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里有一個很奇怪的人，他住在刺史府里，卻不是什么軍事機要人物，看面相也并非是漢人，只不過這個年月，胡人或者漢人，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命運并不會因為你講什么話就放下屠刀，現(xiàn)在是建元二十一年。

大秦天王在三年前的那場大敗已漸漸傳到了這邊塞之地，在地里刨食的或者是放羊的人并不會感覺到什么動蕩和不安，他們的日子一如往常。

為什么說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呂刺史對他的態(tài)度就很奇怪，而在如今的姑臧城內(nèi)，所有人都明白，呂刺史才是最貴重的人物，大家要看他的臉色才能保住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話扯遠了，總而言之，那個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其實并不重要，呂刺史對待他，就像是一個很喜歡卻又很忌憚的寶物，刺史會在一些鬼神讖緯的事上詢問他但又像對待俘虜那樣肆意調(diào)笑他，會讓他住在刺史府里但又讓兵卒看著他不讓他亂跑。

那個人的漢話也不怎么會說，常常一整天都像個木頭一樣的呆在那里，只有一個跟著他的女人在時，會用西域的口音跟她聊天。

“帛牟，你昨天晚上睡的好嗎？”

“羅耆婆，自從離開了家鄉(xiāng)，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了，覺也睡不好，就算是做夢，我也只能夢見帛純”

被稱為羅耆婆的人只是默默的將手搭在了帛牟的肩膀上，對他說道，“我昨天晚上做了夢，夢見帛純已經(jīng)登上了去往極樂世界的蓮花，他的靈魂已經(jīng)被佛祖救走了”

可是帛牟并沒有理會羅耆婆的寬慰之意，而是伸手將羅耆婆的手抓在手里，然后把臉埋在手里哭泣了起來。

哭了一會兒，帛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羅耆婆……你是……坐在……蓮花金座上的人，你是……所有國家里……最有智慧……最……聰明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我……和你……會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羅耆婆任由她拉著手，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直到帛牟止住了哭聲。

帛牟抬頭來，將羅耆婆的手放開，她的臉上淚痕對于羅耆婆來說，比刀子還厲害，心里面的難受比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更加的疼。

羅耆婆這時開口了：“帛牟，眼淚是水流，它是由山上的雪變成的，你的哀傷就是雪，雪下了一層又一層，眼淚也就流了一地，可是雪不是天天會下，以后不下雪的日子，你的眼淚就不會在流了。”

帛牟怔怔的聽著羅耆婆的話語，并沒有什么表情變化，羅耆婆看到她的樣子，于是對她說：“我來跟你講講我的故事，也許我的故事能讓你心里面的雪不再變成水。”

帛牟這時才有了表情，不過對她這樣心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動作的人來說，眼睛動一動也算是一種表情吧。

羅耆婆見狀，趕緊開口說起了自己的過往，那真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我出生的時候，我的母親夢見了一團金光來到了她的屋舍，那團金光不刺眼，溫和的像是山谷里正午時的太陽，照在牛羊的皮毛上，人看到了只會覺得平安和喜悅。

母親在夢醒了以后生下了我，她認為我是天神的轉(zhuǎn)世，我的父親羅炎對這件事情并不怎么看重，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眾多孩子中的一個；母親所說的夢境也不過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編造的謊言，他是個大人物，有很多的人想要接近他，有很多的人想要討好他，他忙的不可開交。

只不過在見到我的時候，他會露出笑容，這是在其他的孩子身上沒有的待遇，他會把我叫到身邊，摸著我的頭問我：“羅耆婆，你是天神來到凡間的嗎？”

如果我回答是，他會笑的更加大聲，會摸摸我的頭，然后讓我去玩，其實呢，我對玩耍并不怎么上心，我的興趣在于看書，很多的經(jīng)書是我幼年時唯一的寄托。在那個時候，我的母親會把一卷卷經(jīng)書拿來對我吟誦，我母親的聲音很好聽，我很喜歡那時候的場景，溫柔且快樂。

母親讓我去背誦那些經(jīng)書，她會領(lǐng)著我一字一句的念誦經(jīng)書里面的話，我跟隨著她的聲音，屋子里面只有我和母親的聲音，多么安靜，多么溫暖。那時的味道在我的記憶里面很深刻，既有母親身上的香味，也有熏香的味道。

很快我就讓我的母親感到了驚訝，那么多的經(jīng)書，只要拿來對我吟誦一遍，我就可以背出來，無論是多么艱難的詞句，是多么長的經(jīng)文。這讓她更加確信我非同凡人。至于父親，他好像漸漸相信了母親的話，他不再詢問我是否是天神下凡，他會在宴會上讓我出現(xiàn)，然后對著客人們夸耀他兒子的神異。

我在宴會上的作用是為宴會添加一些聲音，父親羅炎讓我向客人背誦那些經(jīng)書，得意的看著客人們的表情；盡管那些表情千篇一律，都不過是對他的阿諛逢迎，他是個大人物，有太多人想要從他那里得到好處和利益；但他還是樂此不疲，不斷的讓我背誦。

我對于這些事情并沒有什么感覺，背誦經(jīng)書會讓母親感到高興，在宴會上向客人背誦經(jīng)書會讓父親高興，我只是想讓他們都高興而已。但是母親漸漸的對父親的做法感到不滿，她不止一次的對我說：“羅耆婆，經(jīng)書里面有佛的智慧，它不是珠寶卻有著比珠寶更閃耀的光澤，它不是金子卻又比金子更讓人珍惜，它不是拿來供人戲弄的玩物。”

可是她不能阻止什么，父親命令我向客人背誦經(jīng)書，我就只能這樣做，母親只能讓她的不滿在自己的心里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