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3

爸爸五點鐘回家了。這個時候,馬和馬車已經鎖在了弗拉伯家的馬廄里,弗蘭茜已經讀完書,吃完了糖果,她注意到午后的陽光映照在破舊的籬笆上,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稀薄。她的枕頭被陽光曬得暖暖的,被微風吹得香香的,她把枕頭放在臉頰上貼了一會兒,才放回自己的小床上。爸爸進來的時候,唱著他最喜歡的民謠《莫莉·馬露恩》。上樓的時候,他總是唱著這首歌,這樣大家都知道他回家了。

在那美麗的都柏林,

少女們漂亮又迷人,

在那里我遇見了……

他還沒來得及唱出下一句,弗蘭茜就微笑著打開了家門。

“你媽媽呢?”他問道。每次進門他都會這么問。

“她和茜茜姨媽去看演出了。”

“哦!”聽起來他很失望。如果凱蒂不在家,他總是很失望。“我今晚要去克洛默,那里有場很大的婚禮派對。”他用外套袖子擦了擦圓頂禮帽,然后把禮帽掛了起來。

“去做服務員還是去唱歌?”弗蘭茜問道。

“都做。我有干凈的服務員圍裙嗎,弗蘭茜?”

“有一條圍裙是干凈的,就是沒有熨燙。我幫你熨一熨。”

她把熨衣板放在兩把椅子上,然后加熱熨斗。她拿出一塊皺皺巴巴的方形厚布料,布料上有亞麻寬邊帶子,她在布料上灑了點水。等待熨斗變熱的時候,她把咖啡加熱,給爸爸倒了一杯。他喝了咖啡,吃了他們給他留下來的糖面包。他非常高興,因為晚上有份差事,因為今天天氣不錯。

“這樣的日子就像有人給你禮物一樣美好。”他說。

“是的,爸爸。”

“熱咖啡是不是個好東西?沒有發明熱咖啡之前,人們是怎么打發日子的?”

“我喜歡聞它的味道。”

“你在哪兒買的這些小圓面包?”

“溫克勒家。怎么啦?”

“他們做得越來越好了。”

“還剩了一點猶太面包,一小塊。”

“很好!”他把那片面包拿起來,翻了翻。面包底下有工會的標簽。“好面包,工會的面包師手藝不錯!”他把標簽撕了下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我的圍裙上也有工會的標簽!”

“標簽在這里,鉆到接縫的地方了。我把它熨出來。”

“標簽就像個裝飾品,”他解釋說,“就像你戴的玫瑰。你看看我的服務生工會徽章。”那徽章顏色暗淡,綠白相間,牢牢地扣在他的翻領上。他用袖子擦了擦徽章。“在我加入工會之前,老板想付給我多少就付多少。有時候一分錢也不付。他們覺得客人們賞的小費就可以打發我了。有些地方甚至要求我付費工作。老板說,我掙的小費就夠用了,他們甚至想出售服務生特許權。后來我就加入了工會。你媽媽當時不應該吝惜這點會費。工會幫我找工作,工會還要求老板必須給我一定的工資,和我的小費多少沒有關系。所有的行業都應該成立工會。”

“是的,爸爸。”弗蘭茜已經開始熨衣服了。她喜歡聽爸爸說話。

弗蘭茜想到了工會總部。有一次,她去那里給爸爸送圍裙和車票錢,她看見他和幾個男人坐在一起。他一直都穿著無尾晚禮服,這是他唯一的西裝。弗蘭茜進來的時候,他正在抽雪茄,黑色的禮帽神氣活現地扣在他頭上。看見弗蘭茜進來,他連忙脫下帽子把雪茄扔了。

“這是我女兒。”他驕傲地說。服務員們打量著這個衣衫襤褸的瘦弱小孩,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與喬尼·諾蘭完全不同。他們在非周末時間做固定服務員,周六晚上出來掙點外快。喬尼沒有固定工作,他四處亂跑,在夜店里找活兒干。

“伙計們,我要告訴你們,”他說,“我家里有兩個優秀的孩子和一個漂亮的老婆。我還想告訴你們,我不夠好,配不上他們。”

“別這么說。”一個朋友一邊說,一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弗蘭茜無意中聽到朋友圈外面有兩個男人在談論她的父親。那個矮個子說:

“你最好聽聽這個家伙怎么說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家的故事可精彩了!他是個滑稽的小丑。他把工資拿回家給他老婆,卻把小費留下來買酒喝。他和麥加里蒂有個荒唐的協議,他把所有的小費都交給麥加里蒂酒吧,讓對方供他酒喝。不知道是麥加里蒂欠他的錢,還是他欠麥加里蒂的錢。不過,這個協議挺適合他的。他總是喝得爛醉如泥。”兩個人說完就走開了。

痛苦縈繞在弗蘭茜心頭,不過,她看到站在爸爸周圍的人那么喜歡他,他們聽他講話,一會兒喜笑顏開,一會兒開懷大笑,他們如饑似渴地聽他侃侃而談,看到這些,她的傷痛有些緩解。她知道,大家都喜歡她的爸爸,那兩個人不過是例外罷了。

是的,大家都很喜歡喬尼·諾蘭。他是個專唱甜蜜情歌的情歌王子。有史以來,所有的人,尤其是愛爾蘭人,都喜歡人群中愛唱歌的那個人。他的服務生兄弟們真心實意喜歡他。他的老板喜歡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喜歡他。他性格開朗、年輕帥氣。他的妻子沒有對他惡語相向,他的孩子們也不知道他們應該為他感到羞恥。

弗蘭茜收回思緒,不再想工會總部那天的經歷,繼續聽爸爸聊天。爸爸正在回憶。

“就拿我來說吧,我是個無名小卒。”他從容地點燃一支五分錢的雪茄。“土豆歉收的那年,我的父母從愛爾蘭來到這里。經營輪船公司的伙計說他可以帶我父親去美國——那里有份差事在等著他。他說他會從工資中扣除船費。就這樣,我的父母來到了這里。”

“我父親和我一樣,什么工作都做不長久。”他默不作聲地抽了一會兒煙。

弗蘭茜靜靜地熨著圍裙。她知道,他不過是在自言自語。他不指望她能明白這些,他只是想找個人傾聽。他幾乎每個星期六都會說同樣的話。周六之外的其他時間,如果他喝酒了,進出家門,他都不怎么說話。但今天是星期六,是他說話的日子。

“我的父母都不識字。我自己也只上了六年級,老爺子去世后我就只好輟學了。你們這幾個孩子都很幸運。我要確保你能把書念完。”

“是的,爸爸。”

“那時候,我才十二歲。我在酒吧為醉漢唱歌,他們朝我身上扔硬幣。后來我開始在酒吧和餐館工作……等待客人……”他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中。

“我一直想做真正的歌手,那種精心打扮站在舞臺上的歌手。但我沒受過正規訓練,對怎樣做舞臺歌手一竅不通。‘看好你的飯碗,’我媽媽對我說,‘你不知道自己有活兒干是多么幸運。’我聽了她的話,進入了唱歌服務生的行列。這不是個穩定的工作。如果我只是個普通的服務員,我可能會過得更好。這就是我喝酒的原因。”他顛三倒四地說完了。

她抬頭看了看他,好像要問問題似的,但她卻什么也沒說。

“我喝酒是因為我沒戲了,而且我知道自己沒戲了。我不能像別人那樣開卡車,我的身材也沒法當警察。想唱歌的時候,我就一邊喝啤酒一邊唱歌。我喝酒,是因為我人生無望,我對此心知肚明。”他又停頓了很長時間,然后低聲說:“我快樂不起來。我有老婆有孩子,可我卻四體不勤。我從來沒想過結婚生子。”

這番話再次傷了弗蘭茜的心。他不想要她還是不想要尼利?

“像我這樣的男人要家庭干什么?但是我愛上了凱蒂·羅姆利。哦,我不是怪你媽媽,”他加快語速說,“如果我不娶她,我就會娶希爾迪·奧黛爾。你知道嗎?你媽媽現在還在吃她的醋。但當我遇到凱蒂時,我對希爾迪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后來我娶了你媽媽。我們生兒育女。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弗蘭茜。你一輩子都別忘了這一點。”

弗蘭茜知道媽媽是個好女人,她知道。爸爸也這么說。那么,和媽媽比,她為什么更喜歡爸爸呢?為什么會這樣?爸爸渾身毛病,他自己也這么說自己。可她就是更喜歡爸爸。

“是的,你媽媽工作賣力。我愛我的老婆,我也愛我的孩子們。”聽到這話,弗蘭茜又高興起來了。“但是,作為男人,我不該過得更好嗎?也許有一天,工會不但會給大家安排工作,還會給大家安排自由活動。不過,我這輩子可能享不到這個福了。現在,要么不停拼命干,要么街頭流浪漢……沒有別的路子。等我死了,沒有人會長久記得我。沒有人會說,‘那個人熱愛家庭,信任工會。’他們只會說,‘太差勁了。不管怎么看,他都一無是處,不過是個酒鬼罷了。’沒錯,他們一定會這么說。”

屋子非常安靜。喬尼·諾蘭憤怒地把他抽了一半的雪茄從一扇沒有紗窗的窗戶扔了出去。他預感到自己的生命消耗得太快。小女孩俯身垂頭,在熨衣板上靜悄悄地熨著衣服,孩子消瘦的臉上掛著溫柔的悲傷,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

“聽著!”他走到她身邊,摟住她瘦弱的肩膀,“如果我今晚能掙到很多小費,我就用這筆錢去賭一匹周一參賽的好馬。我在他身上下兩元錢賭注,贏十元。我再把這十元投到另一匹馬身上,然后贏一百元。如果我動動腦子,撞撞運氣,我就能掙到五百元。”

天上掉餡餅,他自己在講賭錢過程的時候就知道這是白日夢。但是他想,如果這一切真的能夠實現,那該多好啊!他繼續癡人說夢。

“然后,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的小天后。”弗蘭茜開心地笑了,爸爸用她的綽號叫她,這讓她很高興。這個綽號是爸爸在她嬰兒的時候給她取的,他發誓說,她的哭聲音色多變,音調優美,和歌劇演唱家的音域一樣寬廣。

“我不知道。您要做什么?”

“我要帶你去旅行。只有你和我,我的小天后。我們一路向南,去棉花盛開的地方。”他對這句話很滿意,所以又說了一遍,“在棉花盛開的地方。”這時候,他想起這句話是他知道的一首歌的歌詞。他把手塞進口袋,吹起了口哨,開始像帕特·魯尼那樣跳起了華爾茲。然后他唱起了這首歌。

……在一片雪白的田野上,

聽到黑人在柔聲低唱。

那是我夢想的地方,有伊人在癡癡等待,

在棉花盛開的地方。

弗蘭茜輕輕地親吻著爸爸的臉頰。“啊,爸爸,我太愛你了!”她低聲說道。

他緊緊地抱著她,刺痛的感覺又一次涌上心頭。“哦,上帝啊!哦,天啊!”在難以忍受的痛苦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我是個什么爸爸啊。”不過,當他再次和她說話時,語氣已經完全平靜了。

“這么久了,我的圍裙還沒熨好呢。”

“熨好了,爸爸。”她把圍裙折成一個規規整整的正方形。

“家里有錢嗎,寶貝?”

她看了看架子上的裂口杯子。“有一枚五分錢和幾個一分錢。”

“你能不能拿七分錢出去給我買個假襯衣和紙衣領?”

弗蘭茜去紡織品店給父親買周六晚上用的裝備。假襯衫是用過漿的硬邦邦的平紋細布做的襯衫前胸,可以用領扣系住,掛在脖子上,然后用馬甲固定起來。假襯衫可以替代襯衫,不過它只能穿一次就得扔掉。紙衣領并不是紙做的。之所以叫作紙衣領,是為了區別于窮人穿的纖維素衣領,這種衣領只要用濕抹布擦一擦就干凈了。紙衣領是用細棉紗過漿做成的,也只能穿一次。

弗蘭茜回來的時候,爸爸已經剃好胡子,弄濕頭發,擦好鞋子,穿上了干凈的打底衫。打底衫沒有熨燙,后面有個大洞,但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他站在椅子上,從櫥柜頂層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小盒子。盒子里有凱蒂送給他作為結婚禮物的珍珠紐扣。這紐扣花了她一個月的薪水。喬尼非常珍惜這些紐扣,不管諾蘭家有多拮據,這些紐扣從來沒有被典當出去。

弗蘭茜幫他把紐扣扣到假襯衫上。他用一個金紐扣把領子扣上,這金紐扣是希爾迪·奧黛爾送給他的禮物,那時候他和凱蒂還沒有訂婚。他也舍不得扔掉這個金紐扣。他用深黑色的絲綢領帶打了個專業的蝴蝶結。其他服務生都戴著有彈力的現成的蝴蝶結。喬尼·諾蘭絕不這么做。就算是臨時著裝,他也要做到盡善盡美。

他終于打扮好了。金色的卷發閃閃發亮,清洗剃刮之后,他的身上散發著干凈清爽的味道。他穿上外套,興高采烈地扣上扣子。燕尾服的緞面翻領有些破舊,但是,這套衣服這么合身,連褲縫的折痕都完美無缺,有誰會在意翻領上那一點瑕疵呢?弗蘭茜端詳著父親擦得發亮的黑皮鞋,發現直筒褲的褲管一直蓋到鞋后跟,在腳背上形成一個完美的折痕。沒有誰的爸爸能把褲子穿出這種效果。弗蘭茜為自己的爸爸深感自豪。她用一張專用的干凈包裝紙,把熨好的圍裙小心翼翼地裹了起來。

她陪著他一起走向無軌電車。女人們朝他微笑,直到看見小女孩牽著他的手,她們才連忙收住了笑臉。喬尼看起來像一個英俊瀟灑、漫不經心的愛爾蘭男孩,根本不像清潔女工的丈夫,更看不出來他是個父親,有兩個經常挨餓的孩子。

他們經過加百利的五金店,停下腳步看了看櫥窗里的溜冰鞋。媽媽從來沒有時間陪她逛街,爸爸則不然。聽爸爸說話的口氣,總有一天,他會給弗蘭茜買一雙。他們走到了街角。一輛格雷厄姆大道的電車出現了,他踩著汽車減速的節奏,快速跳上候車臺。當汽車再次啟動時,他站在車后的平臺上,一邊抓住護欄,一邊斜著身子向弗蘭茜揮手。她想,沒有哪個男人像父親這樣英俊瀟灑、風度翩翩。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丽江市| 临武县| 瑞金市| 南雄市| 德昌县| 勐海县| 大邑县| 鄢陵县| 合山市| 潮州市| 逊克县| 南汇区| 唐海县| 武定县| 抚州市| 永清县| 察雅县| 驻马店市| 汾西县| 山丹县| 清丰县| 图片| 芦山县| 民县| 宁强县| 莎车县| 宁都县| 桂东县| 大英县| 寻甸| 蓬莱市| 织金县| 鲜城| 北川| 武川县| 东台市| 黄浦区| 闽侯县| 嘉善县| 资溪县| 泸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