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重熙反對放棄吉安,更反對放棄江西,急忙說道:“將軍,正因為江西重要,所以,我們更要全力經營江西,努力經營江西。
“正如遼東戰事,國朝之初,有奴爾干都司羈縻整個東北。既而建奴作亂,奴爾干都司廢,既而棄鐵嶺,棄遼陽,棄沈陽,棄廣寧,棄錦州。
“我退一尺,則敵進一步,我退一步則,敵進一丈。一棄再棄,一退再退,終于連山海關也守衛不住,終于讓建奴入主中原。
“如今,大明僅剩西南一隅,若再放棄江西,則孔有德、耿繼茂、尚可喜等賊可以放心南下,可以長驅而入兩廣。
“屆時,皇上危矣,行在危矣,大明危矣。將軍,你可要三思啊,萬不可輕棄吉安。”
揭重熙很激動,沈赤心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的拳拳報國之心,卻依然不為所動,說道:“部堂忠君愛國,沈某著實感戴不已。只是,我有幾點認識,不吐不快。
“第一,目前總的形勢是敵強我弱,這種情況將長期持續下去。針對這種情況,必須避實就虛,在敵人薄弱的部位尋求發展。
“赤軍殲滅了南北兩路清軍,江西的清軍元氣大傷。表面上看,江西已成為清軍薄弱的部位。但是,江西是天下重地,九江為東南六省之腰肋,贛州為嶺南、嶺北之咽喉。
“江西一帶有事,清廷一定會調集滿洲重兵,迅速增援。豫章王、寧夏王之所以敗亡,原因皆在于此。
“第二,去年,豫章王、寧夏王、中湘王先后死難,湖廣、江西兩省復歸滿清。清廷準孔有德、耿繼茂、尚可喜三藩擴軍,晉三藩為定南王、靖南王、平南王,決意征服嶺南。
“江西關系耿、尚兩賊的餉道,就算清廷不派兵到江西,耿、尚兩賊也會還救贛州,爭奪吉安。耿、尚兩軍皆為百戰精銳,比南贛胡有升的軍隊精銳許多。
“赤軍昨日對戰胡有升,勝得十分艱難,中途幾乎不支。胡賊尚且如此,更何況于耿、尚二賊?”
沈赤心喝了口茶,留心觀察揭重熙,發現他愁眉緊鎖,憂心忡忡。
他也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部堂,赤軍剛在江西取得大勝,我又何嘗不想光復江西,殺盡清虜?只是敵強我弱,我們必須講究策略,循序漸進,日后方有取勝的希望。
“我與清虜有不共戴天之仇,以推翻滿清、恢復中華為平生志向,決不可能向滿清投降。只是,說句難聽的,死守孤城、為國殉節,只不過是匹夫之勇。
“留在江西對抗清虜,做起來容易得很,不過一死而已。只要死后能在史書上落個好名聲,江山易色、百姓罹難又與己有何干系?
“若論謀國之忠,唯有忍辱負重,踏踏實實做事。就像越王勾踐那樣,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然后伺機北伐,方有扭轉乾坤的可能。
“我要去廣東,就是要尋找一片安定之地,埋頭訓練赤軍,認真教養百姓,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為期,闖出一片天地,直至北伐燕京,恢復中華。”
講到動情處,沈赤心的心情也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半度。
揭重熙聽進去了,臉上也白一陣紅一陣的,說道:“將軍高見,振聾發聵,發人深省,請繼續說。”
沈赤心喝了茶水,說道:“我之所以要離開江西,還有一個原因。部堂想必也得到消息了,耿、尚二賊春節時襲擊梅關。
“守備梅關的明軍疏于防備,士氣低落,驚慌失措,未作反抗就放棄了梅關。廣州是廣東的中心城市,耿、尚二賊必會長驅直入,直撲行在。
“皇上行在設在廣東,自從寧夏王(李成棟)死后,廣東的明軍缺少主心骨,各自為戰,根本就擋不住耿、尚二賊的虎狼之師。
“我離開江西后,打算前往廣東勤王,庶幾保衛皇上,最起碼可以起到牽制清軍的作用。”
這個理由說得冠冕堂皇,很對揭重熙的胃口。他忍不住贊道:“將軍謀國之忠,本部堂實有不及。”
氣氛緩和不少,傅鼎銓嘆道:“聽將軍意思,是準備去廣東勤王。說句掃興的話,請將軍不要見怪。明朝之衰敗,原因種于黨爭。
“崇禎帝雖然多疑,在位時尚能威福自操,不管是朝廷重臣,還是邊關大將,一紙詔書可以奪其位,可以斬其頭。但南渡以來,不管是弘光,還是魯監國,還是隆武,還是當今圣上,始終缺少威信,威權下墜。
“大臣傾軋,武將跋扈,成為大明的頑疾痼癥。將軍此刻去廣東勤王,皇上自然歡喜。但他身邊奸佞太多,這些人恐怕并不會歡迎將軍。”
南明永歷帝昏聵懦弱,朝臣爭斗不休,武將互相攻伐,純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沈赤心原本就不打算投靠永歷帝,勤王的事只是說辭。
當著揭重熙、傅鼎銓的面,沈赤心不便指責永歷君臣,便慨然說道:“我名赤心,字丹初,丹心可鑒,不必在乎他人的看法。
“赤軍去廣東勤王,朝廷接受我最好。若有奸佞排擠我,我也不會有什么怨言。到時候,不過是一走了之,找個安定的地方安置赤軍,好好練兵備戰而已。”
揭重熙頗受觸動,說道:“將軍丹心可鑒,感人至深。若大明朝的武將都像將軍這樣,何愁不能中興,何愁不能殲滅韃子?”
問起何時啟程離開江西,沈赤心坦然說道:“越快越好,最晚過了元宵節,就必須開拔。”
“這么快?”揭重熙和傅鼎銓異口同聲地問道,就連董士禎也感到很意外。
“不錯”,沈赤心答道:“兵貴神速,赤軍人馬多了,行軍速度必然減慢,必須盡快拔營。我走之后,部堂可以接管吉安等城池,從中籌集錢糧,壯大義軍聲勢。
“但是我想奉勸部堂,吉安為兵家必爭之地,清虜一定會全力爭奪。因此,吉安是餉源也是累贅,清虜來奪吉安時,部堂不必與之死戰,不妨避實就虛,把兵馬帶往山區,堅持長期抗戰。”
揭重熙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吉安等城池,心中很受震撼,臉上難掩歡喜,說道:
“丹初,你雖然年輕,真有古大臣之風,我愧為大臣,深感自愧不如。由是觀之,皇上又得一人才,大明中興有望,真是可喜可賀。”
稱呼的改變,也意味著雙方關系的密切。揭重熙也難得動了情,坦誠地說道:
“丹初,正如你說的那樣,本部堂留在江西堅持抗清,其實并不明智。一旦清虜調集大兵,本部堂將難逃一死。
“之所以堅持這樣,一是疆臣守土有責。我為江西總督,自然要留在江西。國朝因黨爭而衰敗,因退讓而敗亡。
“我留在江西,就是為豎立一面旗幟,就是要打響一塊招牌,為大明種下中興的希望。進而告訴世人,大明尚有忠臣赤子,國人的抵抗意志尚未泯滅。
“二是存有私心,想以死殉節,留名青史。聽過丹初的話,我才知道這不過是匹夫之勇。可我能力有限,也只能這樣。
“丹初,我為其易,君為其難。希望我們各遂其志,能夠等到北伐中原的一天。到時候,我們攜手奮進,一起驅除韃虜,恢復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