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警告了那些愛嚼舌根子的仙家,外頭的流言倏地平息了,聽聞伏霖被南禺帝君壓去蒼淵思過,那廝剛到蒼淵就被人揍得皮開肉綻,沒個一年半載年怕是下不來榻,那只玄狐先前挨了帝君一掌,現下傷勢未愈,還眼巴巴跪在南禺山下求見帝君,帝君直接命人將她轟了出去。”
歸鴻念完收集到的情報,沒憋住的笑溢出些許,伏霖上君和野狐貍落得如此下場,他自然該幸災樂禍。
“蒼淵位置尷尬,雖屬天界管轄,但又不在九重天地界內,自古以來無人問津,只有犯了錯的神仙才會去那,到底是誰不遠萬里去了趟蒼淵?只為揍一頓伏霖給殿下出氣?”
坐在對面的小公主卻是眉眼寂寂,只心不在焉地盯著手里的冊子,看著無端有些陰郁和落寞。
歸鴻立時惆悵起來,暗自猜測是伏霖那朵爛桃花令殿下煩心,偏生殿下又成日在九黎山窩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都怕她抑郁。
是以,自天尊陷入沉睡后,不論什么邀貼都一概打回去的歸鴻,竟破天荒收了九重天的邀貼,只盼著殿下能在宴席上結識三兩個合她眼緣的年輕仙君。
“鳳族嫁去九重天的二公主不滿三年就給大殿下添了個男丁,鳳族天族兩家皆大歡喜,喜得長孫的天君更是得意非凡,為小天孫做滿月宴的請柬撒遍天上地下,連咱們九黎山也送來了一份,殿下可要去瞧瞧熱鬧?”
歲黎把手里的冊子合上,卷翹而密長的睫毛輕掀起,無精打采的應了一句:“哦,放那兒吧,回頭再說。”
歸鴻暗嘆一聲,真是拿她沒轍。
“小妹再不出去走走,身上就該長霉了。”
什晏的聲音自殿外傳來,他今日換了身紫袍,行動間清逸瀟灑,乍一看倒有幾分像夢中的青年。
歲黎微微怔仲了一下,神色晦暗不明。
“你這是什么表情?”什晏眼底含笑在她額上點了一下,彎腰坐在黃玉龍紋鼓凳上:“瞧你這郁郁寡歡的模樣,遲早悶出病來。”
歲黎嘆了口氣,望著她蹙起的眉心和翁動的朱唇,什晏不等她開口便道:“不準說不去!”
歲黎抿唇,只能把不想去的話吞回肚子里,乖軟地點了點頭,她抱住什晏的胳膊,退而求其次:“那你陪我一起去。”
歸鴻笑道:“少君,您就一道去罷。”
什晏看向她,漆黑的眸子里仍盈著笑意:“你自己去,我得回昆侖了。”
歲黎愣住,被他的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么快?”她拉著什晏的胳膊撒嬌:“兄長多呆幾年再去昆侖,好不好?”
歸鴻亦勸道:“少君難得回來一趟,不如再多住幾日陪陪殿下?”
什晏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尖,搖頭笑了下:“我來時已命仙侍在山門處備好香車,趕去昆侖還要兩日,若耽誤了修行,師尊也會責罵,聽話,我會時常給你寫信。”
歲黎眼角泛紅,抱著他的胳膊仰頭看了半晌,終于緩緩點頭,皮笑肉不笑道:“好,那我送你去山門。”
什晏反倒笑了一聲:“這是什么表情?笑得比哭還難看,又不是見不到了,得空我就回來看你。”
歲黎幽怨地盯著他,甕聲甕氣道:“我就是舍不得你。”
什晏笑得更深,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乖,莫要再板著臉,于我們神族而言,千年萬年也不過是彈指瞬間而已,我們還有無比漫長的年月,相聚的日子總有的是。”
歲黎垂了下眸,轉而又溫柔笑開:“兄長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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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孫滿月宴排場果然不比尋常,各路神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駕了云頭皆往落云宮奔。
午時差一刻,仙氣騰騰的大殿內,各路賓客皆眼巴巴等著開宴,天君還未露面,他們自然不敢入席,只得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拉家常。
麒麟一族的少君寂明,素來與大殿下交好,自然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他望著好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你們可知青玉臺上多出的座席是為誰準備的嗎?”
話音剛落,幾人同時轉頭看向青玉堆砌的高臺,其上寶光流肆,御座之下的確比往日多出一張玉案。
瑞白上君很是疑惑:“這四海八荒還有誰能有此尊榮?”
容禹懶洋洋一笑,鳳眸微微上挑,透著一絲不羈:“要說就說,別賣關子。”
“九黎天尊次女,歲黎公主。”寂明眉梢一揚,不疾不徐地開口。
瑞白上君抬眸,對上容禹似笑非笑的眼,慢條斯理地說:“公主幾千年不曾出過九黎,更別說接下請帖赴宴,如今卻被請動了,倒也是個奇事,莫不是前段日子那些難聽的謠言傳入公主耳中?”
寂明斜挑了眉角抿著嘴朝容禹笑,故意拖著腔調問:“阿禹,公主已然長大,你何時求娶她呀?”
容禹淡淡瞥他一眼,唇角弧度漸深,眉宇間透著恣意的張揚:“本來想著將我三姐介紹與你認識,如今看來……”
寂明臉上瞬間堆起討好的笑,連連討饒:“錯了錯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寂明心悅容傾,從初見那日開始就心悅她。
那時他還年少,隨父去梧桐山賀喜,因和容禹私交甚好,被安排住進了月懿閣,而月懿閣方圓百米內,除了阿禹的容朝閣,還有一個宜傾閣。
寂明提著兩壺瓊脂玉露,輕車熟路地朝容禹住處走去,途經梧桐苑時,略微抬眸,便瞧見一個貌美仙子斜倚在樹椏上。
她垂眼看著手中的冊子,長睫遮掩著眼中情緒,神色間卻冰冷淡漠,紅潤的唇瓣襯得面如凝脂,烏黑秀麗的長發用月白絲帶輕輕挽起。
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枝葉,落在她身上,整個人仿佛鍍了一層光芒,眉眼處極為耀眼,周身的清冷似乎都沾染了些許暖意。
寂明的視線不自覺在她面容上流轉,眉眼至唇瓣,不知不覺便蠱惑住了心思一般往前幾步,肆無忌憚地看著。
許是這目光太過專注如有實質,讓她察覺到異樣,忽然側首看來。
那視線毫無征兆地看向這處,直對上了寂明的眼,他心倏然一跳,慌張到了極點,連忙轉身藏于樹后,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那處沒有動靜,也沒有開口說話,他的心跳一時如打鼓一般,快得連呼吸都透不上來,也不知她究竟有沒有看見自己。
寂明等了片刻,便大著膽子從樹后探出頭看去,原先那處卻已經沒了人影。
他心中發慌又有些失落,后來寂明才知道,她不是什么仙子,而是鳳族的三公主容傾。
天界女神仙如過江之鯽,總有個拔得頭籌的,而這鳳族三公主便是如今三界最矜貴美麗的。
容傾平日里醉心修煉,極少現于人前,但貌美的盛名早已獨得一份,隨著她年齡漸長,到了許婚的年紀,上門求婚的仙君數不勝數。
鳳皇一心想替女兒尋個好郎君,奈何他千挑萬選都難入容傾的眼,也不知她究竟要選個何等風姿的夫婿。
鳳皇累得慌,只能隨了她的意,讓她自己去挑個順心的。
容傾名聲雖大,見過她容貌的卻不多,這次她為小外甥賀喜,不少男仙君便是為了在九重天偶遇這位傳說容貌冠絕三界的鳳族三公主,才早早地候在落云宮。
豈料容傾一入南天門便被容禎娘娘喚走了,這般狀況惹得他們失落不已。
云海內傳來雷音般的轟鳴聲,一輛金碧輝煌的仙車在云中穿梭前行,其上紋繪的正是九黎山龍神的圖騰,車身周圍祥光萬里,其后跟隨著兩例亭亭玉立的女仙。
殿外大嗓門的小仙侍朗朗道:“九黎公主到——”
片刻后,仙車堪堪停在宮門前,車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歸鴻將公主扶下仙車,一時間諸仙紛紛扭頭,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定在歲黎身上,似被施了定身術,情形看上去怪可怕的。
歲黎整了整身上淡綠色披帛,低頭問:“他們怎么都在看我?”
歸鴻笑著答:“公主平常少有出頭露面,他們自然對您好奇得很。”
哦,這樣子啊!
歲黎了然頷首,從容自若地朝前走去。
眾仙家后知后覺地發出低微的喧囂,旋即齊齊躬身行禮,中間騰出一條道來,直通青云臺,在耀眼的神光中,傳聞中的“平庸小神”穿著鵝黃紗裙緩緩而來,眉若遠山,絳唇映日,儀態萬方。
傾瀉如墨的秀發高高綰起,赤金鳳簪斜插其間,除此之外無一發飾,卻有種與生俱來的華貴。
歲黎頷首,示意不必多禮,忽覺頭上祥云照頂,抬頭尋望去,一片沖天光芒四下綻放,天君一家在青玉臺主位落了座。
各路神仙紛紛噤聲,恭恭敬敬地攏著雙手垂首相迎,見此番模樣,歲黎也不好囂張地昂首四處亂看,遂半垂著頭。
“諸位免禮,都入席吧!”
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神仙也不例外,天君明亮的眼睛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噙著笑,聲音卻如同雷霆一般響徹宮殿,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日是本君孫兒的滿月宴,難得諸仙得空賞臉,叫這落云宮蓬蓽生輝,本君十分歡喜,開宴吧!”
殿下一干神仙應和道:“天君客氣了。”
“這便是歲黎吧?一晃眼都長這么大了,天尊可安好?”天君笑吟吟地望著端坐在左側下首的神女。
歲黎彎了彎眼,笑瞇瞇地答:“父尊一切安好,有勞天君掛心。”
“往后要多來九重天走動走動,莫要疏遠了才好。”
歲黎頷首稱是,十分乖巧。
天后臉上掛著溫柔的笑,親親熱熱地攜了她的手噓寒問暖,大殿下和抱著今日主角的容禎娘娘也莫名熱情。
歲黎一頭霧水,莫名有種掉進狼窩的感覺。
寂明挑眉看向容禹,抿唇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此次宴席真真是四海八荒,一個女神仙都沒落下,莫不是欲借此番機會,將二殿下的姻緣也一并了結了?”
他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若是如此,二殿下應是看上九黎公主了,瞧瞧他那雙眼,就差黏人身上了,不過也是,珠玉在側,眼里哪還能容得下旁人。”
容禹飲盡杯中酒,但見歲黎端坐在玉案后,清淺的雙眸斂在纖長睫羽下,像浸在冰雪中的琉璃,清冷冷的,只輕輕一眨眼便漾開瀲滟波光,小巧玲瓏的鏤空鳳紋金球垂在鬢邊,搖曳生輝。
他臉一熱,趕緊環顧四周掩飾心中悸動,又見男神仙們俱心神蕩漾作陶醉狀地瞧著她,女神仙們或是艷羨、或是自慚形穢、或是憤憤然看著她。
身旁瑞白淡然一笑:“寂明說的在理。”
琉璃耳杯“嗒”地一聲放在案上,容禹抬眸,目光落在她發間的赤金鳳簪上,驟然笑了:“也不是一個都不落,我三姐沒來。”
寂明唇角不著痕跡一抿,瑞白實在忍不住低低笑出聲,調侃道:“可憐我寂明,情路真是坎坷哦~”
宴席過半,氣氛逐漸變得熱烈起來,芬芳濃烈的酒氣似乎要飄散到九霄之巔,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二殿下與歲黎僅隔了半臂距離,不知低頭與她切切說些什么,她亦時不時含笑應上幾句。
容禹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這壇酒被他喝完,仙侍很有眼力見地又送了一壇過來。
瑞白和寂明詫異地看著他,他已經連續喝了九壇羅浮春,身上卻一絲兒酒氣都沒有,臉不紅手不抖。
玉案上殘舊的美酒佳肴被撤了去,換上嶄新的美食,全是極精美的珍饈。
腳下忽然劇烈震顫了數下,歲黎登時坐不穩,幸得二殿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歲黎朝他笑了笑:“多謝。”
因方才毫無預兆的地顫,杯盤摔了一地,周圍滿是驚詫聲和抱怨聲,難道天界也會像下界一般山崩地裂不成?
小天孫受到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容禎娘娘只好抱著他離席。
天君沉著臉看著一地狼藉,道:“諸位,只怕今日這場宴席不得不停了,本君方才為這地顫算了一卦,是大兇之兆,此事蹊蹺難解……”
他的話還沒說完,地面再度劇烈震蕩起來,這次比方才那下要猛烈無數,玉案都被震翻許多,遠處一陣陣可怕的轟鳴聲傳來,一個個被嚇得不敢動彈,有些膽小的女仙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天君少見地露出凝重神色,他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只怕今日要出大事。
容禹穩住身形,厲聲道:“諸位仙友只管往南天門飛,盡量離天宮遠一些……”
話還沒說完,卻見一只漆黑的巨手毫不留情地朝落云宮拍下來,剎那間,富麗堂皇的半壁殿宇伴隨著諸仙驚恐的叫聲裂成碎片。
那只巨手一掌之威,帶起猛烈的颶風,有些修為薄弱的小仙難以抵抗,被風卷的如落葉般亂飛,更有甚者,還未反應過來便隕滅在這巨手之下。
歲黎頭回遇到這種情況,目瞪口呆地立在青云臺上,歸鴻及二殿下連忙將她護在身后。
“小心!”
話音未落,歲黎只覺頭頂一片漆黑,竟有另一只巨手當頭拍下,她哪里來得及閃避,只聽“嘭”的一聲巨響,縈繞著黑霧的巨手卻是拍在容禹揮出的火球上。
驚得容禹的一顆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離的近了他才發現那只巨手上,密密麻麻的纏繞著魔煞之氣。
歲黎抿唇,扯下系在腕間的萬象千華鈴,驟然當空一拋,一串華麗異常的小鈴鐺迎風見長,迸發出五彩霞光,緊緊纏繞著那只巨手。
她雙手結印,巨手霎時被神力震成碎片,化作一股股黑霧散去。
只是還沒來得及高興,魔煞之氣聚成一只又一只的巨掌當頭拍來。
“快走,往南天門飛,離天宮越遠越好!”
容禹一指點在虛空,灼熱刺眼的南明離火瞬間將巨掌吞噬,反手抓住歲黎的手腕,迅速躲過其他巨掌拍落的范圍,御風朝南天門的方向而去。
兩只巨掌陰魂不散地追著他們,容禹難得有機會與歲黎單獨相處,卻遇上這么兩個晦氣玩意,甩又甩不掉,心里不爽得很。
容禹一把抽出昆吾劍,紅光乍現,空中巨掌被劈散,被數簇南明離火釘在地上,鳳凰神力與魔煞之氣似氣泡般密密麻麻地蒸騰上升。
容禹解決眼前的麻煩,急忙回頭尋歲黎,卻見另一只巨掌被她削的好似一塊破布,無力的癱軟在往生池畔。
歲黎一步一步踏著虛空金蓮朝往生池畔奔去。
魔煞之氣頃刻在她身后聚起一只巨掌,容禹忽然意識到什么,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誠實的做出反應——
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霧,又轉瞬凝聚在她身邊,一指點在她肩上,歲黎驚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往后飛去,足飛了十幾丈才落地。
她驀然睜大雙眸,只見巨掌迎面朝容禹拍去,他身姿翩若驚鴻,飄然落入往生池,不見一絲水花。
在被巨掌拍扁和掉入凡界之間,他毅然而然選擇了后者,冰涼的池水迅速淹沒了口鼻,失去神智之前,容禹最后的念頭是——
還好,及時推開了她。
“容少君!”
歲黎情急之下,生出一股無窮大力來,渾身縈繞著耀眼的金光,踏著金蓮自黑煞之氣中穿過,沖到往生池邊。
她的本意是想撈容禹一把,誰知腳下的天河石布滿青苔,滑不溜秋,她一腳踩上去,重心不穩,整個人朝往生池栽了下去。
水花濺起一米高,而后池面漸漸恢復平靜,那只巨掌被歲黎那么一撞竟再也不能聚攏成型,緊趕慢趕終于追上來的歸鴻徹底傻眼了。
公主掉進往生池了?!他頓時覺得天塌了,急忙給遠在昆侖的少君傳信。
等回信的這兩日,歸鴻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既擔憂公主落入凡塵,托生到貧苦人家受苦受難,又擔心自己護主不力,被少君罰去黑風崖思過。
他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少君的回信,只短短兩行字——
昨日本君央師尊算了一卦,小妹命中有此一劫。
歸鴻拭去額角的汗,把懸了好幾日的心放回肚子里,輕輕嘆了口氣,又開始擔憂起自家公主在凡間能否吃飽穿暖,亦或是被人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