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天尊從極西之地回來后傷了元神，至今陷入沉睡未有蘇醒跡象，此事瞞得緊，除了什晏兄妹和侍奉天尊的一兩個心腹外，無人知曉。

為處理退婚一事什晏特地告了假，聽聞南禺帝君領著伏霖上門賠罪，只說冷冷了句不見，便去了昭陽殿陪小妹煮茶賞花。

什晏晾了他們幾日，南禺帝君自知理虧，便一直在山下等著，歸鴻忍不住勸道：“少君好歹是小輩，南禺帝君已在外頭守了數日，不如讓他們進來見一面？”

什晏面上一派云淡風輕，語氣卻帶著明晃晃的不善：“就是要讓旁的仙族知曉，我們九黎山不是好相與的。”

昭陽殿坐落在半山腰，浩瀚花海環繞，濃香淡香交迭遞送，各色花朵競相綻放，映照著綺麗的彩霞，美不勝收。

歲黎倚在云衾美人塌上，一只纖長的手順了順胸前的長發，指甲上涂著鮮紅的蔻丹，上面繪著惟妙惟肖的牡丹，更襯得肌膚勝似新雪。

墨發如瀑布般流淌，柔順而富有光澤，眼尾迤邐，面容清艷絕倫，雖稍顯稚嫩卻難掩眉宇間風流儀態，讓人難以逼視。

昭陽殿前是一大片牡丹，什晏提著食盒走來，仙侍見是少君，立即畢恭畢敬地彎腰將門打開。

庭院內無數牡丹迎著微風綻放妖嬈，黃一團，綠一團，粉一堆，如疊錦鋪霞般。

“茶點來嘍~”

什晏舉起手里的食盒踏入昭陽殿，歲黎連忙將編了一半的劍穗藏了起來，笑得春風滿面：“兄長！”

什晏瞧她那副著急忙慌藏東西的模樣，有點想笑，不就是想編條劍穗給他嗎？用得著這樣偷偷摸摸？

什晏笑著打開食盒，歲黎垂首朝里面看了一眼，食盒內用金片隔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小格，每一個格里都放著一枚精致無比的茶點。

其中正有她最愛的瑪瑙牡丹糕與什錦荷花酥。

歲黎笑瞇瞇地捻起一枚什錦荷花酥，咬上一口，那邊什晏已經替她倒好了茶，就著云華玉葉茶的清香，將一整盒茶點吃完，她才滿足地吁了一口氣。

什晏的聲音很平淡：“小妹，你覺得伏霖如何？”

歲黎眼角抽了抽，不明白兄長為何突然提及伏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語氣里夾雜著一絲無奈：

“歸鴻說，我幼時同伏霖交情匪淺，可我自那年大病一場后，便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哪知道他如何了？”

什晏看著她玉瓷般剔透的臉龐，短暫的沉默過后，眸底充斥著暴虐的戾氣。

歲黎忘了，他卻記憶猶新。

至今回想起那個場面，什晏都無法控制心底的恐懼，徹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那年，歲黎聽聞母親隕落及父尊受傷的噩耗，趴在父尊塌旁淚如泉涌，她無法接受母親已隕落的事實，趁著兄長和仙侍們焦頭爛額之際，偷跑出去，在三喻海被妖獸所傷。

當他尋到小妹時，她躺在海岸的一片礁石后，方圓幾里都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神血香氣，神力外溢得厲害，甚至現出了龍身。

她尚且年幼，龍鱗還沒完全長齊，因此，還未被金鱗覆蓋的小腿受了傷。

細小羸弱的金龍被一道結界籠罩著，上面縈繞著一絲極其古怪的氣息，似仙非仙，似妖非妖。

在什晏趕到三喻海之前，這道結界的主人救了她。

上古龍神一族體質特殊，一旦受傷便只能硬抗，等傷口慢慢自愈，這結界的主人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歲黎的傷口稍稍愈合，不再崩裂出血。

一時間，夫人隕落，天尊沉睡，公主受傷，神官和仙侍嚇得登時亂成一團，什晏在九黎山布下重重結界與世隔絕，把父尊和小妹受傷的消息捂得死死的。

歲黎昏睡百年，只是醒來后忘了受傷之前的事，什晏也瞞著，只道她是病了一場。

對此，歲黎也深信不疑。

什晏收回紛繁復雜的思緒，一面將伏霖干得混賬事簡單說了一遍，一面偷瞄歲黎臉色，見她依舊淺笑著，仿佛他在說什么無關痛癢的話。

什晏不由松了口氣。

歲黎優雅地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赤金色披帛，語調平緩慵懶：“到底是幼時的玩伴，兄長，我想見見他。”

歸鴻領著南禺帝君往待客的含元殿而去，仙侍則引著伏霖朝半山腰的玉清水榭走去。

這座水榭坐落在煙波浩渺的漓陽湖畔，以萬年紫檀木筑就，斗大的至陽明珠點綴，頂上嵌滿了細碎的天河星屑，地上鋪著厚實的雪白狐皮。

水榭四面垂著鮫紗，各角掛著幾枚玉鈴，偶有清風拂過，輕紗微揚，鈴聲清脆。

伏霖迎風立在鳳凰樹下，霞光絲絲縷縷地吞噬天邊，滿山流動著金色光輝，一群女仙簇擁著盛裝華服的公主緩緩而來，她烏發如云，一襲赤金長裙逶迤身后，風華萬千。

伏霖見此場景愣在原地，不過千年光景，那個笑容明媚張揚的小公主，此刻眉眼如畫，舉止從容矜貴，端莊而威嚴。

歲黎提著繁復精美的裙擺拾階而上，水榭內燃著她慣用的熏香，青玉小案上整齊擺放著精致可口的茶點。

仙侍們無聲無息地散開，伏霖走到階前停住腳步，忐忑不安的情緒像一股寒流，瞬間席卷全身，面上卻沒有多余表情：“南禺山伏霖，見過公主。”

她循聲望去，透過層層疊疊的鮫紗看見一張陌生又似曾相識的面容，一襲青色長袍干凈素雅，薄唇輕抿，神情清冷卻依舊俊逸非凡。

歲黎靜看一息，壓下心底的不適，微微頷首：“伏霖上君有禮了，久別重逢，可要與我一同用些茶點？”

“多謝公主。”伏霖垂下長睫，掩去眸底的流光，優雅落座。

歲黎捻起一枚瑪瑙牡丹糕，玉手白皙纖長，華麗鮮艷的蔻丹帶著淡淡的花香，指腹白皙而透著粉嫩。

她看向他，額前墜著的鏤空金球微微晃動，散發出灼灼金光：“婚約一事上君不必在意，本就是母親口頭定下的，你能找到真心愛慕之人，我很歡喜。”

伏霖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在腦子里想過無數種說辭以及她的臉色和反應，萬萬沒想到會是當下這般平靜到極致的語氣。

伏霖抬眼凝視，雙眸映照出她的面容，唇角若有若無地勾起一抹苦笑：“殿下果真為我歡喜？

歲黎眼中盛放清淺的笑意，在爛漫山光中渡上一層柔和的光輝，她撩起唇角：“果真。”

伏霖愣怔了片刻，只覺一股酸意涌上喉間，千言萬語竟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想問，為何自天尊夫人隕落后，她便不再見他。

為何接二連三的書信與邀貼送去九黎，她一封都不回？

為何會突然設下結界？是因為不想見他嗎？

更想問她究竟有沒有對他有過一絲心動，哪怕只是一瞬間。

伏霖收斂情緒，視線緊鎖著她的面容，只見她依舊彎著唇，散漫又疏離，心中頓時如捏碎了一般的難受，薄唇輕啟，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問不出口。

-

南禺帝君私庫中大半神器及珍寶流水般的送進昭陽殿，并親自領著伏霖向公主賠罪。

公主身份尊貴，少君又極為護短，絕不能容忍天界流傳著任何對歲黎不利的言論，看在他們心虔志誠和小妹為其說情的份上，什晏這才勉強松了口，兩方達成共識。

翌日，九黎山和南禺山同時辟謠——歲黎公主與伏霖上君只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關系。

雖說當初天尊夫人和南禺夫人是定下過口頭婚約，但到底沒有公開承認過，再者兩位夫人也早已隕落，這婚約說不做數便不做數了。

-

天光漸漸亮起，漂浮在天際的白云被鑲上了金色輪廓，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云層照射而來，昭陽殿瑞氣籠罩縈繞。

歲黎近來一直重復著同一個夢。

夢境里，面容青澀的神女立在云頭，發絲被風吹得高高揚起，一望無際的海面籠罩著濃霧，天際云團滾滾，隱隱翻出不尋常的青蒼，泛著妖異之氣的黑霧源源不斷地自海底飛速滲出。

黝黑浪濤之上，面目猙獰的妖獸驟然仰天長嘯，長尾甩出堅韌的倒鉤，磅礴的妖力疾速蕩開，連天上的云都被震散。

神女一驚，情不自禁退了數步，頓時妖云密布，層層疊疊的將她困住。

海面迅速形成一個水龍卷，龐大的妖獸高踞在漩渦之上，她的腿被妖獸長尾纏繞住，倒鉤刺破肌膚，頓時猩紅一片。

一雙綠瞳緊緊盯著她，神血對于這種會嚼食神仙的妖獸來說是致命的吸引。

在她重傷之際，紫袍青年突然從天而降，長身玉立，術法精湛高超，輕而易舉便將她從妖獸口中救了下來。

歲黎仰面躺在松軟的海岸上，臉色慘淡如霜，眉宇間痛苦盡顯，一頭烏發如云鋪散，整個人破碎而凄涼。

她強忍著腿上的劇痛，堪堪側首，隱約在海天一色間，看見那道挺拔的紫色人影。

青年俯下身，飛快將她周身打量一遍：“你怎么樣？”

他撩起歲黎的裙擺，很有分寸地只撩到膝蓋位置，抬手扯下她的金色披帛撕成兩半，緊跟著抓住她的腿，飛快用披帛將她深邃的傷口繞了好幾圈。

神血有濃郁的香氣，若不將傷口裹住，只怕會引來旁的妖獸。

她額上一片薄汗，蒼白的唇顫抖幾瞬后，喉嚨間發出一絲嘶啞的聲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亂，青年當即側耳去聽，卻難以辨別。

歲黎微顫，澄澈如鹿的雙眸濕漉漉地看著他，一滴淚劃過眼角，洇濕了纖長的睫毛，嬌弱又無助。

青年眉頭蹙了一下，白皙勻稱的手隔著披帛和裙擺貼在她傷口上，溫暖的氣流涌入她體內，片刻后，又聞到一股淡淡的神血香氣。

他一驚，心中忽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慢慢撩開她的裙擺，果然披帛已被神血浸透，傷口竟然崩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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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透過金漆雕花窗絲絲縷縷照射進宮殿，寬大的床榻邊垂著紗帳，帳上繡著栩栩如生的繁復花紋，仿佛能聞到花香。

歲黎從夢中驚醒，昏昏沉沉地擁被坐起來，日光映得她膚如凝脂，唇瓣鮮紅，烏黑如墨的長發垂在月白衣物上，帶著幽幽的香。

歲黎摁著眉心揉了揉，夢中情景仍歷歷在目，可每回想要看清楚他的容貌，總是分外艱難。

他到底是誰？

她撩起裙擺細細打量，小腿光滑細膩，吹彈可破，沒有半點兒受過傷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