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場失意的風流雅士
弘治五年(1492),是鄉試之期。明朝的科舉每三年舉行一屆,其中分為鄉試、會試、殿試等。
在每一屆,全國錄取舉人一千至一千五百名,錄取進士三百人左右。由于鄉試在秋八月舉行,故又稱“秋闈”。中了鄉試成了舉人就等于有了“功名”,即有了做官的初步資格。
就在二十一歲的陽明參加鄉試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有兩個巨人,各衣緋綠,東西分立,對陽明道:“三人好做事!”說完,就消失不見了。陽明一直清楚地記得這個夢,直到他的晚年還念念不忘。
當時陽明與孫燧、胡世寧三個人都中了這一次科舉。二十七年后,寧王舉兵反叛,正是胡世寧首揭其陰謀,孫燧則在這場變亂中捐軀,而陽明更是鎮壓叛亂的首功之人。至此,他才略有所悟:三人一齊平叛,原來那夢驗在今日!
陽明的叔叔們則都落了第,不過在次年京師所舉行的會試中,陽明也首戰失利。當時王華守制已滿,他回到了京師,已經由翰林院修撰遷為右春坊右諭德。這是一個從五品的官職,一般無實職,卻往往可以兼任皇帝的侍讀、侍講,可謂清貴。
為了向陽明表示慰問,王華的很多同僚便相約來到了王家,其中就包括當時的詩壇領袖、“茶陵派”的開山李東陽,同時他也是一位知名的古文家和書法家。
李東陽從小跟隨做官的父親住在京城,在他四歲的時候,居然就能寫大字,作徑尺書。當時的景泰帝朱祁鈺聞聽此事后,便把小李召入宮中親自面試,結果皇帝對他非常滿意,乃至將小李抱置膝上,并賜果鈔,可謂恩寵非常。
李東陽也是未來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時為禮部侍郎。在弘治后期,他有幸成為大學士,與劉健、謝遷形成了密切配合的內閣權力三角。有明賢宰輔,自明朝初期的“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外,前有彭時、商輅,后稱劉、謝、李,他們都可謂是以儒家正道侍奉君主的賢相了!
孝宗皇帝對三大臣的意見頗多采納,并常召入宮中議事,常呼先生而不名。“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一時傳為美談。
李東陽早已聽聞陽明之才名,于是他笑著說道:“伯安,你此科落第,是你才氣未舒所致!下科你必當同你父親一樣,中個狀元!”
“謝西涯先生吉言,小子敢不努力!”西涯是李東陽的別號。
“伯安,那你就現場做個來科的狀元賦吧,揚一揚你的志氣!”于是眾人跟著起哄道。
此時的陽明,心里確實有些為落第不平,他眼見這班人中既有今科的會試考官,又必有下科的考官,今日正是自己施展才華讓諸公刮目相看的時候。他一時來了興致,于是欣然從命。
但見陽明展紙提筆,逸興遄飛,一揮而就,不出半個時辰,一篇洋洋數百言的《狀元賦》就寫好了。待李東陽等人接過來看了一下,乃由衷嘆道:“天才!天才!”
陽明才學深厚,寫賦他確實拿手,李東陽并非是恭維他。不過,當這群人一出王家,他們就議論開了:“這小子太目中無人了,若他果取上第,那我輩就都不在他眼中了!”
原來是陽明不知謙虛、鋒芒直露的表現令他們產生了不快,事后陽明也頗為自己的狂傲而悔疚。想那國初時,大才子解縉不到二十歲就中了進士,有見于他為官器量不足,洪武二十四年(1391),太祖皇帝遂召解縉父親進京,對他直言道:“大器晚成,今天你把兒子領回家,讓他在家修行十年,將來再大用不晚!”
難道這也將成為自己的命運嗎?更有,解大才子好臧否人物,無所顧忌,乃至廷臣多害其寵,令他在成祖朱棣面前站不穩腳。后他又參與儲位之爭,為漢王朱高煦所誣陷,終于招來殺身之禍。
陽明的功名欲本來就不強,這一落第更讓他消減了很多。閑暇、無聊之余,他便重操舊業,又開始了對辭章的愛好。
京城是個不能讓人安心的地方,于是王華便命兒子回家鄉安頓,以待來科再舉。而陽明也不喜歡京城里那種文人士紳的習氣及浮華氛圍,自然樂得從命。
回到余姚不久,在陽明的倡議下,一幫風流雅士在龍泉山寺中結成了一個詩社。詩社不拘年齡,只要有些才華,想參加的都可以進來。這些人過的基本上是一種名士派的生活,他們的主要活動無非是切磋文藝、以文會友,諸如吟詩聯句、相互品評、比較書法、對弈下棋等,乃至游山玩水、陶冶性情。
這個詩社的規模不大,多時也不過二三十人,皆是余姚本地人。其中有一位老詩友名叫魏瀚,他曾是陽明祖父竹軒先生的詩友,曾任正二品的布政使,如今已致仕在家。王倫在世時,魏瀚常陪著他老人家在鄉間散步。魏瀚的兒子魏朝端與陽明一起中舉人,成了關系很近的“同年”,所以兩家的來往非常密切。
魏瀚性格開朗,熱心助人,也沒什么架子,平時以雄才自放,倒與陽明的性情很是投合,如今他又成了陽明的忘年之交。陽明與魏瀚二人常相攜登龍山對弈聯句,每次陽明若先得佳句,老魏便謝曰:“老夫當退數舍。”
陽明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詩社中那種優哉游哉的生活,真是讓他樂以忘憂,他后來賦詩《憶龍泉山》回憶道:
我愛龍泉寺,寺僧頗疏野。
盡日坐井欄,有時臥松下。
一夕別山云,三年走車馬。
愧殺巖下泉,朝夕自清瀉。
此時,與辭章比較起來,似乎早年破虜玉關的壯志也成小事一樁了,他好不慶幸自己能保有這般風雅、愜意的文士生活,而沒有輕易投筆從戎。
又作《雪齋閑臥》一首道:
夢回雙闕曙光浮,懶臥茅齋且自由。
巷僻料應無客到,景多唯擬作詩酬。
千巖積素供開卷,疊嶂回溪好放舟。
破虜玉關真細事,未將吾筆遂輕投。
三年的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弘治九年(1496),陽明再次參加會試,結果又落榜了。
“上次有人說你目中無人,肯定是這些當道者忌才,從中作梗!”他的一位朋友為他抱不平道。
“科場失意固為人生常態,來科卷土重來,勝負亦未可知!”陽明雖嘴上這樣說,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一向獨行特立,為世所難容也在情理之中。
同行的一位舉子,也是兩科未中,灰心喪氣之余,頓覺無顏見江東父老。愁悶之際,本來想找同病相憐的陽明互相發泄一下,可是他見到的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面目。那人不解地問:“伯安兄,我輩皆以下第為憂、為恥,何以你卻如此超然物外呢?”
陽明于是笑道:“世人以不得第為恥,我則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其實也真沒什么,父親王華也是三十多歲才中狀元的,何況當時五十歲的老童生也不乏其人。
在回鄉途中,陽明沿著運河來到山東任城,這里地近孔孟之鄉,距離“三孔”名勝所在的曲阜已經不足百里。此處也有一大名勝曰“太白樓”,是當年“詩仙”李白客游飲酒之處,它臨河而立,頗為氣派。陽明此前已多次往返此地,卻都無暇登臨此樓,此次下第閑來無事,正好順便登樓覽勝以舒展一下心情。
后來,他便留下了洋洋六百余言的《太白樓賦》:
歲丙辰之孟冬兮,泛扁舟余南征。凌濟川之驚濤兮,覽層構乎任城。曰太白之故居兮,儼高風之猶在。蔡侯導余以從陟兮,將放觀乎四海。木蕭蕭而亂下兮,江浩浩而無窮。鯨敖敖而涌海兮,鵬翼翼而承風。月生輝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長煙乎天姥兮,渺匡廬之云松。慨昔人之安在兮,吾將上下求索而不可。蹇余雖非白之儔兮,遇季真之知我。羌后人之視今兮,又烏知其不果?吁嗟太白公奚為其居此兮?余奚為其復來?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載之一哀!
……
卒曰:嶧山青兮河流瀉,風颼颼兮澹平野。憑高樓兮不見,舟楫紛兮樓之下。舟之人兮儼服,亦有庶幾夫之蹤者!
此賦并沒有太多的哀音,可見落第確實并未給陽明的內心造成太大的陰影。不過,他對狂傲不羈、任俠放縱、一事無成的李太白其實也沒多大的興趣,他倒更中意于不乏真才實學卻命途坎坷的蘇東坡。
八年后的一天,陽明路經徐州,蘇東坡當年曾在此地修建過一座“黃樓”。此時黃樓雖早已灰飛煙滅,但陽明還是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篇想象力豐富的《黃樓夜濤賦》——
朱君朝章將復黃樓,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將與子聽黃樓之夜濤乎?”覺則夢也。感子瞻之事,作《黃樓夜濤賦》。
子瞻與客宴于黃樓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橫樓,明月未出。乃隱幾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聲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聽,又似夾河之曲,或隱或隆,若斷若逢,若揖讓而樂進,歙掀舞以相雄。觸孤憤于崖石,駕逸氣于長風。爾乃乍闔復辟,既橫且縱,摐摐沨沨,洶洶瀜瀜,若風雨驟至,林壑崩奔,振長平之屋瓦,舞泰山之喬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響于遙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過于呂梁之東矣。
子瞻曰:“噫嘻異哉!是何聲之壯且悲也?其烏江之兵,散而東下,感帳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聲飲泣,怒戰未已,憤氣決臆,倒戈曳戟,紛紛籍籍,狂奔疾走,呼號相及,而復會于彭城之側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內,思歸故鄉,千乘萬騎,霧奔云從,車轍轟霆,旌旗蔽空,擊萬夫之鼓,撞千石之鐘,唱《大風》之歌,按節翱翔而將返于沛宮者乎?”于是慨然長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啟戶馮欄而望之。則煙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檣泊于洲渚,夜氣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碭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為濤聲也。夫風水之遭于澒洞之濱而為是也,茲非南郭子綦之所謂天籟者乎?而其誰倡之乎?其誰和之乎?其誰聽之乎?當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橫奔四潰,茫然東翻,以與吾城之爭于尺寸間也。吾方計窮力屈,氣索神憊,懔孤城之岌岌,覬須臾之未壞,山頹于目懵,霆擊于耳聵,而豈復知所謂天籟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脫魚腹而出涂泥,乃與二三子徘徊茲樓之上而聽之也。然后見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澎湃掀簸,震蕩澤渤,吁者為竽,噴者為箎,作止疾徐,鐘磬祝敔,奏文以始,亂武以居,呶者嗃者,囂者嗥者,翕而同者,繹而從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蓋吾俯而聽之,則若奏簫咸于洞庭,仰而聞焉,又若張鈞天于廣野,是蓋有無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將以寫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蕩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為而不樂也?”
客曰:“子瞻之言過矣。方其奔騰漂蕩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及其安流順道,風水相激,而為是天籟也,亦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據其所有者以為歡,而追其既往者以為戚,是豈達人之大觀,將不得為上士之妙識矣。”
子瞻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濤之興兮,吾聞其聲兮。濤之息兮,吾泯其跡兮。吾將乘一氣以游于鴻濛兮,夫孰知其所極兮。”
弘治甲子七月,書于百步洪之養浩軒。
此賦模仿《赤壁賦》之筆法、旨趣,氣象絕俗,只此一賦,便足以使陽明傲視于當時文壇!
然而作詩雖好,但久了也讓陽明內心備感空虛,男兒立世,總不能僅以詩文了此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