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穆言及此處，先是長嘆一聲，復又緩緩開口；“大師可知，如今寫給女流之輩看的小說，不通事務、胡編亂造到何種程度了嗎？”

中年和尚不接他的話茬，那意思是：我就靜靜地看你表演。

劉穆于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類小說，書中男主，不是皇室貴胄，就是豪商大賈；容貌呢，不是貌似潘安，便是風流人物，女主呢，必然是個處處可憐好似一朵白花一般，要么就是身懷絕技，貌不驚人卻有著驚人智慧，書中男子見到女主便一定會被她所折服，為她要死要活，好像之前從未見過女人一般……總之吧，大差不差，書中的情節或有一二不一致之處，但總體套路，卻逃不過這些陳年窠臼。”

說完以后，劉穆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樂的事來，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活潑生動起來。

“若只是如此，只能說是貽笑大方，筆下生毒草，讓人說幾句罷了，可是偏偏，我還看見了這些小說的害人不淺啊?！?

中年和尚奇道：“害人不淺？拙劣之作流傳，不過是讓人讀了觀感不適而已，如何害人呢？”

劉穆此時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半晌方休；中年和尚被他這般作為給鬧得，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劉穆慢慢止住了笑聲，才一邊緩緩喘氣一邊說道：“大師莫怪，我實在是難以控制，當日所見之事，堪稱平生之奇?！?

那日我上街為家中買些米面，正是暑氣熬人的日子，不得不去街邊茶館坐坐，也好消消暑。

正在此時門外來了輛馬車，端的是富貴不俗，蒲草包著輪子，簾子是蜀錦的，上面的繡品看起來是蘇繡的針線；一般人看見這般奢華之物，都是繞道走，生怕碰著了。

可就是這個馬車，讓我見著了一出人間奇事；我當時正喝著茶，突然不知哪里竄出來一女子，手中端著一盆狗血便往上潑，潑完了還不跑，就在馬車旁邊候著了。

中年和尚問道：“莫不是這馬車主人為富不仁，使仇家找上門了？”

劉穆搖搖頭，“不是。”

中年和尚又猜度道：“那莫不是這女子被這馬車主人始亂終棄了，不得已出此下策？”

劉穆搖頭不止：“馬車主人與這女子之前從未見過，又何來‘始亂終棄’一說。”

中年和尚笑云：“居士又來作弄和尚我了，若是這般講話，小心和尚不給你茶吃。”

劉穆亦是陪笑道：“和尚怎得這么沒耐心？你打坐的功夫修到了屁股沒修到心是不？”

說完這句俏皮話，劉穆也是繼續將那日所見奇事說來。

那女子潑完狗血后不久，馬車主人便匆匆趕來，二人一照面，馬車主人尚未來得及破口大罵，那女子便是一番話說來。

“公子～”

那女子一開口便是這般稱呼，語氣里面帶著幾分嬌嗔還有羞怯；好似那二月柳絮挾風過，又好比西子浣紗落水中；若是只聽聲音，誰不說一聲：“這個姑娘我見猶憐?！?

“奴家一個不小心將狗血潑到了公子的車上了～奴家也不是故意的啦～～～”

“公子要是氣不過的話，奴家愿意把自己賠給你，以身相許啦～～～”

話音未落，“啪?。?！”那馬車主人便是一巴掌掄在女子臉上，直把那女子抽得是一佛生天，二佛出世，倒在地上是生死不知?！拔矣媚銇硪陨硐嘣S，也不看看你那肥豬的樣子，老子打你都嫌蹭了一手油，還想著占老子的便宜?。?！”

說完便叫旁邊的仆從拉著那地上的“肥豬”，一路作“死豬”樣子給拖到了官府。

中年和尚聽到這里，也忍不住笑意，可還是雙手合十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只是嘴角上揚的角度怎么都壓不下去。

劉穆等中年和尚裝模作樣完畢，才道完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那女子因著自己情況，年紀大了嫁不出去，平日里只把些才子佳人，霸道王爺俏醫女，皇帝哥哥放棄后宮佳麗三千只為我一人獨守空房......諸如此類的小說看幾本解悶兒；久而久之，便把這書中的情節給看入了腦，著了魔一般的要去尋她的“真命天子”；可那公侯卿相又豈是我等尋常人家能夠碰上面的，于是那女子便放低了眼界，想著找個豪商大賈把自己嫁了，才算不辱沒自己的“寒窗苦讀”。

照著那書中的例子，尋了好些時日才見著這么一位條件符合的對象，正可謂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起心動念處，萬人往矣，可能把狗血潑上去的前一刻，那女子還在幻想嫁入豪門后的幸福生活吧。

二人又是一陣相對無言，樂不可支；中年和尚自持出家人身份，笑了幾聲便開始閉目念佛，劉穆則是笑了好大一會兒才止住笑意。喝了幾口茶順了順氣，正色開口道：“大師你看，如今泥沙俱下，我又何苦去趟這般渾水，所以這請求，還是另請高明吧?！?

“居士只見了這渾水的一面，便著相于腌臜難忍，可是和尚我啊，卻又看見了這渾水的另一面，居士不妨聽聽我的看法，如何？”中年和尚面露微笑對著劉穆。

“大師有何高（pi）論（hua）？”

適時的捧哏是交流能夠順利進行的一部分.jpg

“常說佛本無相，千人千面，以慈悲心觀之，佛以悲憫相示人，以惡毒心觀之，佛以怒目相示人；居士只見泥沙俱下，卻不曾想當中亦有清流可顯，正如你前面言語，才子佳人的小說落了窠臼，不也有曹大家的《石頭記》另起一峰讓人贊嘆嗎？可見這小說一途，并非是完全的濁流，若能以虔誠之心做事，哪怕力有不逮，亦可顯真心真意了?！?

劉穆只是看著茶碗中的幾根茶葉上下沉浮，并不理中年和尚的話頭。

在沒有優秀捧哏的情況下，優秀的逗哏也不能讓天聊死.jpg

中年和尚眼見劉穆的疲憊嘴臉卻故意無視，自顧自的又說道：“便是將話反過來講，像那般不通事務，毫無新意且無羞恥心的人都敢把那樣的腌臜玩意兒捧出來見人，居士這般秀外慧中的大才卻不敢將筆墨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嗎？”

劉穆聞聽此言終于放下了茶碗回復：“大師好個激將法！”劉穆嗤笑一聲對著中年和尚言語：“三分激七分捧，大師不愧是有道高僧，言語果然厲害?！?

中年和尚面露期待的對著劉穆說：“居士這是要發奮圖強，應了和尚的請求了嗎？”

“啊，不，我拒絕”劉穆依然如那被綁上受刑臺的孫猴子一般，各樣本事盡管使出來，我依然是一顆蒸不爛煮不熟響當當的一顆銅豌豆。這下饒是和尚的養氣功夫十足，也不由得一陣胸悶。不曉得自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怎么還是打動不了這疲懶小子，任你口吐蓮花，我自屹然不動。

“大師，并非我故意與你為難，實在是······”劉穆話還未說完，抬頭卻見那中年和尚不知何時已手持一棍在手，面目也不再是那般慈祥和藹，劉穆不由得驚呼出聲：“大師！！！”

“這里不能，那里不愿！天下事豈是事事順心才去做的！事由人為，你不去做怎知結果如何，似你這樣油滑，不知何日能得正果?。。　闭f完這句話，中年和尚手中的木棒便照劉穆面門直劈而去······

“和尚你好沒道理?。。　贝篌@之下，劉穆睜開了雙眼，卻見自己依然身處那舍利塔下，所謂的禪堂，和尚，論辯只是南柯一夢。

劉穆起身四顧，卻見周圍寂寥無聲，已近黃昏，寺廟里晚課的鐘聲響起，倒引得一堆鳥雀聒噪聲大起。

劉穆在塔下籠著手呆立了片刻，拽開步子向著廟外走去，只是臨到門檻只是又想起來什么，回身又向著蓮花寺的正殿走了過去，這蓮花寺的正殿是歷來供奉各位祖師的地方，鳩摩羅什大師的畫像自然也有，進得殿內，打眼一瞧，卻見那畫像上的模樣與自己夢中的那和尚正好相合。

劉穆于是站在殿內，以手做戟指向著那畫像點了幾下，殿內看管的和尚還未來得及出言教訓他的無禮，劉穆便又轉身離開了，再未回頭看過一眼。

有詩云：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小子焚香遇奇事，寺中老僧托付書。

一切有為皆泡影，心燈未許世塵污。

筆端若問拈花意，且向人間掃毒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