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羲大陸,廣土眾民,自閑明老祖感悟天道飛升后,近百年來大大小小的修仙宗門層出不窮。
而近兩年血影宗出世,專修邪門歪道,擄掠兒童煉制血丹,以增進修為。
血影宗的邪修神出鬼沒,一干宗門弟子追查月余才鎖定目標,遂斂息遠遠跟在后頭。
靜謐幽深的山道上,一輛比尋常馬車寬大幾倍的特制馬車,自南境飛馳而來,寬敞的車廂內(nèi)鋪著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布,十五六個女童蜷縮在內(nèi)。
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小姑娘,目光呆滯地盯著黑黢黢的鞋面,身上布滿鞭痕和淤青。
尚且年幼的女童將臉埋進雙膝,不敢哭出聲,若是讓外頭的人聽見,免不了挨一頓毒打。
一個衣裙鮮艷的女童安靜地坐角落,稚嫩的臉上,是金尊玉貴著養(yǎng)出來的不諳世事,在一群臟兮兮的孩子中鶴立雞。
春寒料峭,一陣陣冷風(fēng)從厚實的帷幔底下鉆進馬車,衣裳單薄的女童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緊緊依偎在一起取暖。
姜黎抱著手臂縮在角落里,她出生修仙宗門,體魄自然要比凡人好些。
但也僅僅只是好些,說好聽點,她是啟靈境二重的小修士,說直白點,稍微會點把式的凡人都能把她一巴掌糊在地上。
就比如外頭駕車的那個老男人,連個正經(jīng)散修都算不上,區(qū)區(qū)筑靈境拿捏自己跟拿捏雞崽子一般。
她自小過得都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的日子,哪有過現(xiàn)在這般處境,饑寒交迫,活著都費勁。
姜黎餓得前胸貼后背,搓了搓冷冰冰的手,滿肚子委屈。
果然人的心腸就不能太軟,若不是那個老太婆,她怎么可能會被賣到這種鬼地方?
又怎會遇上溫迎這個冤家?
姜黎被轉(zhuǎn)賣到這個老男人手里不過數(shù)日,因著年幼又生得漂亮,平日里不哭不鬧,其他人待她還算友好。
只有溫迎從不拿正眼看她,看到姜黎為一盆洗澡水跟老男人討巧賣乖,總會冷嘲熱諷地說她“惡心,假清高。”
姜黎秉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純良品性,很少與溫迎一般見識,除了笑瞇瞇地回復(fù)兩句“看不慣就滾開”“你臟死了,別來礙我眼”之外,也并不搭理她。
可姜黎低估了溫迎的無恥程度,這姑娘長得還行嘴皮子卻賤得很,她忍無可忍,和溫迎大眼瞪小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就這么一路吵著,老男人到了中州又轉(zhuǎn)手把他們賣了。
買小孩的頭目是兩個虎背熊腰的修士,也不知是什么來頭,點了點人數(shù)也不還價,痛快地給了老男人很大一筆靈石。
姜黎她們被送上修士的馬車,一路疾行,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到了寒風(fēng)刺骨的北境,女童們顫抖不停,仿佛隨時都會被凍僵。
姜黎隔著單薄衣物握緊胸前墜著的玉質(zhì)蝴蝶,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一路上之所以會這么淡定,是因為貼身佩戴著防御靈器,里面裝著爹爹的一縷靈識。
當她遭受到致命攻擊,靈器會迸發(fā)出層層防御結(jié)界,到達防御極限時,會立刻碎裂,爹爹就能感知到她的方位。
但姜黎到底還是個九歲孩童,面上顯露出幾分緊張和害怕。
蜷縮在她對角的溫迎,夸張地翻了個白眼:“裝模作樣!怎么?你也會怕?”
姜黎定了定神,揚起下巴哼一聲:“與你何干?”
溫迎瞪她一眼,小聲道:“等我?guī)熜謥砹耍憧蓜e哭著喊著求我們救你!”
姜黎笑吟吟地反擊:“你在想屁吃!”
“你!…粗鄙不堪!”溫迎氣鼓鼓地剮她一眼,別過臉去。
馬車緩緩?fù)O拢奘苛瞄_簾子,連拖帶拽的將人拉下馬車,嚇得這幫孩子號啕大哭,就連向來堅強的姜黎也忍不住嗚咽。
溫迎被哭聲驚得直皺眉,強裝鎮(zhèn)定地下了車。
她們身處一座大山之中,寒風(fēng)凜冽,像無情的冰霜打在身上,讓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跟前是龐大又看不到盡頭的山洞。
四周有大量守衛(wèi)在此,這幫從各處匯集來的孩子就如同一群小白兔,落在狼群之中。
這些守衛(wèi)身形健壯,面容怪誕,眼睛像是血染出來的,透露出殘忍和野獸般的狂熱。
走在陰冷潮濕的山洞里,姜黎打了個寒顫,這個地方煞氣好重!
守衛(wèi)們沉默地舉著火把站在她們周圍,前行的過程中有許多女童害怕得哭著不肯走。
那些守衛(wèi)就跟拖牲口一樣拽著她們衣領(lǐng)往前拖,守衛(wèi)一個人拖著五六個也毫不費勁,著實是力大無窮。
姜黎暗自看著周圍詭異的氣氛,心里盤算著憑她這微薄的靈力能不能打死幾個守衛(wèi)。
看著越來越遠的洞口,又回頭看了看那幾十個守衛(wèi),頓時悲從中來,且愈發(fā)強烈。
一行人走到路的盡頭,一個被無盡血色霧氣繚繞的地洞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陣陣腥風(fēng)令人聞之欲嘔。
黑暗潮濕的洞壁上掛著火把,走近了隱約能瞧見血霧下全是孩童的森森白骨。
姜黎嚇傻了,自詡為見過大世面的溫迎都愣得不敢說話,忍不住發(fā)起抖來。
前面還有七八個女童被繩索綁在一起,被守衛(wèi)往地洞中趕,里面?zhèn)鱽硭盒牧逊蔚募饨校F翻涌,而煞氣則源源不斷地匯聚成一粒綠豆大的血丹。
守衛(wèi)又推趕著一群女童到地洞里,煞氣涌入血丹之中,逐漸變成黃豆大小。
我滴親娘親爹哎!這果然不是一般的拐賣,這些喪盡天良的丑東西居然拿孩童來煉丹?
姜黎嚇得腿都軟了,也不知道爹爹煉制的靈器有沒有用,眼看著守衛(wèi)拿著繩索來捆她們。
她顧不得那么多,順手拉起身旁的小姑娘,邊跑邊喊:“快逃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原本嚇得動都不敢動的孩子們,此刻也四散奔逃,但這些守衛(wèi)們生得魁梧,又個個身手敏捷力大無窮。
很快就抓住了不那么敏捷的姜黎,又跟提溜雞崽子一般,把溫迎拎起來抓住。
姜黎頓時火冒三丈地掙扎著,囔囔著爹爹一定會踏平這個鬼地方,替自己報仇。
就在她搜腸刮肚地回憶爹爹教的那些術(shù)法時,守衛(wèi)突然悶哼一聲,胸口破空而出一寸紅色劍尖。
守衛(wèi)的身體倒了下去,姜黎和溫迎跌坐在地,這時她才發(fā)覺,剛剛隨手牽的姑娘居然是溫迎這個冤家。
姜黎捂著屁股癟嘴就要哭,淚眼朦朧地抬眼看去,就見十步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
他身著緋色織金錦袍,烏發(fā)高束鬢角額邊垂下幾縷碎發(fā),五官足以用昳麗來形容,臉上即便是沒什么表情,也帶著一股少年意氣。
他站在煞氣和黑暗中,袖袍被冷風(fēng)吹得鼓動,露出他像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手腕,手持一柄漂亮的赤劍,每一處紋理渾然天成,劍身似火,猶如一條火龍在昏暗中蜿蜒舞動,帶來光明與溫暖。
姜黎眼睛被晃了一下,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怔怔地望著他提劍一路朝地洞奔去,所過之處煞氣畏懼似的紛紛避開。
赤劍對著虛空斬下,迸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直奔血丹而去,將其瞬間化為齏粉,消散于無形之中。
周圍守衛(wèi)也不管孩子們了扭頭一起涌向少年,烏泱烏泱如同鬼魅,即便是被他的劍斬斷臂膀,他們的腿腳也一刻不停,血紅的眼底都是戾氣。
那些著了魔似的守衛(wèi)圍而攻之,少年身姿輕盈,劍光如游龍般接連斬出,不消半刻,守衛(wèi)俱死于赤劍下。
手里的赤劍飲血越多越是鮮艷,他旋身躍至地洞上方,眼神飛快地掃視一圈后,把劍擲入地洞,便有火焰沖霄而起,將整個山洞照耀得通紅。
四處逃竄的煞氣和血霧仿佛受到感召一般涌入劍中,震耳欲聾的劍鳴聲過后,煞氣快速被火焰吞噬殆盡。
這時,一個幾乎融進黑暗中的黑袍少年朝這處走來,略顯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情緒。
溫迎眼睛一亮,也顧不得屁股疼,眉飛色舞地迎上去:“驚墨。”
裴驚墨錯愕片刻,語氣稍沉:“你怎么會在這里?不是讓你和汀素先回宗門嗎?
他認認真真將人從頭到尾打量一番,瘦了好多,風(fēng)一吹就能把她刮倒似的,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我本想溜回去陪你,不曾想剛甩開汀素,就被人套麻袋打了悶棍,落在一個散修手里,然后就被送到這來了。”
溫迎瞅著他愈發(fā)陰沉的臉色,忙抱住他胳膊小聲安撫道:
“別生氣,我沒有受傷,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我。”
裴驚墨仍緊繃著臉,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沒生氣,你無須向我保證什么,但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首先要顧及自身安危,你可明白?”
溫迎抬頭看他,笑著說:“明白。”
姜黎奇怪地瞄了她一眼,唉喲天吶,她也有這么乖順的時候?
“沒想到,真沒想到。”
溫迎聽見姜黎的話又皺起眉頭,仗著身高優(yōu)勢居高臨下地掃了她一眼:
“你最好謹言慎行,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有師兄撐腰,而你什么都沒有。”
從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姜黎轉(zhuǎn)頭望去便見許多衣袂飄飄的年輕修士奔了進來,沒有一張熟面孔,心底的最后一絲希冀也被抹滅。
就連討人厭的溫迎都有人來救,而她師兄卻遲遲沒來,又想起自己這倒霉的遭遇,終于忍不住癟了癟嘴哭了出來。
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惹得旁邊正在整理現(xiàn)場的修士頻頻側(cè)目。
溫迎有些沒趣地撓頭,她那句話也沒多難聽吧?姜黎用得著這么傷心?
緋袍少年收了劍走到溫迎跟前,澄澈烏黑的眼眸注視著她,毫不掩飾其中的譏諷,語調(diào)冷然:
“欺負一個小姑娘有意思嗎?”
“她算哪門子的姑娘?”溫迎像只被人踩住尾巴的貓兒,一下炸了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負她了?”
裴驚墨的臉色更是沉得能滴水,聲線沉冷:“道友言重了,不過是姑娘家拌嘴罷了。”
少年冷執(zhí)淡漠地與他對視,寡白的長指落在腰間的劍鞘上,眉心不耐地往下壓:“聒噪!”
“你……”
溫迎面色鐵青,張口就要罵人,少年黑沉沉的瞳孔落在她身上,駭人的靈壓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至。
她捂著胸口,深吸一口氣,將喉嚨哽著的一絲腥甜囫圇吞回肚里。
溫迎又驚又怕,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人,僅外泄了一點靈力,就能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裴驚墨朝前一步,同時不動聲色地將溫迎護在身后。
少年嗤的笑了一下,青澀昳麗的面貌帶著不容忽視的攻擊性,他挑眉道:“我什么?”
像是感應(yīng)到他的不耐煩,腰間赤劍嗡鳴著顫動,劍意蓬發(fā),鋒銳無比。
是劍意,并不是劍氣。
劍意這東西玄妙至極,有許多劍修窮極一生也無法參透,而有些人天生便能領(lǐng)悟劍意,如同吃飯喝水般簡單。
他們很容易做到人劍合一的狀態(tài),輕而易舉地凝練出劍意,令無數(shù)劍修眼紅。
少年明顯是后者,同樣是劍修的裴驚墨目光一凝,他自詡宗門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可眼前這人甚至劍未出鞘,僅憑劍上蘊含的劍意,就讓他寒毛卓豎。
可阿迎在身后,他不能躲。
姜黎仰頭望著這短短人生中見過最好看的人,心中歡喜,她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有了審美觀念,因他長得好看又幫自己出頭,便對他多了幾分親近。
姜黎胡亂擦去眼淚,伸出兩根細白手指抓住少年的衣袖,在他垂眼望過來之際,仰著頭一臉人畜無害的乖巧,脆生生道:
“漂亮哥哥,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姜黎年紀雖小,卻生得水靈精致,一雙撩人心弦的眼睛,瞳仁烏黑,瞳仁周圍隱隱泛著一圈淡淡的金色,且?guī)е钌钏狻?
大多人都拒絕不了這樣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小孩。
溫迎斜睨著姜黎,露出鄙夷的神情,咬牙嘀咕道:“惺惺作態(tài)。”
少年烏黑的眼瞳動了下,半晌,懶散的嗯一聲,眼神沒有過多的在她身上停留,徑直往外走。
姜黎抬起下巴,眉眼洋溢著鮮明的笑意,她嘚瑟地掃了溫迎一眼。
“漂亮哥哥等等我。”
少年沒有停下腳步也沒回頭:“我叫岑頌。”
“阿頌哥哥。”姜黎笑得更燦爛了,提著半舊的裙擺屁顛屁顛地跟上去。
溫迎氣得胸口疼:“驚墨你看她!”
裴驚墨緊抿著唇,眸光銳利:“這人修為在我之上,與他硬碰硬我們討不著好,不急在這一時,他會為今日之舉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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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驚墨竟一語成讖,岑頌的“報應(yīng)”來得格外快,他哪是救人,分明是救了個祖宗。
姜黎事多,煩人還嬌氣,一會兒看到鋪子里的衣裙走不動道,一會兒又嫌辟谷丹難吃,吵著要吃點心。
搞得岑頌很是頭疼。
偏生姜黎很會撒嬌賣乖,只要他一不耐煩,她便小心翼翼地捏著他指尖,然后仰著粉嘟嘟的小臉,漂亮的水眸彎成兩瓣月牙,懵懂地問:
“頌哥哥,你生氣了嗎?”
每每她用這副無辜的表情望著岑頌,他都會忍耐地吸口氣,摁著眉冷聲說:“沒有。”
岑頌帶著姜黎御劍橫渡中州,剛踏入南境的地界,她又發(fā)起了高燒,岑頌翻遍整個儲物袋,也沒能找出一枚治療風(fēng)寒的丹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抱著昏迷不醒的姜黎,尋了家客棧安頓下來。
凡人城中一般都有專門為修士開的集市,從靈丹靈草到各類靈器,什么都賣。
然而,岑頌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卻沒找到集市,只好去醫(yī)館請大夫。
小姑娘穿著嶄新的嫩綠花瓣襟半臂襦裙躺在榻上,面色泛著薄薄的紅,頸間很燙。
許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皺起眉,拿絲帕搭在姜黎手腕上,把了下脈后眉頭皺得更緊:
“令妹體內(nèi)寒氣堆積已久,高熱不退,又突受驚嚇,致使氣機逆亂,心氣紊亂。”
岑頌松松垮垮地倚在門框上,心道確實有幾分門道,不想這小小鎮(zhèn)子上倒有良醫(yī)。
許大夫坐在案幾邊,提筆寫了數(shù)味藥材,整整兩大頁才將將寫完,把藥方遞給岑頌,囑咐快些去抓藥,又向小二要了一盆涼水。
許大夫拿了方絹帕沾了沾水擦拭姜黎的額頭,一邊給她降溫一邊嘆氣:
“可憐見的,這么漂亮的女娃娃,怎么攤上這么一個不靠譜的兄長,病成這般模樣才來請大夫。”
“不靠譜兄長”照著方子抓了藥,又交給小二代為煎藥,待藥熬好送來,天早就黑透了。
姜黎仍昏睡不醒,高燒將她的精氣神蠶食殆盡。
岑頌一手端藥,一手探了探姜黎的額頭,只覺得她額頭燒得滾燙,正猶豫怎么喂藥,她在昏沉中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喃喃道:
“…櫻桃酪。”
岑頌挑眉:“……”
都燒得說胡話了?
待藥晾至溫溫?zé)幔q豫半晌,岑頌坐在榻邊扶起姜黎,輕輕捏住她下顎,把藥灌了進去。
“喝吧。”
姜黎在昏沉中被嗆得連連咳嗽,在她背上拍了好幾下,這才逐漸平復(fù)。
岑頌把她重新放回枕上,又按照大夫臨走前的囑咐,將浸濕的絹帕擰干敷在她額上,便去一旁的小榻上打坐。
大抵是被拐賣時風(fēng)餐露宿,寒氣入骨,姜黎的燒總是反復(fù),意識也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她醒著的時候很少,也抗拒喝藥,岑頌如法炮制灌了幾次藥,這才漸漸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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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聲瀟瀟,小雨淅淅瀝瀝地落在窗沿上,花窗半開,沁來絲絲涼意,室內(nèi)充斥著淡淡藥香,隱隱約約又透著幾分雍容華貴的牡丹香氣。
臨近午時,姜黎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睡得很沉。
岑頌端著藥走到榻邊,小姑娘膚色蒼白,面龐卻漂亮得很,因閉著眼而稍顯冷清,但面頰奶氣的嬰兒肥沖淡了整體的清冷感。
看起來像一個珍貴的瓷娃娃,透著易碎感。
正要給她喂藥。
瓷娃娃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岑頌?zāi)抗馔T谒樕希乱幻耄璞犻_了眼睛,一雙眼眸大而圓潤,烏亮濡濕地看向他,繼而彎唇笑了下:
“阿頌哥哥。”
看慣了姜黎生龍活虎的模樣,如今看著她這副安靜虛弱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刺眼。
岑頌彎腰坐在榻邊的鼓凳上,眉骨微提:“喝藥。”
姜黎看著那碗黑黢黢的湯藥,只覺唇舌發(fā)苦,她不禁嫌惡地皺起眉,委屈巴巴道:“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岑頌將她扶起來坐好。
姜黎捂著唇搖頭:“不喝,我不想喝。”
岑頌沉吟片刻,身子微微向前傾,觀察一番她的臉色,忽地笑了一下,語調(diào)輕快地說:
“不喝?那你馬上就要死掉啦!”
姜黎聽到自己要死,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岑頌攤手:“剛好我也不必送你回仙闕宮了。”
姜黎捧著溫?zé)岬拇赏耄皖^綴一小口,被苦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眼淚掉得更多了。
岑頌看得正有趣,絲毫不覺得捉弄小孩是什么丟臉的事。
湯藥難喝極了,喝了半碗藥,姜黎便不愿意再喝,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泛著紅,手指抓緊他的袖角,聲音還帶著哭腔:
“這也太苦了,頌哥哥幫我喝了吧,阿黎喝不下了。”
“胡鬧。”岑頌將早上買的茉莉花糕遞過去:“先吃一口花糕,再喝藥。”
姜黎吃了花糕,再強忍著吐意將藥全部喝完,被苦得齜牙咧嘴。
岑頌及時喂了她幾口茶,又吃了一些茉莉花糕才將藥味壓下去。
臨時落腳的小鎮(zhèn)本就偏僻,鎮(zhèn)子里也就這么一家客棧,至于環(huán)境嘛,說好聽點是古樸,說難聽點就是破舊。
姜黎本就是個頂頂嬌氣的姑娘,之前為了保命尚且能忍,如今病著便格外的脆弱。
頭昏腦脹自不必說,更難受的是身邊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她孤零零地躺在一張小破床上。
姜黎摸著扎手的被褥,越發(fā)覺得委屈。
岑頌端著藥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姜黎氣鼓鼓地坐在榻上,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微微發(fā)紅。
“你這是怎么了?”
“這被褥太硬了,我睡不好。”
岑頌眨眨眼,看似沒什么表情,心底卻涌出了少許不耐,真不知道她怎么在那些邪修手中活下來的。
整日里不是嫌棄這個,就是抱怨那個,誰能想到一時心軟救下的小姑娘,這么難伺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這樣想著,口中卻懶洋洋道:“先把藥喝了,等下我出去給你買。”
約摸是岑頌的縱容給了她膽量,略一思忖,忙順著桿子往上爬。
“還要換新浴桶,客棧的浴桶太臟啦,再買些玫瑰花,昨夜捂了好多汗,身上黏糊糊的,等會我想沐浴,還要再購置幾套新衣裳換洗,要錦緞的,實在不行絲綢也可以,我不挑的。”
姜黎深覺岑頌是個天大的好人,雖說他常常被自己擾得心煩意亂,但也從未沖她發(fā)過脾氣,最后還是不厭其煩的滿足她所有要求。
但她并非故意折騰人,錦緞和絲綢在她眼里只能算一般,也就是如今落魄了才勉強穿穿。
岑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垂眸凝視她的臉。
這臉皮瞧著也不厚啊,她怎么能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床上的人兒還眼巴巴望著他。
岑頌覺得自己一定是上輩子欠了這個祖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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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頌此番歷練沒帶什么行李,一把劍和一個裝了些銀票,靈石靈丹的儲物袋就下山了。
如今養(yǎng)著姜黎這個嬌奢的小祖宗,難免有些捉襟見肘,而今她病著,每日喝藥胃口不好,對吃食就更為挑剔。
岑頌點了點儲物袋里的碎銀,有些頭疼。
這點碎銀恐怕還不夠姜黎塞牙縫的。
靈石對于修士來說是個寶,任何跟修煉沾邊的都要用到靈石,但在凡人眼中這不過是塊會發(fā)光的石頭,除了好看屁用沒有,現(xiàn)下住的客棧和吃食、草藥都得用銀錢買。
幸而,白日給姜黎買櫻桃酪時,看到員外府的侍衛(wèi)在張貼懸賞告示,岑頌看著她喝完藥睡下后,便去了李員外家除妖。
回到客棧已是亥時,客房以屏風(fēng)相隔分為內(nèi)室和浴室,岑頌在浴桶中泡了半個時辰。
他平時睡前多用凈塵術(shù),靈力洗滌干凈還方便,不過今日除妖,手上和身上都沾了妖血,不沐浴渾身難受。
岑頌倚靠在床頭,用靈力烘干墨發(fā)后,躺下歇息。
夜色愈發(fā)濃重,寒風(fēng)肆虐。
姜黎做了噩夢,出一身冷汗,她坐起來看了看四周,燭火暗暗的,雨滴打在窗沿上,轟隆隆的雷聲震得花窗咚咚作響。
她又冷又怕。
姜黎裹緊被子抱膝坐在床上,長發(fā)散了下來,身上薄薄的中衣被汗水打濕,猶豫半晌,她抱著枕頭從榻上下來,輕手輕腳地去了隔壁。
岑頌原本都睡著了,突然聽到特別輕的推門聲,他睜開眼,將床帳挑開,一抬眼就看到姜黎哭著走過來。
岑頌突然被驚醒,尚在驚詫之中:“你怎么了?可是哪里難受?”
姜黎把懷里的枕頭一扔,哭著上了床榻,抽抽噎噎地往岑頌懷里扎:“阿黎夢到壞婆婆把我丟進山洞里喂妖。”
“頌哥哥,我害怕。”
姜黎在他懷里仰起頭,因生病而消瘦了的小臉沒有折損她的漂亮,反而襯得她多了幾分平日沒有的柔弱,讓人看著就忍不住心生憐惜。
岑頌鬼使神差般握住她的手,不及他半個巴掌大,冷得像塊冰,低頭一看,她居然赤著腳。
岑頌迷迷瞪瞪地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由于他是變異火靈根的緣故,周身的熱度格外高,襯得嘴巴也比常人色澤更深一些。
姜黎這幾日病著,總是覺得冷,剛鉆進暖融融的被窩,只覺身心舒暢,雙足很快就被暖熱了,熨帖地摟著他的腰,閉上眼睛睡熟了。
被她一打擾,岑頌完全沒有了睡意,盯著灰紫色的紗幔看了一晌,繼而緩緩低下頭,望向摟著他腰的胳膊。
“?”
熱乎綿軟的氣息呼在頸間,一縷不屬于他的烏墨長發(fā)落在他掌心,有些癢癢的。
岑頌渾身緊繃,雙手慢慢攥攏成拳,閉住了呼吸。
彼時的姜黎不懂男女之別,可岑頌已是個十三歲少年,已然有了一些懵懂。
他慌亂地抽回手,悄無聲息挪到床榻最里側(cè),幾乎是一闔眼,便沉沉睡去。
然而睡到一半,小腿驟然一涼,那涼意好似長了腳般,從小腿肚直往大腿跑去,就像是松松的褲管里,鉆進來兩只從冰窖里逃出來的小老鼠。
岑頌驀地睜開了眼,旋即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躺著個溫香軟玉的小姑娘。
那姑娘也睡得不太安穩(wěn),大抵是覺得冷,小手緊緊抱著他的手臂,粉嘟嘟的小臉恬不知恥地枕在他手臂上。
最可恨的是,兩只冰冰涼的小腳不知何時鉆入他的褲管里,大抵是覺得大腿夠暖和,這會兒一雙足安安分分地抵在那。
岑頌?zāi)橆a驀地紅了,長腿一抻,把她兩只小腳抖了出去,又掰開她的手。
一番動靜也沒將她弄醒,依舊乖乖地縮在被窩里,岑頌沉著臉攏了攏微微敞開的衣襟下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