還年輕,聽信讒言而已。”
“哎,自己犯了錯誤,動不動就讓一個太監背黑鍋。你用腳趾頭想想,一個太監能有那么大能耐調動千軍萬馬?只不過是皇帝的虛榮心想出出風頭而已。難道當年隨行的五十多名文武重臣也都是吃白食的?”
“你這話突然讓我想起了正德皇帝與劉瑾的事,劉延輝死之前說了句什么他叔叔所做的一切都是皇帝指示的?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其實不用他說,你我也應該猜到。劉瑾處死那年,十八歲的正德皇帝正是風華正茂理想迸發的年紀。如果說正德皇帝被劉瑾蠱惑,估計天下聰明人也不會盡信。因為劉瑾所做的一切“惡”事,其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削奪文臣的權利,沒有正德皇帝的授意,他敢那么大張旗鼓的折騰嗎?正德皇帝肯定看出了父親生前治國時太注重文臣的各種弊端,所以才想借劉瑾的手整飭改革。不過這劉瑾也有一套真格的,這期間,針對時弊,肅清貪污,充盈國庫,調整科舉制度,改革政治制度,推進經濟改良,據說他還把經驗寫了本書。”
“行啊老鐵,你把劉瑾研究的夠通透的。如果按你的話說,劉瑾應該是個忠臣良臣才對。”
“忠不忠良不良我不敢說,可這奸臣賊子的帽子估計還要扣上幾十年。”
“此話怎講?”
“你看呀,劉瑾的罪狀誰寫的?正德皇帝駕崩后,《武宗實錄》最后又會讓誰來書寫?沒錯,還是那些被打壓過的文臣。”
“那你再說說,劉瑾明知道他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難道就想不到自己的下場會很慘?”
“你在考我呀?老娘只是個賣水盆的,讓我議論朝政?告訴你,老娘當初用心思考這些問題,不都是為了我二哥?算啦算啦,放棄了,不值得。”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問你,你飛鴿傳書的另一頭到底是誰?”
“說給你聽也無妨,那個人就是內閣首輔楊廷和大人。”
“他?他已經被迫辭官還鄉了,他兒子楊慎也發配到嶺南了。你不知道嗎?”
“怎么可能?那他豈不是食言于我鐵家?”
“早就說過你們這樣做終歸是被人利用,算你遇見我,幫你懸崖勒馬。不對呀,那他走了,你后面放走的鴿子,接應的人又會是誰?”
“驛館的鴿子都有清晰的飛行路線,我只知道鴿子只要飛到京師的指定官方驛棧,就會有人接收,并帶給楊大人。具體他們怎么操作,我就不知道了。”
“昨夜的消息傳走了?”
“是你讓我傳的呀,這兩次都是按你說的操辦,我花了銀子,驛館的人負責放鴿子。”
“沒事的,反正都是一些拖延時間糊弄鬼的話。既然這樣,我們又少了一些后患之憂。”
說完,二人快馬朝佛宮寺方向而去。
等他們跳下馬站在木塔底下的那一瞬間,徹底被這座有著五百歲高齡的巨型樓閣震驚了。只見木塔的正中間高懸一塊碩大的匾額寫著“釋迦塔”三個大字。高達二十余丈的九層寶塔巍峨神武,每一層的木質斗拱都有著不同樣式的區別。斗拱出檐深遠,每層檐下都懸著一枚鐵鈴鐺,清風掠過,鈴聲清脆悅耳。
“南山,我一直以為這世上最大的寶塔是咱們長安城的大雁塔,自打隨你出來這一路,廣勝寺飛虹寶塔的美艷絕倫,已經讓我深深折服于歷代營造匠人們巧奪天工的技藝。而今天面對這座龐然大物時,我,我此刻已然詞窮。”
(文保小常識: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始建于遼清寧二年,至今整整968歲。釋迦塔高67.31米,底部直徑30.27米,總重量為7400多噸,主體木料用量多達上萬立方米。他是最古老純木結構樓閣式建筑,與意大利比薩斜塔、巴黎埃菲爾鐵塔并稱“世界三大奇塔”。1961年,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國保單位。也是目前僅存于世的八大遼構之一,其他七座分別是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殿與善化寺大雄寶殿,河北淶源閣院寺與保定開善寺,遼寧義縣奉國寺大雄殿,天津薊縣獨樂寺山門和觀音閣。)
二人仰頭圍著木塔走了三圈,感嘆之詞不在話下。
“老鐵,你看,那是不是正德皇帝題的匾額?”
鐵菊花順著易昶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木塔四層的拱檐下,一塊匾額上書寫四個大字“天下奇觀”,落款處寫著“正德三年皇帝御筆”。
兩人順著木梯向四層爬去,木塔看上去是九層,實為明五暗四。等到了第四層的位置,卻發現光線暗淡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老鐵,火鐮帶沒帶身上?”
“易南山你瘋了,這是木塔。就算帶了也不能給你。”
“那我們瞎著雙眼能看到什么?”
“動動你的腦子,假如讓你供養神物,你會供在這黑汪汪的地方?咱們到頂層去找。”
“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可孝穆皇太后非同常人,咱們也不可掉以輕心。”
鐵菊花使勁瞪了易昶一眼,心想有沒有供養物還是一回事呢,楊維聰也只是猜測而已。
等到了最上面一層,只見塔中央三尊佛像,個個手拿法器,雙眼微閉。二人走到窗欞前,瞬間感覺塔頂的風比下面強了很多,一股透心涼刺穿胸膛沁人肺腑。
“真是個觀賞塞外風光的好地方。瞧,西北那座山應該就是太恒山,據說那里是道教全真派的祖庭。太恒山的北面,應該就是云州城大同府了。”
(文保小常識:位于山西大同的北岳恒山在明朝中期并不在五岳之列,那時的北岳在河北保定的大帽山。明末清初,北岳才被官方正式確立為大同渾源縣境內的恒山,現為國家五A級自然風景名勝區,恒山懸空寺為國保單位。)
“邊關要塞之處,因何要建一座木制寶塔?”
“據說是遼代一位君王為他奶奶蕭太后祈福而建,具體年代我也不清楚。”
“又是帝王孝順皇太后的故事,這大概與正德皇帝重修廣勝寺飛虹塔異曲同工吧。”
“不管這些了,先找供養物。”
“南山,你發現一個問題沒有,咱們這一路尋找畫里的玄機,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碰運氣。要不是一路貴人相助,你我也不過跟一對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說什么呢你,運氣也是要給有準備的人。再說了,只要天不絕我,必定會有神人引路。”
果不其然,在正中間的佛像須彌座下,發現一塊木板上面畫了一個幾何圖形。
易昶小心翼翼摸了摸木板,木板竟然有些松動,并且能夠掀開。他用手擦了擦下面的灰土,也沒發現什么東西。當把木板翻過來,突然發現上面有文字。興奮的易昶吹了吹灰塵,又用衣袖輕輕擦了擦,念道:“佛祖腹中金剛經二十,法器各七。大遼清寧六年。”
易昶吸了口氣,急忙將木板放回原處,又用手將地面上的灰土使勁往木板的縫隙處抹了抹。
“這是五百年前先人們留下的,倘若是被不安好心之徒發現佛像腹中有經卷法器,豈不遭了殃。”
正在這時,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折射在佛像身后的木梁上。只見內華拱與櫨斗之間掛著一件暗紅色的東西。
易昶走上前用手晃了一下,卻夠不到。看了一眼鐵菊花,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還記得小時候咱們在王珅頊家墻外偷石榴嗎?”
易南山蹲下身擺了擺手,鐵菊花笑了笑,使勁往他后背上一竄。
等摘下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個繡著蝴蝶的荷包,里面沉甸甸的。
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枚玉鐲和一塊白色有紅色字跡的手帕。
鐵菊花拿著鐲子目不轉睛的看了又看,“太后供養一枚玉鐲?太監供養一塊玉佩?他們主仆二人到底怎么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的易昶顧不得欣賞什么玉鐲,一字一字的看著手帕上的字,表情里帶著滿滿的不可思議,甚至驚恐萬狀。
“上面寫的什么?”
“手鐲你收好,咱們趕緊回太原府。”
“拿走人家的供養物?咱們這不是偷嗎?”
“偷就偷吧,這個賊做了也就做了,回去再說。”說完,易昶將手帕折好,放進了懷里。
“易南山,上面到底寫了啥?你咋不說話?嗯?又中邪了你。”鐵菊花只好隨著易昶往樓下走,突然又停下腳步,轉身回到佛像面前彎腰行禮:“大慈大悲的菩薩,莫要怪我們拿走人家的供養物,等事情查清楚,鐵菊花定會親手奉還。”
“趕緊的吧,在上面念道什么......”
“是神就要敬,管什么宗教派別。人沒有敬畏之心那還了得,老娘拜佛祖,是為了救你呀,一天到晚莽莽撞撞的。”
走出寶塔,易昶再次回過頭看了看這座龐然大物,長嘆一聲,跨上黑馬,向南奔去。
白雪在日光的折射下,發出刺眼的光,奔馳的黑馬狂奔在一望無垠的雪野里,形成黑白之間勢不兩立卻有相輔相成的色差。就像是一張干凈的宣紙,一只飛舞的墨筆,在上面游刃有余的書寫著三十年前鮮為人知的紅墻秘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