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妖與先知:張競生傳
- 張培忠
- 3321字
- 2024-01-05 10:15:37
五、珠江浪涌
珠江口畔,風大浪急;長洲島上,荊榛叢生。
八國聯軍的長驅直入深深刺痛了清廷脆弱的神經,他們認為當務之急是建立陸軍小學、中學和軍官學堂三級制軍事院校,加緊創建和操練一支適應近代戰爭的新軍,師夷長技,以抗衡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全國迅速掀起一股“軍國民主義”的熱潮。兩廣總督岑春煊積極響應,全力推行,于1905年9月,在黃埔長洲島創辦了廣東黃埔陸軍小學。學校由清廷陸軍部直接統率,由岑春煊兼任總辦,廣招忠勇之士,江南數省有志之士紛紛聞風而動,爭先恐后前來赴考。民族的救亡圖存把這個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彈丸之地推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
1906年8月,張競生考入廣東黃埔陸軍小學第二期法文班。陸小當時招考的情形是一期招一個文種,第一期是日文,第二期是法文,第三期是德文,第四期是英文。畢竟是新生事物,招考第一期學生時,尚不為一般人所注意,到第二期時,新政已經深入民心。大勢所趨之下,青年學子一傳十、十傳百,投考的學生竟多達三千多人,其中多數是士大夫階級的子弟,也有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考場設在原來鄉試的地方,科舉取消之后,清政府幾乎將此當作國家的掄才大典,競爭的激烈程度比之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張競生過關斬將,脫穎而出,幸運地躋身于被錄取的一百人之列,成為陸軍小學的一名學員。
陸軍小學名為小學,實際上教學的程度與當時的高等學校并無區別,而且任教的教授都是一時之選,各有其過人之處。比如,趙懿年教歷史,臧勵和教地理,一名日本人擔任校醫兼教生理學,都能結合國內實際和國際形勢,講解得別開生面,很受學生的歡迎。另有四位日本軍官專教操練,動作規范別致,孔武有力,無論是嚴寒酷暑,還是刮風下雨,都要求學生按照制式練習徒手和執械動作,后來又分為步隊、馬隊、炮隊等進行專項訓練,那一望無垠的大操場常常被學生操練得塵土飛揚,殺聲震天。按照陸軍部的計劃,學生在黃埔陸軍小學學習三年后,再入南京陸軍中學,又升到保定士官學校,畢業后就成為清廷新軍的一名軍官了。
這無疑是一個誘人的前景,也是那些出身底層又渴望改變命運的學子不可多得的晉升之階。然而,清政府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孫中山領導的中國同盟會已于一年前在日本成立,革命黨人像野火一般漸成燎原之勢。得風氣之先的陸軍小學于是成了傳播革命思想、發展革命黨人最好的溫床。
雖然初來乍到,但張競生已在靜觀默察,尋找志趣相投的同道者。
新到任的陸軍小學副監督趙聲成了張競生和一班熱血青年的精神領袖。趙聲字伯先,江蘇丹徒人,因生于農歷二月十一日,恰百花生日前一日,故號百先。他身材魁偉,聲音洪亮,劍眉倒豎,眉宇間有一股威嚴之氣,人稱“活關公”。他早年畢業于江南陸師學堂,曾游歷日本,有浪漫情懷,在南京與詩僧蘇曼殊惺惺相惜,成為莫逆之交。蘇曼殊曾在《燕子龕隨筆》中,記述了他們的友誼:“趙伯先少有澄清天下之志。余教習江南陸軍小學時,伯先為新軍第三標標統,始與相識,余嘆為將才也。每次過從,必命士兵攜壺購板鴨黃酒。伯先豪于飲,余亦雄于食。既醉,則按劍高歌于風吹細柳之下,或相與馳騁于龍盤虎踞之間,至樂也。”
趙聲明里與文人騷客詩酒唱和,暗中加入同盟會,串聯同志宣傳革命。兩江總督端方察覺后為安全起見,把他從南京新軍三十二標標統調任至廣東黃埔陸軍小學任副監督,相當于學校二把手。主持校務的是一位名義上畢業于日本士官學校,實際上不學無術、官氣十足的監督韋汝聰。
趙聲到任的第三天晚上,張競生就冒著秋雨,來到走馬樓二樓一間寬敞的寢室,向他請教人生哲學和革命道理。
剛落座,又有人推門進來,與趙副監督握手而笑。
張競生隨即站起來,自我介紹道:“饒平張公室。”
來者也客氣地點點頭,說道:“合浦陳銘樞。”
原來,趙聲到黃埔陸小赴任前,廣州同盟會秘密機關的負責人之一姚雨平已事先向趙聲介紹過陳銘樞,并約好單獨前來晉見,沒想到張競生已捷足先登。
師徒三人一見如故,促膝交談。張競生知道趙副監督滿腹經綸又豪放不羈,就放膽跟他討論起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反清思想。張競生說:“蒲松齡雖一介布衣,卻很有膽識和骨氣。《聊齋志異》表面上談狐說鬼,實質上別有深意。‘鬼’音‘貴’,即貴族貴人的意思,而‘狐’音‘胡’,暗指統治漢人的滿洲人。所以《聊齋志異》在鬼狐滿篇的背后,是對清王朝和貴族階層的譏諷與不滿,有很強的戰斗性和現實性。不知這樣認識對不對,請趙監督教導。”
張競生居然有這么深刻的認識,趙聲面呈欣喜之色,著實把他褒獎了一番。
陳銘樞也不甘示弱。他父親是一個秀才,童年時隨父親讀書,他也濡染了一些舊學的功底,遂大談了一番宋明理學的言論,如“其心若正,莫不是福;其心若邪,莫不是禍”之類。沒想到趙聲聽后,立即疾言厲色道:“中國的禮教,經過朱熹已是變本加厲,發展到‘存天理,滅人欲’,更是走到邪路上去,成了吃人的東西。我們投身革命的人,對待這些東西,應該感到深惡痛絕,不能再受到它們的毒害!”
趙聲的一席話,對陳銘樞無異于當頭棒喝,對張競生也是醍醐灌頂,這樣的獅子吼和海潮音,他們聞所未聞,更使他們終生難忘!
從趙聲的寢室出來,張競生與陳銘樞踏著夜色漫步來到學堂門前的大榕樹下,各自訴說著滿腹的心事。沒想到相差只有一歲的二人也有著驚人相似的身世經歷:都有一個愛抽大煙卻毫無憐子之心的父親,都有一個蠻橫無理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的繼母,都有一段顛連困頓不堪回首的求學苦旅……
張競生年長一歲,從此兩人兄弟相稱,情同手足。
以后隔三差五,他們就聚到趙副監督的寢室,聆聽教誨,接受指導,而且隊伍在悄悄地擴大,蔣光鼐、鄧演達、李章達、吳奇偉、王鸞等都參加進來。看看時機成熟,趙聲把孫中山先生那“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理想向大家做了詳細的講解與宣傳,又從鴉片戰爭開始,歷數清王朝的腐敗無能與喪權辱國。大家聽了以后,無不感到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不遠處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嘩嘩流淌的珠江,間或有一星半點的漁火像流星一般劃過混濁的江面,隨即又寂靜無聲;沉悶的汽笛時斷時續地傳來,仿佛一聲聲無奈的嘆息。此情此景,讓大家對于國家前途和個人身世,更加懷抱了無限蒼涼悲壯之感。
趙聲環顧大家問道:“你們情愿做清廷的鷹犬嗎?”
大家壓低聲音齊聲說道:“不愿!”
趙聲從箱子里取出一本《民報》遞給張競生。《民報》是在日本東京出版,號召起來革命、鏟除清廷統治的很有力量的宣傳品。又取出一本譚嗣同的《仁學》給陳銘樞,另把《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等禁書分送其他同學,并囑咐大家千萬要注意保密,互相交換閱讀。
陸小是新式軍校,沒有成規可循。在日常的教育和管理中,韋汝聰重外表,講排場,性格猥瑣而庸碌;而趙聲則重實際,講效果,疾惡如仇,敢作敢為。至于二人的政治思想和領導方法,更是形同冰炭,水火難容。因此,同學們都愛戴趙聲而厭惡韋汝聰。趙聲不僅使全校師生傾倒,也受到新軍的普遍崇拜。當時廣州軍人在各種集會時都異口同聲地稱贊趙聲,開口“趙百先”,閉口“趙百先”,甚至有人說成“我們的趙百先”。對此,韋汝聰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頭,因此,處處排擠和打壓趙聲,對趙聲的一舉一動虎視眈眈,常常無事生非,故意找碴兒。為避免暴露,張競生、陳銘樞不敢太頻繁到趙聲的寢室,他們便利用星期日,邀約思想進步的學生到離訓練場不遠的僻靜的山岡后面,交換進步書刊,交流讀書心得,宣講革命道理。那內斂著的激情猶如地火在悄悄地運行著、積聚著。

趙聲像。1911年領導黃花崗起義,失敗后抑郁而終,1912年被南京臨時政府追贈為陸軍上將
當然,也有松弛心神乃至酣暢淋漓的時候。張競生、陳銘樞和一班同學喜歡晚飯后到江邊散步,江風浩蕩,心曠神怡,這時,音樂老師就會帶領大家引吭高歌,一起合唱石更作詞、辛漢配曲的《中國男兒》。此曲當時風靡一時: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
要將雙手撐天空。
長江大河,亞洲之東,
巍巍昆侖,翼翼長城,
天府之國,取多用宏。
黃帝之胄神明種,
風虎云龍,萬國來同,
天之驕子我縱橫。
睡獅千年,睡獅千年,
一夫振臂萬夫雄。
我有寶刀,慷慨從戎,
擊楫中流,泱泱大風,
決勝疆場,氣貫長虹。
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黃龍,燕然勒功,
至今熱血猶殷紅。
這首歌慷慨激昂,沉雄有力,像世界聞名的法國國歌《馬賽曲》一樣節奏明快,催人奮進。長洲島上,黃埔江岸,這一曲響遏行云的壯歌常使張競生熱淚滿衣襟。